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胡同,在南城是很大的,雖然不十分清潔,比密排馬桶的小巷,可謂差強人意。他走出東口,忽然空氣又壞了。原來這裏有幾處大糞廠,放出臭氣,把空氣都汙穢了。他堵住鼻子,闖過這個災厄,才喘了一口氣,痛快多了。隻見龍泉寺的蒼鬆古柏,帶著朝煙,正在那裏舒展它們的奇姿勁態。瑤台、花神廟和陶然亭,都在晶明空氣裏,現出一種奇古的姿態。那葦塘裏的新蒲,已然有些生動的意思,有許多野鳥,在葦塘裏嘰呱亂噪,歡迎那輪乍升的曉日。他順著蜿蜒的土路,走到那所過街樓底下。隻見有兩個少年,在那裏喊嗓子。一個十八九歲,一個十四五歲,那十八九歲的,生得醜八怪似的,麵部至為可笑。那十四五歲的,卻十分白皙,眉目之間,秀氣流溢,好似一個女孩子。隻見他穿一件半舊的青洋縐薄棉袍,係一條白洋縐褡包,腳下月白色襪子,穿一雙青緞皂鞋。他的頭髮,四圍剃得精光,隻留一個劉海頂,手內還提著一個黃雀籠子。那十八九歲的,卻是一身布衣。他兩個向著那門樓的高壁,你喊一聲,我叫一聲,在那裏喊嗓子。他們見伯雍站在旁邊,卻都不喊了。伯雍一見他二人的打扮,斷定他們必是唱戲的。他們見了伯雍,也不避忌,那白皙少年,不住地直看伯雍。本來伯雍斯文儒雅,一見不是市井閑漢,所以他們一點也不害怕。那個醜孩子,反倒滿臉笑容的,過來與伯雍扳談30,說:“先生起得真早。大概也是好唱,來喊嗓子來了!”伯雍順口答道:“可不是。你們大概是梨園行的人,你姓什麽?”醜孩子說:“我姓龐,叫三禿子。他是我的師弟叫白牡丹31。先生貴姓呀?”伯雍告訴了他們。三禿子說:“先生得暇,到我們家裏坐著。”伯雍說:“好!將來去拜訪。但是你們在哪裏住?”三禿子說:“在長巷頭條。”伯雍說:“離此太遠了。”三禿子說:“可不是。我們反正每天早起繞一個彎兒不是金魚池,便是壇牆,要不就到這裏來。”伯雍說:“我離此不遠。咱們可以常常在此相會。”說著又問那白牡丹說:“你十幾啦?”白牡丹見問,小臉先一紅才說:“十五啦。”伯雍又問他說:“你去32什麽角兒?”白牡丹說:“唱小旦。”說話時,又要看伯雍,又不好意思。他大概沒見過什麽正經的人,所以與他正式談話,倒反覺著有些拘謹不安。可是伯雍一見,已然很喜歡他,暗道:“可惜這樣一個孩子,隻因家貧,落在梨園裏麵。若生在富貴人家,不是一個少爺?可是少爺也沒有什麽可貴的,嬌慣一輩子,也不過與草木同朽,反倒不如身習一藝,將來倒有個名兒。”伯雍從此有成全他的意思,因向他們說:“我要到陶然亭那邊看看去。你們去不去?”他兩個都願意去。


    於是他三個沿著葦塘邊的大路,繞過瑤台,先到花廟,不過三間破房子,門還鎖著。白牡丹說:“聽著這個名兒倒很好,卻沒有什麽。”伯雍說:“什麽景色名勝,也都是聽著好,一見實在東西,都沒什麽。可有一節,中國的名勝,都有點詩和畫的意思,先得心裏以為是好,由意境裏造出一個好景色來,便是三間茅屋,也算是好。沒有詩的意味,就是高樓大廈,也是俗物。”白牡丹聽了伯雍的一片話,似解似不解,隻拿眼睛直直地望著伯雍。那三禿子故做解人,聽了伯雍的話,隻望著花神廟連連點頭讚嘆。伯雍說:“這下麵還有兩間古蹟,我領你們看看去。”說著把他二人引著到香塚和鸚鵡塚的旁邊。隻見一個小土坡上,有兩個小小石碣。一個刻著篆文“香塚”兩字,一個刻著“鸚鵡塚”三字,背麵都有銘誌。白牡丹一見,說:“這個大概是兩座墳。為什麽又叫香塚和鸚鵡塚呢?”伯雍說:“你們沒見背麵都有字嗎?”因把兩道銘文念給他們聽,他們也不明白所以然。白牡丹因說道:“為了一個鸚鵡,還費這麽些人事,又買地,又立石頭,又作文章的。”伯雍說:“這便是文人多情的地方。俗人哪裏會做這樣的雅事呢?”白牡丹聽了,似有所感,半晌說道:“我將來若死了,埋在這裏倒不錯,但是誰給我立碑呢?我還不如一個鸚鵡呢。”伯雍說:“你這點歲數,暫且慮不到這上頭。可是你別看這個小土崗,打算埋骨這裏,資人憑弔,實在不容易呢!”這時隻聽三禿子在一旁問道:“這裏埋的真是一頭鸚鵡嗎?”伯雍說:“大家都那樣說,銘文上也那樣寫著。可是據父老傳說,這香塚所埋的是一個才子的文稿,因為他上京會試,不中,一有氣,把他一生的詩文稿子,用火焚了,把灰埋在這裏,起名香塚,以後便成了古蹟。這鸚鵡塚,是一個士人納了一位愛姬,可恨大婦不容,把姬人治死了,那士人沒法子,把姬人埋在這裏,立了這個石碣。所謂‘浩浩愁,茫茫劫,鬱鬱佳城,中有碧血’33就暗指這迴事。這也是大家附會之詞。還不如就認定是鸚鵡,又有何不可呢?”白牡丹和三禿子聽了伯雍這一解說,很覺有趣,自小仿佛知道陶然亭,這裏有什麽香塚鸚鵡塚,今天才明白所以。當下他們對於伯雍益加欽敬了。


    他們在這裏玩了一會兒,打算到陶然亭隨喜隨喜34,剛下了土坡,往南一轉,隻見另一個土坡前麵,有一座新墳,還有一個較大的石碣,在墳前立著。伯雍一見,驚道:“這是誰的墳?來和香塚做芳鄰,不是可憐的文人,定是多情的妓女,死後無依,被知交埋在這裏了。”趕緊繞到前麵一看,隻見石碣上大書“醉郭之墓”四個字,卻是彭翼仲寫的。轉到後麵一看,有林琴南作的《醉郭小傳》。伯雍嘆道:“醉郭可謂不朽了!他不過是個賣報的,就皆因瘋瘋癲癲的,能勉人去愛國,自己卻不留一錢,不過日謀一醉,也就夠了。雖然是個畸人,卻有過人的氣節,所以一般闊人,雖然生前轟轟烈烈,令人側目,若論身後之名,哪裏及得醉郭萬分之一!——除了他的家奴,或者能替他大吹一氣。可見功名富貴,可以竊取。身後之名,萬不是盜竊來的,就使能盜,將來也有個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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