暮秋時節,河北大地木葉便蕭蕭而下,那些在戰爭中遭受劫掠、破壞而變得殘破不堪的村莊、塢寨,還沒有得到修整,更顯蕭條。


    河流還沒有冰封上,但入秋後雨水減少,從太行山匯聚大大小小的溪澗出來,往東流入渤海的一條條河流在大地上肆意的流淌。


    由於長期以來,河北中北部地區被視為與契丹對峙的緩衝區。


    朝廷對流經這一地區河流從來都不加以大規模的整治,致使堤壩坍廢,河水往淺淤地肆意流淌。


    沒有堤壩的約束,河北大地上一道道河道既寬且淺,到處都是沼澤,也到處都是容易策馬而過的淺水灘。


    隻要摸熟地形,即便沒有冰封,對騎兵部隊也不再構成障礙。


    成百上千的騎兵,仿佛渾濁的洪流越過淺水灘,從北往南移動。


    “”殘破村莊的人們,看著這一幕,瑟瑟發抖,喉嚨似被無形的巨手緊緊抓住,恐懼得叫不聲來。


    成千上萬的虜兵經此北撤才過去四五個月時間,這麽快又再次南下了?!


    魏州在這一帶也部署大量的斥侯偵騎,看到這一幕紛紛揚鞭奮蹄南下,沿途經過村寨,吹起號角示警


    “又吃這狗食一樣的肮臢玩藝兒!老子不如去當土匪!”


    滏陽大營,一名臉上有刀疤的悍卒,看著手裏小半碗黑乎乎的高梁飯,不知道摻和什麽野菜雜草剁碎在裏麵一起煮熟,碗邊抹著小半勺鹹醬相佐,但蹲地上拿手挖了些許塞進嘴裏,又幹又澀,罵罵咧咧咧半天都強咽不下去,見一旁監看的軍吏瞪眼看過來,心頭火起,將破口的粗土陶碗砸地上,叫罵道,


    “什麽狗東西,你眼睛瞪得跟豬一樣,這他娘也是狗糧。你們這些狗東西躲起來吃香的喝辣,有種將老子抓起來去砍頭!”


    軍吏怒從心起,大罵著要上前抓人,左右兵卒早就對數月來缺衣少糧懷恨在心,十數人站起來,擋在幾名軍吏前麵,不叫他們抓人,其他人一起鼓噪起來,敲著碗大叫:“吃著狗糧,還打什麽仗?老子不造反就算好的,有種將我們一並抓去砍頭,整天拿這狗屁玩藝糊弄人,還不讓嚷嚷了?”


    滏陽大營軍卒駐紮期間就食,以都隊為單位,偌大的院子裏有八九十名兵卒一起鼓噪,聲勢嚇人。


    甚至有人眼神不善的去拿刀械。


    幾名監軍院的軍吏看著心驚膽顫,不敢再去捉那個最先發牢騷的兵卒。


    軍糧短缺已有些日子,諸將卒每天隻能吃半飽,連操練的氣力都無,心裏不知道積下多少怨恨,而他們當中多有流寇出身,生性頑劣,這時候有人帶頭鼓躁起來,哪可能輕易就平息掉?


    有人大罵上鋒苛扣糧餉,火頭兵跟監軍院的軍吏一個個吃得滿嘴油光、肥頭大耳,嚷嚷著要去找軍侯說理。


    韓時良聽到動靜走進營舍大院,並沒有下令彈壓這些嘩鬧的悍卒,陰沉著臉走到被鬧事兵卒推翻的飯甕前,看著散了一地的高梁飯,閉目片晌,輕輕吐了一口氣,蹲到地上,撿起一隻破陶碗,和著沙土裝了一碗,蹲草棚前大口大口的咽下去。


    四周嘩鬧的軍卒看著韓時良很快將一碗黑糙高糧飯吃完,都停息不再吭聲。


    韓時良也沒有說什麽,將空碗放在泥地裏,拍拍屁股就往大院外走去,將接下來的事留給軍吏去處理。


    “現在糧秣這麽緊缺,錢餉又拖欠數月,好些駐營有人劫掠鄉野不說,館陶那邊都逃走兩營人馬了,各處鬧事的也不在少數——滏陽這邊再拖下去,恐怕也要出亂子,到時候不要說抵擋胡虜了,自保都成問題啊!”一名文士跟在韓時良的身後,滿心憂慮的說道。


    “要不要再派人去見殿下,這糧食是確實不夠了,拿鐵錢找村寨贖買,人馬少了連寨門都叫不開,”一名武將緊跟過來說道,“人馬去多了,雖然有所威懾,但要是征賣糧食稍多,這些人真敢找我們拚命啊!”


    韓時良歎了一口氣,沒有吭聲。


    他能吭什麽聲?


