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啊!”


    位於洛陽城東南六十裏外的大穀關,舊屬偃師縣,其處之地於嵩山、萬安山相接之處,群峰削立、溝壑縱深,一道長逾三十裏的深穀迂迴曲折於群山之間,乃是洛陽東南前往潁水上遊河穀登封等地的必經之地。


    大穀關位於這條深穀的南隘口處,乃是河洛東南第一門戶,也是河洛兵馬都總管府抵擋南兵北進的三大門戶之一。


    許昌等地陷落之後,南朝河洛、京西兩大行營的兵馬都同時進入潁水上遊河穀,在大穀關外圍建立兵營軍寨。


    這使得大穀關的防禦,成為河洛兵馬都總管府的重中之重。


    剛剛進入十月,成千上萬的南朝兵卒,就像一道道黑色的山洪,往關城前的開闊穀地奔湧而來,咆哮呐喊聲充盈山野。


    牛馬拉拽著沉重的戰械,碾壓過鬆軟的坡地,軋出深深的車轍。


    千餘前鋒騎兵第一時間殺到關城前,此時守軍尚有少量偵察騎兵留在關城外的穀地裏逡巡不去,一時間弓弦怒振,箭飛如蝗。


    留在關城前的守軍騎兵人數太少,對射一陣便抵擋不住,便往城牆下退卻。


    殺到關城前的前鋒騎兵,除了迅速控製關城外側的坡崗作為製高點外,還分出數股小隊兵馬往兩翼幽深狹仄的山穀裏摸索挺進,確保守軍沒有伏兵埋伏在這些山穀的深處。


    隨著越來越多的攻城兵馬進入關城南側的開闊穀地結陣,守軍最終沒敢出關城列陣作戰,將關城外的百餘斥候騎兵收迴來後,就迅速用絞盤將橫置在壕溝上的吊橋城門拉了起來。


    數百輛精鐵盾車陸續進入關城前的開闊穀地,環連結成全封閉或半封閉式的車營;成千上萬的甲卒進入呈雁形陣分布的十數座車營之中就地休整。


    傳令騎兵後背插著色彩鮮麗的旗幟,在車營之間縱馬馳騁飛奔傳遞各種軍令。


    集結的號角聲、進攻的戰鼓聲,在車營間傳蕩。


    最先從預備陣地出發的,乃是十數輛巨大的洞屋車。


    這種洞屋車高丈餘,長逾六丈,寬兩丈有餘,前後左右及頂棚皆覆厚木,無底,就像一隻巨大的木箱子倒扣在四隻巨大的鍛鐵輪轂上,由數十名將卒藏身其中推動著緩緩前行。


    守軍部署在城牆內側的投石機也開始發動起來。


    一顆顆石彈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形,高高的越過高聳的城牆,往關城前的開闊穀地怒擲而來。


    雖說投石機沒有什麽準確性,但一次投擲十數顆石彈,都有七八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猛然砸落下來,令大地都微微震顫起來,落地後還繼續往前滾動一段距離才停下,也鑿實令人膽顫心驚。


    洞屋車即便采用工字鍛鐵為框架,頂棚除了鋪設三四寸厚的棧板後,還置橫鐵加固,可以說是堅固之極。


    不過,行進過程中,有一輛洞屋車不幸被一顆上百斤重的石彈直接命中,棧板崩裂,左前角也癟進去一大塊。


    好在洞屋車沒有散架,鍛鐵輪轂沒有嚴重變形,將卒緩過神來,則倍加用力推動洞層車繼續前進。


    最終除了有一輛洞屋車不幸被一顆石彈砸中側麵,致使一側的四隻輪轂都不同程度發生變形,數十將卒不得不棄車迴撤外,其他洞屋車都成功進逼到關城前側的長壕前。


    這主要也是虧得大穀關選了長峽南口最狹窄處建造關城,即便算上兩側連接坡崖的長牆在內,大穀關都不足一千步寬,實際的關城更是狹窄,僅有兩百步縱深。


    而關城往北,地形更狹仄、陡峭,兩側或懸壁,或深壑,峽道深幽曲折。


    大穀關擇址確實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咽喉之地,但也限製了守軍部署大型守城戰械。


    守軍一方麵要在如此狹窄的關城內搭建雙層原木覆頂的戰棚,抵擋攻城方拿重型投石機進攻,一方麵要容納足夠數量的駐軍,關城之中自然騰不出太多的空間部署投石機。


    更不要說重型投石機了。


    要不然上百架重型投石機在關城之內呈梯次部署,殺傷力絕不容小視。


    關城內所部署的十數架中型西域石炮,除了發射緩慢,精準性不如人意,還有一個較為致命的缺陷,就是除了有最大拋射距離外,還有最短拋射距離:


