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援軍!”


    天門山峽口火龍掘地而起之時,文橫嶽在南城巡視,接訊之後,他拖著疲憊的身軀,穿過八裏餘長、部署好幾層路障的長街趕到北城,已經是半個多時辰之後了。


    太原城裏已經沒有一匹戰馬,所有的牲口都宰殺充當軍糧。


    說來可笑也可悲,太原城儲備最富足的一類糧食,竟是為北征伐燕籌措的大批皮甲以及製甲所需的皮子,熬煮充饑,才在糧秣食盡、牲口殺光之後,叫全城守軍又多支撐了兩個多月。


    然而平民隻能啃食樹芯草莖充饑,甚至暗地裏有人易子而食,這已非許蔚、錢擇瑞、文橫嶽所能約束了。


    在登上坍塌的北城樓之前,文橫嶽看到城牆之上將卒興奮得手舞足蹈,但他內心並沒有太大的波瀾。


    宣武軍、驍勝軍於第二次北征伐燕時潰滅,但還有大量的兵卒逃入呂梁山。


    包括忻州、嵐州、代州以及太原附近的屬縣,在被虜兵攻陷之後,也有守軍及大量的民眾逃入呂梁山,凝聚成一股股大大小小的反抗力量,還在堅持與虜兵及降附軍作鬥爭。


    在虜兵主力南下這一個多月來,這些反抗義軍曾三次試圖殺出呂梁山來解太原之圍。


    然而相比較看守太原城、戰鬥力算不上多強的近三萬降附軍,缺衣少糧、士氣低迷的義軍戰鬥力更差,三次都是在外圍就被看守降附軍輕易擊潰,留下數百具屍體被迫再逃迴山中。


    這也叫城中軍民一次次熄起希望而旋即熄滅。


    文橫嶽以為這次應該又是哪支義軍試圖從北麵撕開敵軍的封鎖,他對徐懷來援太原這事,是完全不抱期待。


    除了種種客觀因素令他感到不現實外,他內心深處還沒有對徐懷消除成見;在他看來,徐懷就是居心叵測的野心之輩。他與徐懷接觸有限,暫時還沒有什麽事能改變他對徐懷的感觀。


    他走到北城樓下,身體疲憊,心意闌珊之餘還是在錢擇瑞、許蔚等人催促下登上城頭。


    然而在登上城牆的那一刻,他胸臆間驟然被強烈的情緒衝擊著,抓住垛牆的手青筋暴露,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眼眶裏情不自禁溢滿淚水。


    他不能讓淚水模糊自己的視野,拚命擦拭,卻是越擦越多。


    城中已沒有馬匹,許蔚派人傳訊要徒步趕往南城,文橫嶽心裏不抱期待,從南城走過來更慢。


    這時候楚山騎已經將天門山東北側的敵軍清理幹淨,除了徐心庵率領前鋒兵馬綴在潰敵之後往雲州漢軍大營撲來之外,楚山騎主力也已經快速在天門山以東完成集結,並分批南下。


    楚山騎每兩三人便執一支火把,在天門山以南已經形成長達五六裏、寬兩裏許的強行軍隊列。


    這絕對不是呂梁山裏的抵抗義軍能形成的衝鋒規模。


    抵抗義軍不要說夜戰了,根本就沒有深夜強行軍的能力。


    而從天山門兵馬推進的速度,文橫嶽也能看得出這是騎兵在驅馬小步快行。


    “徐軍侯這是想幹什麽?是要直接強攻李處林那狗賊的大營嗎?這怎麽可能?”文橫嶽次子文格浚攙其父登上城頭,看到這一幕既震驚又疑惑,琢磨不透徐懷在風雪交加的深夜就發動大軍衝鋒往南突進是為何意,為何不等到天亮之後才出兵往敵軍大營撲去?


    “徐軍侯意不在雲州漢軍大營,而是要撕開連營的缺口,先跟我們會合!”文橫嶽在登城之前一刻,還在想徐懷乃居心叵測之輩,不值得寄以希望,但這時卻恨不得抱住徐懷啃上兩口,聲音激顫的叫道。


    錢擇瑞在幾名死士的護衛來再迴太原,就大體將徐懷可能會采措的接援策略,跟許蔚、文橫嶽等人說過——錢擇瑞之前冒死返迴太原,也是想著以此激勵全城軍民士氣,支撐到援軍抵達的這一刻。


    許蔚、文橫嶽隻不過沒有聽到心裏去而已。


    文橫嶽到底是經驗豐富的宿將,即便以往他也曾畏敵怯戰,也深深陷入勾心鬥角、欺下媚上、買|官鬻爵等等肮髒事中難以自撥,但殘酷到極點的太原守禦戰以及太多的親友、袍澤在身邊倒下,叫他得到淬煉。


    強行收拾起激顫的心緒,他很快判斷出楚山騎的作戰意圖,顫聲疾唿:“點燃篝火,將所有的引火物都搬上城牆,點燃起來,為援軍指明方向”


    數千楚山騎舉火而行,火把照亮的範圍極其有限,進軍範圍又如此之廣,大部分人隻能在驛道之外、坑坑窪窪的野地裏行進。


    呂梁山以東地形說是開闊,隻是相對於千裏雄奇的呂梁山而言,實際上太原城北麵,地形還是有不小的起伏。


    現在風雪又大了起來,太原城以及北側敵營少量的篝火倘若被風雪遮擋,數千楚山騎很容易在行進中發生混亂,甚至失去前進的方向。


    城頭守軍太虛弱了,大部分兵卒都是太原被圍困之後從平民及禁軍眷屬中招募,沒有經過多嚴格的操訓,此時沒有能力出城配合夜戰。


    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在城牆上點燃更多的篝火,盡一切能力,為抵,為抵達敵軍連營前的楚山騎提供一些光亮。


