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侍郎、宋璲的父親宋廷山是個身形削瘦的中年人,要比朱沆年長五六歲,已經過了五旬年紀,黃臉瘦長,穿著便袍坐在宋家前宅的問玉堂裏飲著茶,看到徐懷、朱沆、王舉等人走進廊前,才慢悠悠的放下茶盞,起身來揖禮問道:


    “邊事多劫難,朝中能像你這般不辭辛苦、不畏兇險的良臣已是不多,此行一切還算順利吧?”


    朱沆迴來除了洗漱一番、換上一身嶄新的官服外,人就沒有歇上一口氣,甚至都沒有吃上一口熱飯;他這會兒也沒有氣力跟宋廷山玩推手,徑直說道:


    “景王殿下與王相又進宮去了,將勸諫聖上出巡淮南,留太子坐鎮汴梁監國……”


    宋庭山這時候什麽心思,朱沆怎能還不清楚,他也沒有力氣跟宋廷山特別詳細說一通形勢有多險惡,直接給他說結論。


    “形勢真險惡至此?”宋庭山手顫抖起來,將茶盞“啪”的碰落在地上,也不顧及不上,顫聲問朱沆。


    當世男女之防沒有後世那麽嚴密,榮樂縣主除了在宅子裏熙指氣使慣了,此時卻更是心思難安,跟著朱沆他們跑到前宅問玉堂來見榮庭山,想多了解一些情況。她看到宋庭山也一副方寸大亂的樣子,越發慌亂起來。


    朱沆請徐懷、王舉坐下,給宋廷山略加介紹,又說道:“我們跟景王殿下、王相說北地形勢時,宋璲也在場,讓宋璲給你說說到底是怎麽迴事!我們從府州趕迴來,三天三夜都沒有怎麽合眼,迴汴梁都沒有歇一口氣,剛又趕去宮裏複旨,這時候真是坐著便能睡過去!”


    宋璲要比朱芝要年長些,但他一意想著以出身更高、在朝中更受重視的科舉出仕,因此到這時還在府中苦讀,並沒有借著父祖恩蔭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


    雖然徐懷從演示赤扈騎行裝及作戰方式起,就沒有瞞過諸多女眷及宋璲、朱桐等人,但宋璲之前兩耳不聞窗外事,連府嵐代忻諸州與管涔山、呂梁山的地理位置關係都未必能搞明白,一時間哪裏能聽明白那些微妙之處?


    當然,朱沆是他嶽丈,這時候不便推辭,隻能磕磕巴巴勉強將他還能想得起來的內容,都複述給他父親宋庭山知道。


    好在宋庭山對形勢惡劣也是有所預期的,宋璲複述得不怎麽樣,他還能大體聽得明白,過了片晌,沉吟著問朱沆:“景王與王稟相公,就沒有想過遣使找赤扈人議和?”


    “議和,宋兄怎麽會想到這個?”朱沆愣怔了一下,訝異的看向宋庭山,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這兩個字會從他口中問出。


    “……赤扈人遠居漠北,不辭萬裏南征北戰,所為不過財帛——我聽說赤扈人這次之所以宣戰,乃是劉世中、蔡元攸找他們借兵攻打下大同城,曾允諾城中財貨、奴婢任其劫掠,然而在赤扈人攻入大同城後,劉世中、蔡元攸卻又反悔,才最終激怒赤扈人。整件事說起來,也是我們理虧,”宋庭山說道,“不過,赤扈人在北邊已經大肆劫掠月餘,相信他們的怒氣有所平息,他們的將卒也都逞得其欲,接下來應該會滋生思歸之情,我以為未嚐沒有議和的可能啊!”


    朱沆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的盯住宋庭山看了好一會兒,才將胸臆中一股邪生起來的惡念強摁下去,聲音有些生冷的說道:“卻是有可能,卻不知道哪個去赤扈人那裏議和。我是貪生怕死的,不敢去見赤扈人……”


    “赤扈人在大同能先宣後戰,之前又多番與我朝秘密互使,禮節都無虧處,並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麽蠻橫不講道理——我想官家真要下決心議和,使臣卻是不愁的,”宋庭山當然也能意識到這個話題令朱沆不喜,也不想鬧得太不開心,又繞迴來一些說道,“當然,我也就這麽一說,是戰是和,終究要諸相公與官家定度,我們在這裏說再多,也隻是妄想揣測而已……卻不知二位軍侯,以為我朝與赤扈有無議和的可能。”


    “……”宋庭山要不是朱沆的兒女親家,徐懷能噴他臉上去,這會兒隻是杵著脖子,不去理會宋庭山。


    王舉年輕時是火爆脾氣,卻是矯詔之變後,為全宗族,被迫隱姓埋名,性情要比以往隱忍得多,隻是朝宋庭山咧嘴笑道:“是戰是和,此等軍國大計,乃官家與士臣共決之,我們一介武夫,哪有資格說三道四?”


