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乃是在一座道觀及原江東經略使府的基礎上稍加改建而成——建繼帝平時接見臣僚、署理公務的垂拱殿,原本是道觀廂殿,比正而八經的宮殿,要低矮窄小得多,但院中有一株種植有三四百年的銀杏樹,此時最是枝繁葉茂之時,遮覆垂拱殿前不足半畝方圓的院子,蔭涼一片。


    “大樹遮覆,是夠蔭涼了,但殿裏卻是因此太過陰暗了,白晝都需要點燈照明——父皇又事事節省,隻許點油燈,不許點燭,徐侯,看我眼睛都被油燈薰得發紅……”


    走到垂拱殿前的古樹下,纓雲拿她粉嫩的拳頭,捶打樹身,抱怨起來銀杏樹太過茂密。


    徐懷隻是匆匆瞥了纓雲似靜潭深邃的明眸一眼,笑著說道:“殿下煩這古樹,將這樹伐了便是——還是說陛下不允,要徐懷代為奏請?”


    “那可不行,”纓雲又連忙說道,“雖說有諸多煩惱,但秋後一樹金黃,有如大軍盡著金甲,卻是宮中難得的美景。比起伐樹,纓雲還不如唆使父皇在大殿前側多開兩個窗口……”


    “大殿真要多開幾個窗洞,那殿下可少不得要被朝臣數落啊,”徐懷說道,“舞陽有山民采烏桕子製燭,頗為物美價廉——宮裏有缺,徐懷便叫人獻上來……”


    當世製燭,以膏燭、麻燭為主,但動物油脂所製的大燭,腥臭難聞,同時與麻燭,燭火昏暗,宮中以往所用的大燭,主要以蜜蠟、摻入種種高檔香料製成,價格自然高昂。


    不過,在舞陽南部,此時隸屬於烏桕縣的獵戶山民,很早就采摘山裏野生的烏桕樹果實製燭,據說點燃後無色無味,燭火比蜜蠟還要明亮。


    史軫得知這事後,下令烏桕縣照此法製燭先送行營試用。


    徐懷在楚山案頭所用便是這種烏桕燭,感覺比蜜燭不差,更非時間存久就會有微微腥臭味的膏燭能比。


    “你們在聊什麽?”


    建繼帝一臉寵溺的抱著尚在繈褓之中的皇子,與小心翼翼跟在後麵、生怕皇子摔著的鄭貴妃,從垂拱殿裏走出來,站在廊前,看向樹下的徐懷、纓雲問道。


    “纓雲殿下心疼陛下太過節省宮用,卻叫油燈薰著眼睛,臣想到楚山有山民用烏桕子製燭,物美價廉,想著安排人進獻些給陛下試用。”徐懷說道。


    “纓雲自幼錦衣玉食,卻是現在身為公主了,卻跟著我吃了不少苦,”建繼帝笑道,“我卻不覺得茶油燈薰著眼睛……”


    “徐侯過來了——妾身來抱康兒,陛下與徐侯商議國事吧……”鄭貴妃瞥望了徐懷一眼,從建繼帝懷裏將皇子抱了過去,就在數名宮宦、侍女小心翼翼的簇擁下往後麵的宮室走去。


    這時候兩名官員從廂殿走過來,手裏捧著簿冊,身後還有宮侍端著硯墨,他們在給建繼帝行過禮後,又對徐懷自承姓名、官職,二人卻是隸屬門下中書省、專門負責記錄建繼帝日常言行的起居郎。


    大越立朝以來,官家身邊設有史官記錄起居之事,以防過失而示後王,是謂起居郎。


    建繼帝在襄陽城登基即位,當時很多事情都極混亂,官職缺失得厲害,也沒有專人在建繼帝身邊記錄起居之事,徐懷沒想到遷都建鄴,這方麵的規製卻先完備起來了。


    建繼帝早已經習慣身邊有人記錄一言一行,與徐懷坐在古樹下的石桌前,旁若無人的說道:


    “……我相信楚山軍能獨力藩護荊襄,年初才決意調神武軍增援淮南——眼下雖然將虜兵從淮南驅逐出去,但虜兵猶賊心未滅,還在不斷往徐宿集結兵馬、物資,淮南還是一刻不能鬆懈,神武軍這兩年都沒有辦法迴南陽去。對荊襄的防禦,頗多大臣主張楚山軍撤守南陽,無論是防守難度,還是錢糧物資消耗,都還要遠遠低於守外線!”


    徐懷還很不習慣有人捧著紙硯筆墨坐在一旁記錄下他與建鄴帝的一言一行,而且這些注定會很快傳入周鶴、高純年等人的耳中,稍作沉吟,說道:


    “楚山放棄汝蔡兩州,撤到南陽,綿延六七百裏的防線,驟然縮到武勝三關與方城隘口,防禦難度是大為減少——不過,且不論微臣在楚山經營多年,也不論陛下他日想收複中原,從楚山出兵有諸多便利,單說楚,單說楚山軍收縮到南陽,虜兵隻需驅使京西兵馬與我們對峙便可,其河洛十萬兵馬無論是西進,還是與平燕宗王府軍會合,南侵淮南,真是朝中大臣所樂見?或許是朝中有人覺得微臣此來建鄴,會獅子大開口吧?”


