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的馬蹄聲踏破清晨的寂謐,麻雀從灌木叢裏驚起,仿佛一支支離弦之箭射向蒼青色的天穹。


    騎隊在張八嶺東麓山腳下一座守衛森嚴的塢寨前停下來。


    也不等騎隊派人上前找塢寨外的守衛交涉,就見緊閉的寨門“吱啞“一聲從裏麵打開來,一名青年將校從裏麵走過來,幫魏楚鈞牽住馬,攙扶他下來,說道:


    “聽著馬蹄聲響,郡公就猜是姑老爺您已經連夜趕過來了!”


    “郡公身子怎麽樣了?”魏楚鈞焦急的問道。


    羅望遣人報信說是葛伯奕護送新募兵卒到清流縣後偶感風寒,身體虛弱又堅持騎馬視察張八嶺一帶的防務,不想半道從馬背摔了下來——


    此時潛邸一係,韓時良、葛鈺被圍壽春城裏,楊茂彥下獄待審,汪伯潛在樞密使的位子上也岌岌可危,唯有葛伯奕在荊南製置安撫使的位置還穩如泰山。


    聽得葛伯奕從馬背摔下來,魏楚鈞哪裏敢大意,匆匆將五路度支使司的事務交代下去,就晝夜兼程往滁州清流縣趕來。


    “姑老爺隨我進去便知。”青年將領安排他人招應魏楚鈞隨行護衛人員,他在前麵領路,沿著一條鋪石巷道往塢寨深處走去。


    羅望軍務忙碌,沒有現身很正常,但走進一座偏僻小院,魏楚鈞看到這邊守衛更是森嚴,不動聲色問青年將領:“安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你說給我聽,我能承受得住?是不是郡公出了什麽大事?”


    “我沒有事情,”葛伯奕從走廊後麵走出來,揮手示意青年將領道,“安朝,你先領楚鈞到隔壁院子裏看一下再說!”


    魏楚鈞見葛伯奕完全不像有摔傷的樣子,心裏更是疑惑不解,當下先給嶽父葛伯奕行了一禮,就隨葛安朝往隔壁守衛更森嚴的院子走去,看到鄭昌齡被吊綁在房梁上,身上到處都是剛剛受刑的痕跡,像是這幾天受過不少折磨。


    魏楚鈞按捺住內心的震驚,返迴去見葛伯奕,壓低聲音問道:“是昌齡他降敵了,跑到清流來遊說羅望也投敵?”


    鄭昌齡乃是葛伯奕的妻侄,與魏楚鈞、羅望等人平素以兄弟相稱,也是在葛伯奕推薦之下出任光州錄事參軍的。


    孫彥舟、胡蕩舟等人率歸德軍降虜,鄭昌齡與其他光州官員受裹脅落入赤扈人手裏,這是魏楚鈞早就知道的。


    因此看到鄭昌齡出現在滁州清流縣,還被葛伯奕秘密捆綁起來用刑,魏楚鈞第一念頭就是鄭昌齡投敵了。


    倘若鄭昌齡在光州沒能抵擋住赤扈人的酷刑或利誘,選擇降敵,對他們是沒有多大影響的。


    汴梁陷落時,不知道有多少朝臣屈服於赤扈人屠刀之下選擇投敵。


    為了安定人心,建繼帝在襄陽登基後就多次下旨,明確為保全性命被迫投敵或暫時事敵者,皆不牽涉、株連親故。


    因此在魏楚鈞看來,鄭昌齡倘若沒能捱過苦刑,僅僅是因為貪生怕死在光州投敵,甚至在赤扈任個小吏,對他們這邊的牽涉都不會太大。


    不過,鄭昌齡此時竟然出現在滁州清流縣,魏楚鈞就禁不住猜測他是不是受到赤扈人蠱惑投降不說,還幫胡虜跑到清流縣遊說羅望,這事情就嚴重了。


    當然,事情真要是這麽簡單,他相信葛伯奕就直接處理了,沒有必要假稱摔傷將他緊急從廬江喊到滁州來——因此,魏楚鈞猜測事情應該比表麵看上去還要複雜。


    “真要受赤扈人蠱惑,跑來遊說羅望,那也簡單了,”


    葛伯奕歎了一口氣說道,


    “這混賬東西,我叫人吊起來用刑,都三天了還嘴硬咬死他隻是從虜營逃來滁州,沒有投敵。老夫真要如此天真信了他的屁話,這些年骨頭渣子都叫人拿出去熬油了!羅望也是不信他的說辭,秘密將他扣押下來,這事暫時還沒有他人知道。”


    “昌齡見到羅望後,有沒有說什麽蠢話?”魏楚鈞問道。


    魏楚鈞此時所知十分有限,也猜不到鄭昌齡倘若投敵,赤扈人將他派到羅望軍中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真以為羅望會因為鄭昌齡一番言語蠱惑選擇相投?


    世間事哪有那麽簡單?


    羅望作為葛伯奕的嫡係部將,是能較好掌握進駐滁州西北部張八嶺一帶的荊南軍,也有不少軍將武吏都是羅望從壽春帶出來的故舊,但這些軍將武吏對葛伯奕、對葛氏的認同度更高。


    除此之外,荊南軍絕大部分將卒都是荊南諸州的平民子弟出身,很多都是之前數年剿匪作戰中提拔起來,對大越的忠誠度較高。


    不要說現在還遠沒到山窮水盡的境地,大越甚至在淮西戰事上已經逐漸扳迴劣勢,這時候就算羅望一時糊塗,但荊南軍中會有幾個人吃錯了藥,會在此時跟著投敵?