    當然,他們或許也可以將城門打開來,以疑兵之計,牽扯駐守連營的敵軍的注意力。


    相比守軍,城中的民眾所受的苦難更為慘烈,大多數人甚至都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個個都瘦骨嶙峋。


    每天都有上百人甚至數百人死於饑寒之中,天氣冷了下來,也沒有誰再想著去收屍。


    太原早就變成一座死寂之城,等到連城頭的守軍再也沒有力氣握住手裏的刀槍,敵軍將會不費吹灰之力攻占全城,然後將全城屠個一幹二淨。


    然而在北城將卒先沸騰起來之後,援軍馳至的消息也迅速在全城擴散開,死寂之城頓時便活了起來。


    成千上萬的民眾有如迴光返照一般,體內激起一股力氣,將容易點著的幹燥門窗拆下來,往北城運去。


    這時候也顧不上火勢蔓延,聽聞城外夜戰需要更多的光亮,有人便直接將一座座茅草屋引火點燃


    雲州漢軍大營及南側連營的守軍,完全搞不清狀況,在風雪交加的深夜,看到有如洪流一般的兵馬執火殺來,他們下意識的選擇,也是當下所能做的選擇,就是緊閉寨門,將所有的兵卒從營帳兵舍裏喚起,拿起刀矛弓弩站上寨牆準備接戰。


    雲州漢軍大營距離最近,規模最大,守軍最多,猝然間不可能強攻。


    雲州漢軍大營修築在兩座低嶺之間的鉗口處,兩邊的低嶺山勢也談不多險峻,白晝驅馬緩行就能翻越過去,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僅靠火把的照明,想要從低嶺區強行軍,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會從馬背上摔下來。


    現在隻能直接貼近雲州漢軍大營的近側繞過去,這時候可以避開尋常弓弩的攢射,卻在床弩的射程之內。


    不過,雲州漢軍大營也就十數架床弩,裝填發射速度緩慢,即便頻頻有戰馬被巨箭射穿,也有個別將卒被射中,但徐心庵絲毫沒有放緩速度往遠端逃躲的意思。


    行軍途中,他身邊的侍衛都散亂開了,他親自頻頻吹響號角,以衝鋒的速度繞到雲州漢軍大營南側,即令所有跟上的將卒棄去戰馬,將一支支火把交叉架起篝火堆,拿起刀盾、弓弩逼迫雲州漢軍大營的南轅門結陣,杜絕李處林從雲州漢軍大營派兵出來趁夜混戰的可能。


    這也是要為後續主力兵馬繞過雲州漢軍大營南下,直抵連營之前展開強攻創造安全的背腹空間。


    徐心庵所率前鋒兵馬,都是自小生長桐柏山中的健銳,並肩作戰多年,彼此早就熟透了,編製散亂,但一點都不妨礙迅速恢複結陣秩序——戰前也進行過充分的動員,進入戰場,所有人直接補入陣列,不需要尋找對應的營伍編隊。


    都將、軍吏都積極主動戰出來,承擔起整飭陣列的責任。


    後續主力兵馬抵達雲州漢軍大營近側,大股兵馬要快速通過,隊列就無法收窄,與雲州漢軍大營的寨牆甚至連一箭距離都不拉開,直接頂著寨牆之上如蝗的箭雨打馬往南突進。


    將卒所持的護盾較小,僅能遮住臉部與側腋,距離敵寨又太近,大部分將卒所穿的皮甲提供的防護力有限,更不要說襟甲之下的腿部直接暴露在外,然而中箭之人也是一聲不吭,繼續驅馬前行。


    戰馬的體積更大,好在戰馬的身體機能比人身強大得多,即便連中十數箭,在血流盡之前,對戰馬的刺激還不如槍矛從胸腹間狠狠的捅一下。


    雲州漢軍大營南側的連營,雖說堅固有如城壘,但畢竟不是城壘。


    首先是高度,最關鍵的也是高度。


    太原城將垛牆計算在內,距離地麵高達五丈。


    這個距離,即便是身手敏捷的悍勇附梯登城,最快也需要數息時間。


    而這段時間,除了來自當頭各種方式的攔截,側翼也不知道會有多少支利簇射來。


    這也是守軍意誌堅守,數萬降附軍傷亡慘重,花費一年時間都沒能攻陷太原城的一個核心因素。


    連營寨牆的修築,是伐木埋入土裏先建造兩排緊挨著的柵牆,然後往柵牆之中填土夯實,上鋪木板靠將卒登守。


    連營寨牆從垛牆的垛口頂端計算,距離地區僅一丈五尺;從垛口下端計算,距離地區僅一丈二尺。


    同樣因為沒有想過會有援軍從北麵殺來,北部連營僅在靠近太原城的一側開挖一道丈餘深的環形長壕,防止守軍突圍;北側為方便與雲州漢軍大營聯絡,也了節約緊缺的人力、物力,沒有挖壕溝。


    楚山騎頂著如蝗箭雨,抵近連營寨牆近側,也不下馬,將火把直接往寨牆上擲去,將槍矛往垛口處露頭的敵卒攢刺。


    守軍以刀盾為主,隻能被動格擋。


    守軍也沒有想著要在北側的寨牆之上放置滾石擂木石灰等禦敵之物,甚至將笨重的床弩移來,楚山騎已殺至近側,而失去發射的機會。


    身手靈活的楚山卒,都是停住馬抵近寨牆,站到馬鞍上,也無需雲梯,直接就往垛口撲跳過去,不斷有人被斬落下來,但有更多的人不畏生死、前仆後繼的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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