    話不投機半句多,徐懷冷然而坐。


    朱沆、王舉有一茬沒一茬搭宋庭山的話,也是十分的生硬,即便榮樂縣主、宋璲在一旁努力打圓場,氣氛也是尷尬之極。


    沒一會兒功夫,宋庭山便陰著臉起身告辭。


    宋璲雖說是朱家女婿,但這會兒隻能先跟著宋庭山迴去。


    “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便要冷臉著對人家,都恨不得將人家趕走,難怪你朱家的門庭越來越冷落了,”


    榮樂縣主這會兒又不樂意了,說道,


    “我卻覺得宋庭山有些話挺有道理:朝廷幾次與赤扈人秘密互使,負責接洽的人都說赤扈使者頗為禮節,不類蠻虜,這次真要是我們理虧,致他們氣惱不過開戰,賠過財貨,應該能息其怒氣的——要不然,他們圖啥啊?打仗是要死人的,剛才徐軍侯那番話,真真是叫我嚇了心魂都要散了,我覺得,要是能議和,哪怕是多賠些財貨,也比死那麽多人要好。”


    “你說圖啥,你懂個屁?”


    朱沆拍著桌案,朝著榮樂縣主低吼叫道,


    “大好江山,就是叫宋庭山這些人敗壞的,你知不知道?王稟相公疾聲痛唿赤扈人不能與謀,滿朝文武有幾人聽進耳中,還不是一個個又貪又蠢,以為能謀燕雲,卻不是想赤扈人包藏禍心,以致現在引狼入室?但這些人怎麽就不能醒悟過來呢,竟然真能以為赤扈人開戰是因為劉世中、蔡元攸未能覆約?議和,議和,朝廷準備拿多少財貨,去填補赤扈人那如無底洞一般的欲壑,拿什麽叫赤扈人適可而止、見好就收?靠你們去跟赤扈人講道理嗎?”


    “我也就順著你們談的話說一說。我整日在宅子裏,說是生在富貴家,卻打小連汴梁城都沒怎麽出去,你跟我一個婦道人家吼什麽吼?我什麽都不懂,不才是正常嗎?”榮樂縣主滿腹委屈的叫道。


    “不懂就給我閉嘴!”


    天都要崩了,朱沆這時候也無心再去慣著榮樂縣主,也無所謂在外人麵前難看,朝著榮樂縣主厲聲喝斥。


    榮樂縣主難以置信的盯住朱沆,沒想到有一天會被他如此厲色教訓,都忘了要懟迴去。


    朱芝拽了拽他姐朱多金的袖襟,叫她趕緊將他娘扶下去,也先將纓雲郡主帶去後宅暫歇,還不知道景王與王稟進宮會有什麽結果呢。


    看著朱多金將榮樂縣主半攙半拖,與纓雲郡主離開問玉堂,徐懷長吐一口氣,似要將胸臆裏的濁恨吐出去些,看向徐心庵、周景他們,說道:


    “我將種種部署的重點落在淮源,落在桐柏山,你們之前可能還有些奇怪——我知道你們對汴梁防禦,多多少少是有些期待的。不過,你們現在是不是多多少少能明白過來,汴梁為什麽最終注定不能守了嗎?”


    徐心庵、周景、朱芝等人默然無語。


    徐懷苦歎道:


    “之前遍布朝野的主戰派,因為聯兵伐燕徹底潰滅,因為蔡鋌的下詔入獄,看似煙消雲散了,但他們中絕大多數人還密布朝堂內外——他們沒有消失,也不會承認聯兵伐燕的潰滅,是他們自己徹徹底底的看錯了形勢,他們隻會將責任推卸到劉世中、蔡元攸無能與悔約上,他們也隨時會像宋庭山這樣,轉變成議和派,又或者朝中有相當一批人這時候已經有議和的心思,隻是他們此時還不敢露頭,隻敢叫宋庭山到這裏來試探口風。這樣的人太多,而真正有意與赤扈人決一死戰者又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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