    在靠近城牆百步之內的範圍,部署在關城內西域石炮也無法攻擊到。


    攻城兵馬將一輛輛洞屋車推進到護河壕溝之前,除了抵擋住從城頭直接攻擊而來的箭石,拿弓弩通過射擊孔與城頭守軍對射外,更主要是防範守軍有可能再次放下吊橋殺出城來。


    這時候兩架更為笨重、巨大的架壕橋車從預備陣地出去,頂著一顆顆唿嘯而來的石彈,推入大穀關城外側足有四五丈寬的護城壕溝之中,架出直接進逼到城牆根的通道。


    數十將卒手舉重盾,頂著城頭砸下的滾石擂木,通過架壕橋車貼近城牆,從外側將吊橋頂死,徹底堵死守軍出關城反攻的通道。


    對於不敢出關城陣戰的守軍,天雄、靖勝、驍勝、宣武諸軍已經形成一整套的標準操作,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先堵死守軍反攻的可能,方便己方將更多的重型戰械拖上戰場。


    單純比拚戰械的消耗,司空府什麽時候畏懼過?


    無論堅固程度、攻擊威力還是精準程度,軍械監所造的戰械,早就不是河洛漢軍能及。


    不過,大穀關也確實險固,隻要守軍意誌不被摧垮,一時間想強攻下來也不是易事。


    更何況大穀關也不僅僅隻是長峽南口一座關城。


    除了長穀的南口外,這條位於嵩山與萬安山銜接的三十裏長穀裏,總計築有七座軍寨關城,控製著南側穀口更為險要的七處險隘峪口,共同組成洛陽城東南方向嚴密的門戶防禦體係——河洛行營的兵馬要能將這八座關塞都逐一拔除,地勢就會豁然開朗,進入伊水與洛水交會衝積而成的洛東平原。


    然而,這豈是容易之事?


    同樣的一幕,也發生洛陽城南僅四十裏的伊闕城外。


    伊闕又名龍門,乃是洛陽城南的天然門戶。


    在那裏香山、龍門山對立,伊水河從中流淌而過,遠望就像天然的門闕一般,遂名之伊闕。


    隋帝都洛陽,築皇城正對伊闕,於是又名龍門。


    兩山之間,除了寬逾百丈的伊河水麵外,近岸的河穀地極為狹仄,峭壁如刃——曹師雄竊據河洛之後,還特意在龍門南麵的棲鳳嶺,緊挨著伊水東岸新築一城作為新的伊闕縣治,與伊闕河穀之中、據河所建的數座隘堡險塞,共同組成洛陽城南、沿伊水兩岸綿延十數裏的伊闕關防禦體係。


    曹師利早就死於徐懷手下,其子曹成作為曹氏碩果僅存的二代子弟,如今也是河洛首屈一指的大將。


    曹成站在伊闕南城之上,神色嚴峻的盯著南朝沿棲鳳嶺南坡紮下的一座座營盤,就像醜陋的苔蘚粘在大地上。


    在伊闕城出城反攻的通道被南朝前鋒兵馬堵死之後,南朝主力步騎就像洪水一般肆無忌憚的湧來,一輛輛重型投石弩,還有巢車、樓車、洞屋車等重型戰械,像蝸牛一般往前緩慢蠕動著。


    不僅曹師雄、曹成、孟平、孟儉等河洛諸將,鎮南宗王府的其他人也想能盡可能將河洛上百萬軍戶及驅口遷到黃河以北。


    不過,他們之前又害怕提前組織北撤,不僅會令那些驅口紛紛站起來反抗,軍心也會動蕩不安,叫歸附漢軍出現大規模的逃亡,更難抵擋南兵趁勢殺來。


    鎮南宗王府及河洛兵馬都總管府一直拖到九月底,拖到靜憚宗王府增援過來的四萬騎兵經函穀關、虎牢關進入鄭州之後,才在內部公布詳情的北撤計劃。


    靜憚宗王府增援過來的四萬騎兵,之所以直接穿過虎牢關,進入鄭州等地,一方麵洛陽附近地域狹仄險峻,缺少騎兵進行大範圍穿插迂迴作戰的空間,在洛陽與南朝司空府的甲卒兵團進行大規模的會戰中,騎兵絕難討到便宜。


    另一方麵,河洛兵馬都總管府也自恃洛陽外圍與京襄兵馬直接接壤的伊闕關、大穀關、轘轅關地勢極其險要,易守難攻,有三四萬精銳駐守就足夠了。


    更為主要的,還是兀魯烈、曹師雄、仲長卿等人更擔心他們一旦正式啟動北撤計劃,徐懷隨時都有可能組織十數二十萬精銳步騎,直接從許州出兵北上先取鄭州,然後經鄭州往西殺破虎牢關,西進洛陽。


    然而他們在鄭州、汴梁方向,以及更北麵的懷州、衛州等地的駐防兵馬,在潁州會戰裏被殺得太慘。


    雖說在過去三四個月裏,鎮南宗王府又緊急從軍戶裏簽征了數萬兵馬,但新軍既無兵甲,又沒有成熟老練的武吏、老卒填充基層骨幹,戰鬥力極其“感人”。


    現在除了四萬河西騎兵直接增援過去外,曹師雄也另派大將孟平率三萬精銳進駐鄭州。


    要不做這樣的安排,他們很難想象這個冬季能不能抵擋住南朝司空府再次組織二十萬步騎經許州悍然北上。


    雖說河洛境內目前僅剩四萬精銳兵馬,但曹師雄、曹成等人卻以為足夠了。


    這些年,曹師雄經營伊闕、大穀以及轘轅三關,即便談不上固如金湯,也絕非南兵三兩個月能叩開——在險要的地形前,兵馬規模再大,也沒有發揮的餘力。


    要不是鎮南宗王府在潁州會戰裏敗得太慘,致鄭汴陳宋等地都無望守住,會使得河洛的側翼暴露出來,曹師雄怎麽可能舍得退出河洛?