    打仗他就沒有熊過,勒緊褲腰帶也有一些日子,而魏州也是缺糧,魯王那裏每次遣使去齊州(濟南)、青州等地督糧,都隻能擠一兩萬石糧食過來,但整個魏州接納從定州、雄州南撤的人馬之後,總兵力超過十萬,一兩萬石糧食隻夠支撐幾天。


    “這仗沒法打了,應該及早請殿下派我們趕去齊州、青州就糧”文士說道。


    “”數騎快馬往滏陽城中馳來,馬蹄踩踏在石踏在石街上“嗒嗒”作響,相距兩三裏地都聽得一清二楚。


    “來人進城後還策馬如此之急,興許是發生什麽事情了?”文士不確定的疑惑說道,“我們快迴軍衙!”


    韓時良率隨扈出營舍,在趕往軍衙途中,報信的偵騎也迎麵追尋過來,來不及喘口氣,翻身下馬說道:“清晨於武邑北發現大股敵蹤南下,規模不下五千騎,策馬極速,很可能明日就會進入魏州境內!”


    “果真來了,赤扈人好狠!”文士站在韓時良身邊,倒吸一口涼氣,望東北方向眺望過去,但除了夯土城牆以及悠悠清空,什麽都看不到


    丹朱嶺梅花峰北坡,朔風吹來已有刺骨鑽髓的寒意,陰霾的天空有零星的雪粒子飄蕩下來。


    “密諜前日已經刺探到赤扈騎兵大規模出定州南下,最遲明日就會進入魏州,魏州在滏陽等地的兵馬很可能會提前往南收縮——赤扈西路軍前鋒精銳,隨時都有可能橫穿潞州穿插過來,”


    趙範身子骨弱,早早就在夾襖外披了一件裘衣,眺望陰霾天空下的起伏遠山,勸鄭懷忠道,


    “我們不能耽擱了,將卒缺衣少糧,怨聲載道,恐怕不用等到接戰,聞訊就不戰而潰啊!明天之前,我們就要將丹朱嶺北麵的兵馬都撤迴來,再遲就怕來不及了。隻要徐懷那裏能從府州出兵突襲太原,不管成不成功,天下人都不會有誰詬病鄭公您與景王的”


    “我看正因為如此,或可提點一下赤扈人這事,”鄭懷忠左手所站的中年人陰惻惻的說道,“這個徐懷梟戾難製,卻又有天縱之姿、鬼神之謀,日後多半會妨礙鄭公在景王跟前做事的”


    趙範默不作聲,朝鄭懷忠看過去。


    鄭懷忠皺著眉頭,半晌之後才說道:“赤扈人到底太厲害了,總要有幾個衝鋒陷陣的悍將遏其鋒芒,有些事不宜急切!”


    “鄭公英明,”那人見鄭懷忠作出決斷,也不多勸,說道,“鄭公還是早早安排撤兵吧”


    太原廣陽縣城東側的柏井砦,與東距五六裏許的西天門關,乃是井陘橫穿太行山的西門戶。


    太行八陘,井陘列第五,主要循著自西向東橫穿太行山的桃河-冶河及支流的穀地,以及由太行山西流入太原盆地的白河-瀟河穀地構成。


    太行山八陘,井陘地位最為顯要,也是太行山八陘唯一可以通行馬車的通道。


    史記記載“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就表明秦朝及西漢前期井陘道就已經可行車,但到西漢中期因為年久失修,道路又崎嶇起來。


    大越立朝以來對井陘多加修繕,使之成為連接河東、河北中部地區的核心驛路。


    井陘西段隸屬於太原府所轄的廣陽等城,包括井陘西側門戶柏井砦、西天門關,此時都已經為赤扈人及降附軍所占據,


    在吹體漸寒的朔風之中,嶽海樓身穿鎧甲,身後數千將卒森然而立。


    東路軍主力已經從定州、雄州次第南下,他也將率一部兵馬經井陘東進,配合東路軍南下的一部主力,攻打井陘東口的鎮州。


    井陘在溝通河東、河北兩地的重要性太過突出,井陘又可以通車馬,可供騎兵部隊大規模快速通過,拿下井陘沿線的城池、關塞後,西路軍主力甚至都可以撇開南麵的潞州、澤州不管,騎兵主力直接從井陘多走三四天路,直接在河北中部與西路軍主力會師一路南下。


    嶽海樓不愁拿下鎮州會有多費事。


    畢竟在過去一年時間裏,他們除了曾圍困鎮州城逾半年之久外,其他時間也多出兵擾襲其側,對其農耕生產進行徹底的破壞。


    鎮州數千守軍、數萬民眾,都沒有幾粒存糧了,將卒兵士孱弱疲憊不堪,城中將吏意誌渙散,甚至有人暗中投書過來,有意獻城相投。


    除此之外,東路軍在幽薊經過一年時間的籌措、經營,已打造不少戰械,可以就近拖入鎮州戰場,嶽海樓並不覺得攻下鎮州需要費多大的氣力。


    嶽海樓坐在馬背上,卻禁不住迴首眺望太原城方向。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已然糧盡的太原城竟然還頑強堅守著,以致西路軍主力不得不暫時撇下太原城南下。


    雖說饑寒交困的太原城軍民絕不像有出城打反擊的能力,但前後十一個月時間,諸部降附軍損失折將將近三萬人,都未能將太原城攻下——沒有陷落的太原城,就像一根毒刺紮在他的心口,令嶽海樓情不自禁擔憂會鬧出什麽幺蛾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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