    “這狗東西見著羅望卻沒有直接說什麽蠢話,”葛伯奕說道,“但這狗東西在老夫麵前卻聲稱無意間得知赤扈靜憚王對新汗登基心存不滿、怨懟懣恨不已,鎮南王、平燕王對此憂心忡忡,憂疑生變——你說這不是比直接勸羅望投敵更蠢?”


    魏楚鈞對葛伯奕拱拱手說道:“事情確有蹊蹺,小婿再去問昌齡一問……”


    “你去吧,”葛伯奕點點頭說道,他此時也沒有耐心再去鄭昌齡,有些心灰意冷的說道,“倘若還是問不出什麽話,你就直接處置吧,現在我們這邊不能再出紕漏了!”


    “小婿明白。”魏楚鈞知道眼下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時候,點點頭說道。


    …………


    …………


    葛伯奕站在廊前,暗自琢磨朝中這段時間來詭譎錯雜的局麵,片晌後就見魏楚鈞從隔壁院子裏走出來,問道:“你有什麽發現?”


    “倘若說昌齡確實沒有投敵,而赤扈諸宗王不和、相互戒備,甚至不排斥內亂用兵等事,是胡虜故意泄漏給昌齡知道的、又故意賣出破綻叫昌齡有機會逃出來,嶽丈大人,你覺得這種可能性有多大?”魏楚鈞問道。


    “我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但留下昌齡,風險太大!”葛伯奕皺著眉頭說道。


    “嶽丈大人可曾想過赤扈人為何要搞這一出?”魏楚鈞問道。


    “無非是引誘我等出兵與之決一生死,”葛伯奕冷哼道,“但老夫這一生遭遇那麽多變故,又豈會為這種小伎倆蒙騙?”


    “倘若赤扈人用意如此,不要說嶽丈大人了,小婿以為羅望、高峻堂他們也不可能輕易上當的,”魏楚鈞遲疑的猜測道,“再說了,就算羅望、高峻堂他們信以為真,也沒有上當受騙資格啊,又或者赤扈人以為這種簡單計謀能騙過靖勝侯?這怎麽可能?”


    不管他們多麽看不起爆發戶一般的京襄,但此時誰都無法否認,整個淮西戰場,最高指揮統製權在徐懷手裏。


    劉衍、楊祁業在東翼當然可以獨立決策中小規模的作戰以及部署調整,但在找徐懷商榷、得到許可之前,也無權擅自組織大規模的會戰;而羅望、高峻堂在東翼更是受製於劉衍。


    也就是說,赤扈人倘若在淮西戰場有什麽陰謀,故意將鄭昌齡縱歸傳遞假消息,是不可能發揮出什麽作用來的。


    說白了淮西戰事的走向,已經完全不是他們所能決定的,徐懷、劉衍這些人又怎麽會相信鄭昌齡帶迴來的消息?


    “你以為赤扈人意欲何為?”葛伯奕之前還沒有想這麽深,皺著眉頭問魏楚鈞道。


    魏楚鈞說道:“赤扈人不可能會認為如此簡陋的伎倆能瞞過誰,但是還故意縱昌齡歸來,或許單純就是想叫我們知道這些事!”


    “叫我們知道這些事,有何用?”葛伯奕問道,“難道我們就容易上當了?”


    “這些消息真真假假,作不了數,但赤扈人背後的意圖應該表示他發貨單不想打下去了,至少不想跟我們打下去了,”魏楚鈞皺著眉頭,說道,“如此一想,卻是跟赤扈人這段時間來不斷將兵馬從壽春城外抽出來,增派到南線來是印證上了!”


    “他們為何要這麽做?”葛伯奕皺著眉頭,問道。


    “赤扈人應該也已經意識到,徐懷獨掌大越非其能製!”魏楚鈞說道。


    “那豎子竟令赤扈人都如此忌憚?”葛伯奕有些遲疑的問道。


    “京襄於中路力擋三十萬虜兵兩年之久,卻還有餘力秘密建造三十艘鐵甲戰船,天下誰人不懼?”魏楚鈞說道,“赤扈人看到他們突襲建鄴,最終卻令京襄進一步得勢,自然不難看到他們真要攻陷壽春,將韓時良、鈺兒所部兵馬殲滅,最終得利的是誰……”


    “你的意思,赤扈人搞這麽多動作,實際上是想議和?”葛伯奕沉吟問道,“既然他們有議和之意,為何要搞這麽多花招?”


    “赤扈人主動提出議和,誰人會信?”魏楚鈞說道,“難不成赤扈人能說他們之所以議和,是不想看到大越朝政徹底落入那豎子手裏?赤扈人故意縱昌齡南歸,應是希望我們能站出來推動議和,讓一切看上去順理成章……”


    “那豎子會輕易允許?”葛伯奕皺眉問道。


    “我們倘若先要求赤扈人退到淮河以北,以此為條件,再談和議,那豎子又有何理由阻止?”魏楚鈞說道。


    “赤扈人會作出這麽大的讓步?”葛伯奕不確定的問道。


    “赤扈人會不會做出這麽大的讓步,需要正式接觸才知道,”魏楚鈞說道,“不過,我覺得問題不會太大,他們現在明顯已經放棄強攻壽春。不退到淮河以北再談和議,他們又何需急於將兵馬從壽春城抽出,難道真想著到李陵山以南,與那豎子決一死戰不成?他們應該是覺得單純從淮西撤軍,已經不能鉗製京襄把持大越了吧……”


    “不錯,這麽想確實是通了,”葛伯奕過了良久,將魏楚鈞的話又盤算了一遍,這才臉色沉毅的點點頭,吩咐說道,“不過,為了讓一萬看上去順理成章,叫那豎子挑不出我們的刺來,昌齡那邊還是要委屈一下。”


    “肯定的。”魏楚鈞朝站在院門口的葛安朝,做了揮砍的動作,示意他去將鄭昌齡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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