    此時看著有如洪潮一般湧來的南兵,曹成心冷如冰,暗想:倘若能叫這些南兵在伊闕城前撞得頭破血流,撞得痛不欲生,也許他們就不需要從河洛撤出了。


    “船!那邊有戰船下來!”


    曹成身邊的侍衛大叫。


    伊河從嵩縣出伏牛山北坡,幾乎呈一條直線往北,直入伊闕縣境內,但沿岸還是有起伏的丘陵,令河道曲折、若隱惹現。


    曹成循望過去,頓時間就覺得脊梁骨有股寒意直躥上來:


    遠處十數黑點正從一座坡崗的遮擋下,沿伊河而下,不是揚帆而行的戰船是什麽?


    關鍵後麵還源源不斷有黑點似的戰船,從坡崗後的河灣處往下遊駛出,令人一時間完全猜不到到底有多少戰船正順流而下。


    然而伊河上遊,怎麽可能會有戰船?


    這些都是從哪裏飛過來的?


    長期以來,位於伊水中遊的嵩縣、伊闕都在河洛兵馬都總管府的控製之下,直至五天前,南朝駐守汝州的兵馬才悍然出廣成關,殺到伊河之畔,切斷他們與嵩縣的聯絡。


    為了確保南朝汝州兵馬,無法從伊河沿岸收繳到一艘舟船,河洛兵馬都總管府一方麵將嵩縣、伊闕境內的舟船統統征沒,拉到下遊的洛陽或偃師去了,一方麵嚴禁兩縣民眾私造漁船進伊水捕撈。


    至少在五天之前,曹成能確認伊水位於嵩縣、伊闕縣南部地區的主支河道裏,沒有一艘舟船的存在。


    雖說伊水出嵩縣往南還有兩百多裏長的河道,其中大部分區域也確實在南朝汝州行營兵馬的控製之下,但伊水河的上遊河道都在伏牛山的深處,曲折湍急不說,還到處都是礁石險灘。


    在汛季伊水河水位大漲時,山裏還可以放木筏、木排出來,但現在已經進入十月了,僅嵩縣南部就有兩三位險灘露出水麵。


    就算汝州偷偷摸摸在伏牛山深處造船,但這些戰船如何通過這些險灘,進入到嵩縣以北的伊水河道?


    再說了,這些年他們也沒有少往伏牛山深處派遣斥候進行刺探,並沒有察覺到有任何異常啊!


    這些戰船從哪裏冒出來的?


    …………


    …………


    伊闕城南三十裏外的伊河之畔,河洛行營都統製王憲與蔣昂、傅梁等將勒馬停在一座坡崗之上。


    在坡崗的南側,伊水東岸的一座人工棧橋碼頭在短短三四天時間內就搭建成型,除了已經登船的三千將卒外,新的一批三千人馬也已經趕到河灘集結陣地,等著登船。


    是的,嵩縣往南,伊水既險又窄,曲折蜿蜒,僅嵩縣境內就有好幾處險灘,在入秋後會露出水麵,阻斷船運。


    這時候連木筏、木排都不可能順暢的放下來。


    不過,事事沒有絕對。


    過去半年時間裏,王憲在汝州一方麵積極籌備更多的攻城戰械,做出要強磕大穀、伊闕等險隘雄關的架勢,另一方麵則從荊州、信陽秘密調來上千船工、數千輜兵,在伊水上遊伐木建造了上百艘平底戰船。


    在出兵包圍嵩縣縣城,並切斷嵩縣與伊闕之間聯絡後,王憲就下令上遊的平底戰船北上,還額外調用數千輜兵沿岸徙步而行,遇到險灘暗礁,就將這些戰船強行拖拽過去,直接進入到嵩縣下遊的河道之中。


    以往荊州、新蔡以及信陽等地船場所造的戰船,鐵甲都隻遮覆於吃水線以上的側舷、甲板等部位,船底還是用木殼。


    這並非是為了節省鐵料,實是當下還沒有能力解決熱軋鐵板的鏽蝕問題。


    熱軋鐵板長期浸在水裏,可能一年半載就要鏽穿掉。


    然而這次在伊水上遊所造的平底戰船,說白了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船底專門包覆一層鐵甲,目的是為了在將這些戰船強行拖拽通過一處處險灘時,盡可能減少戰船的破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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