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送盧雄迴營帳歇息,這時候四野靜謐,營寨之內一堆堆半殘的篝火在清冷的夜風中燃燒;守夜的兵卒抱著槍矛坐在篝火旁直打瞌睡,這時是人最為乏困的時候,巡守的軍吏衝著打瞌睡的士卒小聲而嚴厲的喝斥。


    徐懷爬上望樓,看營寨外黑影幢幢,示意周景也爬上望樓來,說道:


    “你明天挑選得力人手,親自護送盧爺迴汴梁,之後你就留在汴梁——”


    “好的,”周景問道,“我留在汴梁要做什麽,要待到什麽時候?”


    徐懷眺望星月之下遠山那淡淡的剪影,一切看上去是那麽的空濛,是那麽多的單薄,跟周景說道:“王相、殿下都認可赤扈人即便這次能暫時退去,很快還會卷土而來,但他們內心對守住汴梁城還有期待。我現在雖然也期待局勢不至於太壞,卻不能不照最壞的情形做準備……”


    “最壞的情形會是什麽?”周景也禁不住有些悵然的問道。


    “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們現在的所有期待都落空:比如說王相會被力主的王戚庸、汪伯潛之輩排擠出京,比如和議之後看到赤扈人撤軍而去,王戚庸、汪伯潛等人以為萬事無憂,為節約用度早早遣散勤王兵馬,比如說赤扈人再次南侵兵圍汴梁時,汴梁城中既無能用之將,又無能用之兵,最終像是紙糊一般叫赤扈人攻陷。你到汴梁之後,要為‘汴梁城陷而殿下卻未出京、我到時候不得不率兵進汴梁’做準備……”徐懷說道。


    周景愣怔在那裏,一時間都估算不出這一次任務將是何等艱難!


    汴梁城陷之時,赤扈人將有十數萬乃至二三十萬兵馬在汴梁城內外,桐柏山卒到時候才多少人馬,能在這修羅場一般的混亂戰場裏殺一個來迴嗎?


    “殿下真有那麽重要?”周景禁不住低聲問道。


    相處日子不多,景王趙湍在眾人眼裏,看來是有腦襟氣度,但周景乃是草莽出身,對貴賊之別看得極淡,而說到胸襟氣度、文韜武略,誰又能及得上徐懷?


    從楚山(桐柏山)利益出發,周景覺得形勢真要崩壞到那一步,他們不應為景王一人去冒那麽大的險。


    徐懷說道:“倘若汴梁陷落時,魯王卻還在魏州坐鎮,你以為後續局勢會如何演變?”


    周景這時候明白過來了,他自己都有點難以想象,汴梁陷落,魯王因為在魏州坐鎮,成為新帝的唯一人選,桐柏山眾人在猝然間會陷入何等進退兩難的境地。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準備!”周景低聲說道。


    “你也莫太緊張,事情未必沒有轉機;倘若事情有所轉機,恐怕就要你提前撤出來。”徐懷雖然知道形勢至此,已無人能力挽狂瀾了,但也不想別人肩膀上背負太沉重,還是放緩語氣寬慰周景說道。


    考慮到汴梁陷落很難避免,局勢混亂之下,不知道會釀出多少慘劇——之前為避免不必要的損失,徐懷沒有叫柳瓊兒從越雨樓往汴梁安排人手,他當初也隻是說不想顯得太別有用心。


    在蔡鋌下獄後,鑄鋒堂、越雨樓也失去最為核心的一個目標。


    然而,計劃真是沒有變化快。


    誰能想到魯王趙觀出鎮魏州,調韓時良倚為侍衛兵馬隨行,直接印證徐懷腦海浮現出來的另一段記憶片段,昭示魯王趙觀極可能將是新帝的唯一人選。


    暖香樓之事雖說短暫,魯王趙觀似乎從來都沒有在嵐州城(岢嵐)出現過,但魯王趙觀冷血無情的那一幕,徐懷這輩子都不可能忘得了。


    徐懷更不會忘了,與他們結下死仇的葛伯奕、葛鈺等人,極有可能因為附從魯王趙觀而得東山再起。


    營中四周皆靜謐,卻有一處還異常熱鬧,這時候還沒有停息下來,那是範宗奇那邊的營帳,王華、王章所部暫時都交給範宗奇安排。


    徐懷也沒有睡意,便往那邊走去。


    範宗奇作為指揮軍將,營帳兼作指揮所,要比普通的住宿營帳大一圈,但王華、王章等人都還在他營帳裏,興奮著勁兒敘舊,沒有離開,也擠得慌——


    徐懷揭開簾子走進來,看到七叔王舉也在帳中,直接盤腿坐在地上,手裏拎著酒碗;從景王那邊分開還沒有多久,王舉已經有些醉態酣然了。


    “……”看到徐懷走進來,範宗奇驀然一驚,站起來忙解釋道,“酒是我讓人從後營偷來的,嶽父他與王華、王章二兄剛過來,也是被高興過頭的我們強灌了好幾碗酒……”


    徐懷揮了揮手,在七叔王舉身邊坐下來,接過酒碗,倒了一碗濁酒狠灌了一口,表示今夜這營帳不需要拘泥酒禁;見牛二看到營帳裏的動靜,揭開簾子如惡狼撲食般朝酒壇子奔去,徐懷抬腳,拿靴子尖抵住他胸口,說道:“你隻許喝三碗酒!”


