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拂曉前靜謐的黑暗中,三百多艘大小舟船先一步從桑赤河口的大營分批駛出,一時間舟楫如林、帆影如織,如閃爍著無聲雷電的烏雲覆蓋在湖水之上緩緩往前移動著。


    船陣駛出河口大營後不久,便分作三路往老虎寨正北麵的沙地、東麵的虎噬口水道以及西麵的白沙灣駛來。


    入汛以來,荊江水位上漲,桑赤湖以南臨江地區,大片低窪地都淹沒於上漲的江水之中,很多地方甚至與桑赤湖連成一片。


    不過,絕大多數淹水區深淺不一,極少有能供大股水軍直接通過的區域。


    在這些淹水較深的區域,赤山寨兵馬也都早已拿載以沙石的舟船鑿沉封堵;就算是在虎噬口,在這條連接桑赤湖與荊江最為主要的水道之中,赤山寨兵馬也在水中打下無數暗樁、鑿沉舟船,主要就是防備南蔡水軍直接從桑赤湖殺入荊江之中威脅到赤山寨在荊江南岸的老巢。


    當然,南蔡招討司在桑赤河沿岸的兵馬,雖然已經在桑赤湖以南臨江地區完成了對多股水寨勢力的清剿、驅逐,但在總的水軍規模方麵還處於劣勢,堅固的大型戰船也無法在淺水區域充分的發揮出優勢來,加上對臨江地區的地形遠不如洞荊聯軍的水軍熟悉,始終未能對這一地區形成實際的控製。


    因此誰都無法保證洞荊聯軍不會在臨江區域預留三五條隱蔽水道,供其水軍人馬突襲作戰使用。


    孫延觀與胡遊站在寨牆之上,眺望南蔡招討司的水軍戰船優先往兩翼集結防禦船陣,心知南蔡招討司的前營大將範宗奇防備心極強,不會給他們突襲側翼的機會,也沒有動從側翼殺出的心思,視線主要凝重的投向北麵。


    那裏才是南蔡招討司所轄楚山軍的主攻方向,也將老虎寨防禦的重點。


    雖說寨中新增兩千精銳甲卒一直都刻意藏形匿跡,但能否擋住南蔡招討司的這次強攻,孫延觀神色看似輕鬆,心底卻一點把握都沒有。


    雖說在這個方向,隻有原屬於桑赤湖的區域吃水較深(暨枯水季猶有淹水的區域),基本能叫南蔡招討司前營所轄的戰船都順利駛入,但從這一區域往南,則是吃水深淺不一的淹水區以及部分沙洲露出水麵、部分淹沒的窪地區,差不多有六七裏縱深。


    這一區域對進攻方來說,按理來說難如天嶄。


    一方麵,水太淺,還動不動就擱淺,稍大一些的舟船都難以進入;甲卒倘若敢離開戰船涉水步行往老虎寨前逼近,身體動輒裹足淤泥之中難以前行,往往會在弓弩的迎頭痛擊下損失慘重。


    另一方麵夏秋時季,淹水及窪地區蘆草瘋狂生長,方便聯軍將一些載滿引火物的烏蓬小船藏匿其中進行伏擊。


    洞荊聯軍於荊江及洞庭湖岸地建造的絕大部分水寨,外圍都有這樣的地形特點,使得荊南兵馬在之前多次進攻中都吃盡了苦頭。


    此外,在老虎寨前完全不受江水浸淹的高地,甚至都不足三四百步縱深,除了一道道淺壕外,孫延觀還使人打造大量的鹿角、拒馬填進去充當礙障物。


    不過,在此前拔除桑赤湖沿岸幾座水寨的作戰中,南蔡招討司大規模投入搭設浮橋所用的平底棧船,在淹水區及窪地區形成供甲卒突進的棧道——南蔡招討司所造的這類棧船都覆蓋鐵皮,用鐵索、鐵環相連,不畏火燒,每隔三五十步會搭建一到兩座額外的鐵甲平台,供小股精銳站上去駐守保護棧橋。


    孫延觀知道要將南蔡招討司兵馬完全擋在老虎寨之外,絕無可能,但他們還是會盡一切可能幹擾南蔡招討司鋪設棧道。


    不過,這麽做的最終目的,是希望南蔡招討司在艱難鋪成棧道後,毫無察覺的將大股兵馬直接部署在老虎寨北麵的高地上,然後他們暗藏寨中的伏兵盡出……


    胡遊雖說之前患得患失,但此時看著南蔡招討司的戰船往老虎寨北麵的水域徐徐逼近過來,想到有機會在這些年戰無不勝的楚山軍身上狠狠的咬下一塊肉,內心也禁不住激動得微微顫抖起來。


    “孫將軍、大公子,荊江上遊有情況!東洲寨出兵往我們這邊殺過來了!”


    眾人注意力都為北麵的異動所吸引之際,胡遊身邊的侍衛驚叫起來。


    孫延觀、胡遊轉身朝西南方向的荊江上遊眺望過去。


    此時天色微明,晨曦將大江的輪廓從天地之間的勾勒出來,數以百計的舟船仿佛更深沉的一股洪潮,正於江心位置順流而下。


    孫延觀、胡遊這一刻後腦勺似被人狠狠拿棍子敲了一下。


    桑赤河口大營距離老虎寨僅二十裏,將卒集結、登船,難以摸黑進行,更不要說老虎寨也派了哨探蹲伏在河口附近,因此楚山軍兵馬從河口大營出動,很難瞞過老虎寨這邊。


    然而鶴穴距離老虎寨以及赤山寨足夠遠,數以百計的舟船載滿將卒從東鶴河駛入荊江,之後再順流而下,船頭及側舷所懸掛的氣死風燈都拿燈罩子蓋住,船身彼此遮掩,在夜色的遮掩下,距離遠了就很難察覺到難察覺到半點痕跡。


