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野覆蓋茫茫大雪。


    一隊隊穿著深褐色裘袍的騎兵,仿佛黑暗洪潮遮覆淮河兩岸的土地。


    兀赤在諸多侍衛的簇擁下,勒馬停在南岸一座平崗之上,眺望渡淮的兵馬。


    淮河雖說已經冰封,但河淮冬季的氣溫要比北地溫潤多了,淮水冰封後,冰凍層也遠不如北地溪河那麽堅厚。


    兀赤率領右路兵馬從潁口南下,負責切斷楚山與淮南之間的聯係,數千騎兵第一時間踏冰過河,也是小心翼翼,分批進行。


    “兀赤將軍!虎埭嶺附近有小股敵軍出沒,我們抵近虎埭嶺山腳下的兵馬,沒有防備,被殺傷二三十人!”有騎士策馬趕到平崗前稟報道。


    大雪覆蓋大地,天要比平時亮得更早,兀赤已注意到南邊出現小範圍的騷動,才召人來問南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雖說在他之下有諸多千戶、副千戶將軍統領各部兵馬,分掌各個方向的突發戰情,但他作為右路主將,特別是趁夜以突襲的方式渡過淮河,什麽細微的變故,他都不敢疏忽大意。


    他可以不去插手,但潢川、固始、戈陽等地境內的任何風吹草動,他都必須掌握、都必須了然於心。


    兀赤問道:“有多少敵軍出沒?”


    “十七人,頗為兇猛。”騎士稟報道。


    “……”兀赤點點頭,表示已知曉此事,注意力就專注的放在大部隊渡淮之事上。


    第一批三千騎兵目前已大體渡過淮河,接下來還有六千甲卒要緊跟著渡淮,占據南岸的幾座殘破城寨,切斷楚山與壽春的聯係。


    兀赤接受到的作戰任務,明麵上是既要阻擋淮南軍增援楚山(淮上),還要阻擋楚山軍增援淮南,但兀赤心裏很清楚,他率右翼兵馬渡淮,主要防備楚山軍有增援壽春的可能。


    雖說楚山軍精銳規模,要比南朝在淮南能調用的兵力低得多。


    汝潁會戰,兀赤作為平燕宗王府所遣的增援主將,統領東路軍(平燕宗王府)旗下逾三萬步騎參戰,但最終被淹水隔絕在廟王溝以東,隻能眼睜睜看著陰超、蕭幹等部主力,被南朝以絕對優勢兵力逐一吃掉。


    這不僅僅是赤扈南下以來最大的挫折,甚至可以說是赤扈近十年內損失最慘烈的潰敗。


    即便絕大多數傷亡都是降附軍,赤扈及諸番部族的精銳並沒有遭受到什麽損失。


    然而也正因為鎮南宗王府的降附兵馬,在汝潁會戰中損失太過慘重,以致鎮南宗王府不得不大幅加快諸蕃騎兵改習步戰的步伐,從而使騎兵規模大幅縮減。


    兀赤是從汝潁會戰中全身而出,但此戰所帶給他的震撼、觸動,是他半生征戰所未遇。


    這次渡淮,他麾下諸將對渡淮地點的選擇,都希望落得更東側一些,更接近壽春一些,以便能撈到仗打,誰都無意辛苦組織民夫運輸大量的物資到淮河南岸修築城寨搞防禦。


    兀赤卻強行壓製麾下諸將躁動、急切求戰的情緒。


    他不覺得京西四州總管府的大軍,這個冬季真能將楚山軍完全纏住。


    兀赤此時還記得大汗曾叮囑南征諸將的一句話: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他覺得眼下的情形就很符合這句話:在經曆汝潁會戰之後,安靜將楚山精銳擋在淮南戰場之外,意義比追亡逐敗、斬下南人幾千顆、上萬顆頭顱意義更為重大。


    …………


    …………


    戰馬疾馳,槍槊如龍,雪光映射在明亮的鋒刃之上,使每一次揮斬攢刺氣勢越發淩厲、兇猛。


    徐憚眼見一名虜將雙腿夾立戰馬,雙手握舉斬|馬大刀朝他當麵衝殺過來,除了這名虜將氣勢極強,其左右數名虜騎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他的眼神在這一刻也驟然間倍加淩厲起來,臉色卻越發的平靜,無視外圍射來的亂箭,持長槊豎舉。


    徐憚知道,他倘若不能以最快速度將這虜將斬殺馬下,被眼前十數虜騎纏住,他們這趟定然是兇多吉少。


    虎埭嶺山腳下,從殘廟與河灣一帶,拂曉時有三支百人隊虜騎進入,而往北到淮水岸邊,更是密密麻麻,到處都是趁夜渡過淮水的赤扈騎兵。


    他們從殘廟先往北突擊,雖然趁敵不備,一路斬殺二十餘虜兵,但也捅了馬蜂窩,與還在河灣樹林裏唿唿大睡的石齊會合時,二三百虜兵都驚動起來,從各個方向圍追堵截過來,他們隻能往南麵虎埭嶺裏逃亡。