    “軍侯你也忒小器,三碗酒都不夠漱口啊!”牛二叫道。


    “那你去後營再偷十壇酒來,許你放開肚子喝上一壇。”徐懷笑道。


    周鶴攜旨帶來朝中君臣決意向赤扈人屈膝議和的消息,是叫人沮喪之極,但王華、王章等王氏族人歸來,則算得上一縷吹開寒流的暖風。


    雖說從桐柏山匪亂到兩次伐燕北征,桐柏山卒是奠下一定的基礎,但桐柏山卒的內部朔造,有其特殊性,可以說是從根本上反對、抵製宗族勢力——


    這一模式在被匪禍攪得大亂的桐柏山裏可以搞,在數萬漢民都被遷出、就剩下數千胡族婦孺的朔州以及被武力強行鎮壓的西山地區可以搞。


    不過,在迴到桐柏山後,倘若還要向山外的唐州、光州、蔡州等地大肆推行這一模式,勢必會引起周邊宗族勢力的強烈抵觸、反對。


    至少在河淮地區徹底殘破之前,屠狗輩等說不能再大肆宣揚。


    這也意味著,勵鋒院短時間內培養核心軍將、軍吏,需要最大限度的克製,為避免消息外泄,成為他們別有用心的證據,勵鋒院的工作可能需要暫停。


    然而,楚山大營需要發展、擴張,卻又離不開作戰經驗豐富、忠誠可靠的軍將、軍吏作為基礎。王華、王章等作為王氏及家將子弟歸來,相當於是楚山大營直接補充了一批核心軍將、軍吏。


    徐懷席地而坐飲酒,聽王華、王章一一介紹諸多王氏及家將子弟。


    王氏上一代人裏,他生父王孝成成就最大,權勢也最大,王氏家將也基本上在他生父王孝成身邊效力;像周全、周永、周安、史雄、史琥、史廷玉等人,都是他生父王孝成身邊的家將子侄。


    矯詔事後,就有這些家將在護送他娘親返迴涇州途中謀財害命後逃匿的消息傳迴涇州。


    雖說王舉、範雍以及王氏尚存的幾位族老並不相信這些傳言,舉族遷出涇州也沒有想過要放棄這些年幼的家將子弟,但這些年過去,傳言始終是壓在眾人心中、有時候壓得人喘不氣來的巨石。


    現在真相大白天下,一切都是蔡鋌的毒計所害,而這些家將被害得屍骸無存,還背負十數年惡名,這些子弟喝著酒也是嚎啕大哭。


    而當年他養父徐武宣與徐武磧決意行李代桃僵之計,除了他娘親知曉這事,諸多家將也都知道這事——大家當時都是想著,倘若能一路平安抵達涇州,就將他與養父徐武宣之子換迴來。


    也就是說,他的性命是這些人共同努力、付出如此巨大的犧牲才保存下來的。


    就是他們一部分是受招安的囚卒,一部分是募卒,短短三四年間當然不可能立下多少戰功獲得晉升,此時除了王華、王章作為賊首投降後擔任隊卒、旗頭層次的軍吏外,其他都是最底層的士卒。


    不過,兩名族老與幾位王氏主母將這些子弟帶到華陰後,基本上能做到一視同仁,盡可能教他們讀書識字,傳授拳腳功夫,在軍中廝混幾年,各方麵的底子相當紮實,絕非普通的兵卒能及。


    “七叔,周全、周永、史雄、史琥他們的父輩都在我父親身邊效命,最後也是為全我性命、為我王氏遇害——我看他們與王文、王章二兄都先作為侍衛親兵留在你身邊調教,待熟悉軍中事務後再另作安排!”徐懷跟王舉說道。


    在朔州,雖說桐柏山卒勢力初成,徐懷也擔任都虞侯、朔州巡檢使等職,照例身邊可以安排十數到數十人不等的親兵,但他並不需要別人照料生活,身邊一直以來除了牛二之外,出行需要隨扈,都是隨時從守值人員裏抽調。


    不過,迴到桐柏山後,眾人都勸徐懷應該正式編一隊專門的侍衛親兵,但還沒有來得及去做。


    王文、王章、周全、周永、史雄、史琥等人歸來,徐懷也不可能在他們熟悉桐柏山卒的軍務、理念之前,就直接安排他們擔任重要軍職,但也不可能直接將他們踢到最底層充當普通兵卒。


    這也太委屈他們,換到任何人頭上都會滋生怨氣。


    勵鋒院培養軍吏之事又不能急著重啟。


    徐懷也唯有先將他們留在身邊充當侍衛親兵,由他與王舉等人親自調教一陣子,再考查各自的才幹逐一任用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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