    “徐侯五月下旬上的奏書,確實將很多人嚇壞了哩,”纓雲坐一旁,說道,“淮南一役,集結戰兵、守兵逾三十萬,以逾十萬傷亡,最終將虜兵驅逐出去,所耗錢糧不計其數,此時還沒能算出相對準確的數字出來,但淮東、淮西分置守禦,淮東置六萬兵馬,淮西置十萬兵馬,禦營司已經估算出一個數字,每年額外拔付的錢餉不低於一千萬貫,精糧一百二十萬石,此外柴草由諸營自籌。禦營司覺得淮東、淮西如此靡費是理所當然,而楚山獨守荊襄之北,奏請錢糧之數,不足此數一半,他們卻是嚇壞了!”


    兩名起居郎有些遲疑的看向建鄴帝,不知道要不要將纓雲公主之言如實抄寫下來。


    建繼帝卻毫無介意的揮揮手,示意起居郎如實記錄無礙,跟徐懷說道:“我也知道楚山要守住汝、蔡一線,戰兵擴編到四萬、守兵根據需要維持在三到六萬人之間,已經極其省約了,但朝中的難處也確在‘錢糧’二字上。現在斬獲淮南大捷,將臣都士氣高漲,不覺得荊湖寇軍是大患,但荊湖寇軍一日不除,都會像無底洞般吞噬荊湖的錢糧,令中樞難調荊湖的錢糧支撐諸條防線的戰事開支。”


    徐懷這次到漢川後就被迫登岸避賊,然後就從黃州境內借道前來建鄴,沒有機會走進江漢平原更核心地區看一眼,但看到千汊浦附近入汛後水天茫茫的樣子,也知道大越財賦對江淮及兩浙地區依賴程度更大,對荊湖地區依賴要小得多,不是沒有緣故的。


    不過,荊湖地區冶理、開發,再比江淮地區差,也要遠勝關陝;一直困於湖寇不能剿滅,也不是一迴事。


    徐懷看得出建繼帝還是想盡快剿滅湖寇,但他也沒有辦法勸建繼帝無需操之過急。


    這次付出絕大犧牲守住淮南,局勢還遠遠沒到穩固、指日便能反攻收複中原的程度。


    秦漢以降,中原曆朝都倍受北方胡虜蠻族的侵淩,真正的和平時期其實非常的短暫。


    赤扈騎兵的戰鬥力,不僅要比以往千餘年曆次南侵的胡虜蠻族更強大、更犀利,更令徐懷沒有辦法放寬心的,還是赤扈人有著比以往胡虜蠻族更完備、更有利於軍事動員的軍政建製。


    後者意味著赤扈人具有更強的進攻韌性,絕不會因為一兩次受挫,一兩次被打退迴淮河北岸,他們吞噬天下的野心與勢頭就會衰竭下來。


    因此,盡快安定大越內部,將所有的人馬、資源集中起來,抵禦異族,直至最終收複中原,都應該成為朝野上下拚盡全力爭取的核心目標。


    然而洞庭湖寇成勢的原因複雜,南下饑民規模太過龐大,地方又無力安置,徐懷也擔心太操之過急,事情會適得其反。


    雖說之前建繼帝對小皇子及鄭貴妃的寵溺,徐懷也看在眼裏,但他實在不想介入這些漩渦中去,稍作沉吟,決定也不去試探周鶴、高純年等人的心思,直接將他此行的目的和盤托出:


    “微臣在汝蔡行事殊異,有手段也非同尋常,比如征沒南逃士紳、民戶的田宅,清退士紳、宗族私占的山穀灘地,就很受非議——一切全賴陛下庇護,才沒有掀起波瀾,但微臣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從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楚山士卒戰死四千有餘,重傷致殘也有此數,但楚山實在是拿不出撫恤與賞功的錢糧來,甚至平日裏的兵餉也有所不足。楚山現在還能維持將卒不懈怠,一方麵是全軍上下對朝廷忠心耿耿,感念陛下的恩義,誓以驅逐胡虜、恢複中原為念,另一方麵就是楚山拿這些征沒的田地,作為賞功及撫恤,分發給將卒及家小。然而汝蔡兩州,平川之地要麽淪陷敵手,要麽皆成淹地,山穀之間多崎嶇不平,除開原住民戶外,真正能拿用來賞功的田地太少,今年底就將耗盡。微臣這次途經漢川,看江漢之間洪澇成災,饑民困於淹水受賊軍蠱惑,嘯鬧滋事,心裏就想,倘若能在這些不隸州縣的水澤之地,招攬流民修築垸水以禦洪水,除了能消除地方動|亂隱患之外,還能得些田地分授有功之將卒以為賞功,並彌補軍資之足……”


    “你說的這個辦法不錯,你這兩天找周鶴、高純年商議,看能不能擬一個具體的條陳遞過來……”建繼帝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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