    此時天際浮現魚肚白,清濛濛的晨曦灑在江麵上,才將從荊江發起突襲的船隊輪廊勾勒出來,但此時船隊距離赤山寨在南岸的總寨已不足十裏。


    這也不是親自統領突襲兵馬的唐盤等人算早了時間,主要還是船隊之前保持江心航行順流而下,在夜色掩護下隻需要能大致辨識與江岸距離以及保持戰船之間的距離就行了,同時也有意放緩船行順流而下的速度。


    這時候要往南岸的赤山灣靠過去,要避開赤山寨在淺水域部署的障礙物,以及淹沒在江水下的殘堤、村莊,直接對胡蕩舟坐鎮的赤山寨總寨發起突襲,卻非要等到天色大亮之後才行。


    “不,不是東洲寨的兵馬!”孫延觀痛苦得要呻吟起來,叫道,“蔣昂那狗賊投降了,那些都是南蔡招討司的戰船!”


    南蔡水軍第二廂船隊以八艘大翼船、十二艘海鶻船為主,輔以四十餘艘艨艟、鬥艦以及大量赤馬舟、浮棧船構成。


    雖說東洲寨後期大量打造舟船捕撈魚獲補充糧食的不足,絕對數量不低,但東洲寨打造的魚船,在八九裏之外的江心上,與每艘長達十二三丈、高三四層的大翼船、海鶻戰船區別之大,孫延觀瞎了眼也能分辨出來。


    南蔡水軍第二廂船隊之前停泊在東洲寨北麵的長林大營之內,一夜之間毫無聲息的出現在老虎寨以南的荊江江麵上,唯一的解釋就是蔣昂率領東洲寨已經向南蔡招討司投降。


    唯有如此,南蔡水軍才能悄無聲望的從東洲寨控製的水道借夜色掩護駛入荊江之中。


    “東洲寨就這麽投降了?”胡遊如遭雷劈一般,愣怔的看著江麵上南蔡招討司的船隊開始調整陣型,右翼已有一小股戰船迫不及待的往南岸的總寨殺了過去。


    他這一刻還是難以置信蔣昂已經投降了。


    是的,蔣昂等狗賊在盤龍寨慘敗之後,就跟他們不對付,蔣昂從去年秋冬就單獨跟南蔡招討司接觸談招安的事情,還籍此每月從南蔡招討司討要上萬石糧食熬過上個殘酷的冬季。


    是的,他們也預料到蔣昂等狗賊最終會向南蔡招討司投降。


    問題是東洲寨目前所轄男女老少也超過十萬人了,就算蔣昂說服江雄、張聰、趙善等將投降南蔡招討司,也不可能是一句話就能決定的事情啊!


    就算蔣昂、江雄等狗賊決意投降了,南蔡招討司不是應該派出大量人馬進駐東洲寨進行監管,不是應該要等到蔣昂、江雄等狗賊將家小交出來充當人質,才能予信任嗎?


    蔣昂、江雄等狗賊說一句投降,南蔡招討司的船隊就敢夜行通過東洲寨控製的區域?


    要是蔣昂、江雄等狗賊是詐降呢?


    南蔡招討司沒有足夠的保證,上萬人馬就不怕夜行進入東洲寨控製的狹窄水道後被關門打狗嗎?


    然而不管胡遊覺得多不思議,南蔡招討司龐大船隊毫無聲息的出現在荊江之上,卻是他們閉眼都不能否認的事實。


    而他們對此毫無防備。


    不要看南蔡招討司的突襲兵馬距離發動真正的突襲還有一段時間,但總寨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根本來不及將收到水營之中的戰船放出來。


    總寨水營是緊挨著總寨的一座小湖,四周用柵牆遮擋,與荊江用一道長僅千步的狹窄河巷相連,河口建有兩道大木柵封閉。


    水軍戰船需要出動時,需要先用絞盤將大木柵打開來,這些都需要時間,更不要說水軍將卒都住在陸地營舍之中,成千上萬的將卒倉促間穿起鎧甲、拿起刀槍整隊登船更需要時間。


    “打開水門,水軍準備出戰!”孫延觀惶急之餘,不忘下令道。


    赤山寨在赤山灣範圍內總計建有十數座水寨,但胡蕩舟將這兩年來新造的十數艘大中型戰船都抓在自己手裏——隻要水營外側連接荊江、僅六丈寬的河道被南蔡招討司的戰船封住,總寨水營裏的這些戰船壓根就沒有機會殺入荊江之中。


    除此之外,隻有老虎寨所轄水軍擁有四艘艨艟艦稍具戰鬥力,可以與從分寨增援過來的小型戰船混編,從側後進攻南蔡招討司的船隊,為總寨分擔壓力。


    胡遊看著北麵已經從桑赤湖方向進逼過來的楚山兵馬,心神卻是一陣陣恍惚。


    經曆盤龍寨慘敗之後,赤山寨也深刻認識到兵貴精不貴多的道理。


    這兩年赤山寨勵精圖冶,招攬十數萬寨眾盤踞赤山灣等地,但正式列編的兵馬僅萬餘,其中作戰最英勇、裝備最精銳的六千甲卒,都叫他父親胡蕩舟牢牢抓在手裏,歸總寨直轄。


    然而總寨所轄六千甲卒之中水步軍各占一半,這次為了伏擊南蔡兵馬,胡蕩暗中率領兩千精銳秘密潛伏到北岸老虎寨之中。


    這也意味著總寨除了三千水軍外,隻有千餘步甲精銳守禦,如何抵擋如狼似虎的楚山精銳登岸後強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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