    雖說他們這時候已經趕到虎埭嶺北坡,但數十虜騎已經騎已經咬住他們,並沒有因前麵就是深山老林就放棄的意思。


    現在不僅徐憚要獨自麵對十數精銳虜兵,蘇蕈與其他人也被三四倍的虜兵纏住,北麵還有兩百多虜騎快馬加鞭追來。


    在虜將舉刀斬來之際,徐憚怒喝一聲,仿佛一頭嗜血兇獸在體內再次醒來,高舉的長槊力斬而下,以千鈞之勢往斬來的斬|馬大刀迎斬而去。


    “哢嚓!”槊鋒長刃與大刀鋒刃撞在一起。


    徐憚將虜將手中斬|馬大刀當中斬斷之時,他所持馬槊長刃今日也承受太多的劇烈撞擊,這一次再也支撐不住,從中斷裂開來。


    不過,徐憚所使馬槊刃長兩尺,哪怕僅剩半截鋒刃,但連同槊杆還長近丈餘,完全不影響馬戰,將長槊當槍使,似毒蛟竄動,往虜將當胸紮刺過去。


    虜將所持八尺長的斬|馬大刀,斷剩六尺斷刃還是其次,最主要是他剛才一斬用力過猛,刀斷但身子隨同戰馬帶動的衝勢未停,看到徐憚手中長槊竟然完全不受槊刃斬擊斷裂的影響,舉手投足間幾乎是毫無遲滯的轉斬為刺,眼見避無可避,隻得狼狽棄馬,身子往一側翻倒,以避鋒芒。


    徐憚待要縱馬過去將其斬殺,驟然身下一空,低頭一看,卻是胯下不知道被射中多少箭的戰馬在這一刻再也支撐不住,前腳像是撅斷一般向前跪倒。


    徐憚忘情廝殺,完全沒有提防胯下戰馬出狀況,整個人被甩飛出去,隻來得及抓住斷槊,往身下敵馬背脊探刺而去,借此助力,調整身體平衡,沒有直接狼狽的摔在十數虜兵刀前。


    不過,他此時麵臨的狀況也絕不樂觀就是了。


    激戰到現在,體力已經被壓榨到極點,徐憚直覺雙臂一陣陣酸麻,都有鮮血從臂甲裏滲透出來——現在他又失去戰馬,被十數作戰經驗豐富的虜騎團團圍住,蘇蕈他們被分隔在遠處自身難保……


    “吼!”


    徐憚大喝一聲,猶未失去鬥誌,拍斷一截槊杆,將馬槊改為步槊,往蘇蕈等人方向突擊殺去。


    十數虜騎當然不會貿然來撞徐憚的槊鋒——拂曉時猝不及防被襲殺的人手不算,追擊時就有十數名身經百戰的好手,被眼前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武將斬殺馬下。


    這樣的勇將在楚山絕對不會超過一隻巴掌,在後方督戰的千戶將軍也已經下令,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活捉或斬殺。


    眾虜兵禦馬跟著徐憚快速移動。


    “嗖!”


    一支冷箭又準又狠的鑽進徐憚沒有鎧甲遮護的左小腿。


    徐憚之前雙腿就已中了數箭,跨坐馬背上沒有感覺,這時候再中一箭,左腿一軟,差點就栽倒在地上。


    徐憚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衝殺多遠,就站定原地,拄槊而立,冷冷看著圍逼過來的虜騎。


    “嗖嗖”又是數支利箭從身側射來,聽著破空銳利,徐憚持槊在手,心入極靜,但令他驚訝的,這數支利箭並非奔他而來,臉微微一側,卻見左手兩名虜騎猝不及防,被數支從南麵樹林裏疾射而來的利箭射落下馬。


    樹葉凋零已盡,卻見百餘甲卒手持弓弩刀盾,從樹林後的坳穀裏殺出,箭雨如蝗,又準又狠的朝虜兵覆蓋過去。


    虜兵這一刻都以為中了埋伏,哪裏還敢再戰,慌不擇路縱馬往北逃撤,拉開距離。


    韓奇虎帶著百餘甲卒殺出來,快速將受創幾乎不能立起的徐憚等人攙扶撤入虎埭嶺。


    韓奇虎乃是陳子簫、張雄山等人帶入楚山的韓氏子弟——桐柏山匪亂,淮源諸姓死亡太慘烈,雖說陳子簫投歸楚山,深得徐懷信任,但並不能消除桐柏山出身的將吏,與陳子簫之間的隔閡。


    徐憚年少孤傲,對韓奇虎這些南投漢將,也一向看不上眼,平時相處的關係就很惡劣,隻是被徐懷、徐武磧、史軫等人壓著,除了平時偶有鬥毆外,還沒有搞出什麽大事來。


    徐懷一度將隔閡、仇恨較淺、年輕的桐柏山子弟編到陳子簫麾下任用,希望能一步步消除隔閡,然而徐憚卻是個刺頭,最後被忍無可忍的陳子簫踢迴選鋒軍。


    汝潁會戰後,徐懷將韓奇虎調到羅城,在徐心庵麾下任將。


    徐憚沒想到在他身陷絕境時,會是韓奇虎率部來救,心裏別扭,閉嘴一聲不吭。


    韓奇虎要比徐憚大四五歲,看他一臉屙不出屎的神色,譏笑道:“怎麽,嫌棄是我出手救你?你也別妄自尊大,我可不是專門趕來救你的,沒人能未卜先知——心庵軍使看敵軍這兩天就會大規模渡河,著我率部埋伏在附近,看有沒有機會挫一挫他們的鋒芒,叫你們這群莽貨,壞了我們的設伏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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