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畫作, 咱們紀家是留不住的… …”

    這個論調,是任何一個看了這幅《萬裏山河》的人都會有的,兩種不同的畫境, 可以融合的畫境,再有那畫作布局的奇巧, 據他們所知,這可是沒有草稿的,也就是說單憑頭腦之中的想象,把整幅畫的濃淡成竹於胸,揮筆而就,成就了正麵山河的同時,也形成了那背麵的墨龍。

    隻是想想,就知道其中的難度如何,若想做到這般, 必須要知道正麵的每一個景物的濃淡都會在背麵留下怎樣的痕跡。比如說, 這棵樹的濃淡是否剛好能夠讓其中濃墨重彩幾筆構成後麵那鱗片的一角, 而淡的那些, 線條分明, 正好可以勾勒雲紋。某一筆深重直接成就後麵的雲色之濃, 而前麵看去,卻找不到那可能突兀沉重的一筆,隱於山河之中,不為目睹其異。

    在這幅畫出爐之後,很多人對畫作有了更新的認識, 竟然還能這麽做, 這真得是要精熟此道, 方才能夠舉重若輕, 如此輕巧畫來。

    “這件事不必說,另一件,你們怎麽看?”

    堂上幾把座椅放在兩側,中間若是再有一張長桌,就很像是現代會議室的布局了,而此刻,無人說笑,都在說有關未來的計劃。

    為一幅畫耗費了全部心血的老祖宗,提出了一個有關綿延宗祠的設想,不能說有錯,又的確可能成為某些關鍵時刻的一線生機,到底還是應該放在心上的。

    “不過是每一代都放出去一些人,不是很難,又不是完全的化整為零,並不影響我紀家聲望地位,做了便是,何須商議。”

    捋著胡須的爺爺輩說得直率,完全不需要多做計較的意思,其他人聽了,也紛紛點頭,他們是能夠決定紀家整個大族命運的那一小撮人,而他們都同意了,那麽其他人,自不必說。

    事情吩咐下去,很快就有了些模樣,紀家如今不說聲望正隆,卻也因獻畫有功這樣的事得到了皇帝的器重,偌大家族,些許子弟分出去,之後再以意外報亡,並不是多麽值得關注的事情,很多人都不在意。

    而分出去的那些人,也並未都在一處地方,他們牢記著祖宗何方,卻不乏改姓之人,他們是紀家保留下來的火種,若是有個什麽變故,就會成為紀家複起的根基。

    想法是好的,做法也談不上壞,這些人出去之後也都攜帶著一些資源,足夠支撐自己的小家,可若是子孫不肖,也就是一兩代人的富裕罷了。

    作為畫道起家再要學習畫作,就需要更多的支出了,不是一個小家負擔得起的,人力分散了,資源分薄了,又不能求助於家族,明明是士族出身,卻如同平民一般活著,處處算計累心。

    若是有著足夠的聯絡似乎又足以彌補某些缺陷,但天災人禍,總有些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就此失去了聯係,以至於後代都忘了之前是從哪個大家族裏分出來的,連姓都改了的藏身之舉,也成了數典忘祖的典型,便是記得,也無顏再歸,而不記得的那些也就真的是平民了。

    也許最開始的那一代人還有著可謂崇高的理想,覺得自己是作為留存的種子而被保護的,但後來,垂垂老矣,再看那同代人包括後代人的富貴,對比自身的貧窮,心中又作何感想呢?

    是否因為某些預防就像是一個騙局,純粹是為了把他們這些在家族之中不甚重要不好不壞的人驅趕的騙局呢?

    紀家最初不是走的畫道,也走了百年,後來走上畫道,也不過百年,分出去的那些,跳到別的道路上走,又何須百年呢?

    窮則變,變則通,通的卻未必還是祖輩的路了。

    時間匆匆,便是百年。

    “我聽聞這畫道始祖是那王子楚,他的畫作有何特殊之處?”

    書桌之後,服飾精美的少年擺弄著筆墨這般問著,他看著桌上的山水畫,為其畫境而感慨的同時,起了強烈的好奇心,這幅畫雖好,卻是弟子的弟子所畫,似乎必不如其師,不知其師畫作如何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還在,卻也有不少人投注在這位可爭大寶的少年身上,聽到他如此好奇,便有人很是願意錦上添花地讓他看到那畫作如何,上有所好,下,如何能不滿足呢?

    一幅畫而已,便是時間長遠,難以尋覓,卻也不會難倒那些有心之人。

    時間悠然,已經超過百年的畫作少有存世的,尤其王子楚的畫作頗為致鬱,曾有自殺之事屢屢因為畫作而出,令其親者深惡痛絕,一度還曾被某些統治者封禁,許多焚毀不說,還有些因保管不善而損壞的。

    如今還留下的那些,收藏者都不太敢看,卻還是當做傳家寶一樣留著,事實證明,這樣的畫作總是不會被人遺忘的。

    某些書畫名家的草稿紙都能被翻出來細究根底,王子楚的畫作,又如何能夠幸免。

    很快,就有一幅王子楚的畫作被進獻上去。

    “聽聞這畫作久看能讓人自戕,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少年人的好奇心總是來得如此突然又強烈,他這般想著,不與人說,怕人勸阻,悄悄把畫作掛在了床帳之內,就在頭頂上方,每天睜開眼睛都能看到,睡覺前還可再看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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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種致鬱之意,他感受到了,卻不以為然,就是這樣?

    難免帶著些輕視的感覺,又像是挑戰一樣,一看再看,長久地看,天天地看,不知不覺之間,行事就有了偏頗,因這些變化潛移默化,隻有人以為他成長了,懂事了,方才沉默了,寡言了,還有人為此欣慰。等到一朝血流床榻,已經無可挽救的時候,人們才發現那高懸在帳內的畫作。

    山水寂然,無聲肅穆,似乎已經先行為亡者默哀。

    “大膽!誰!是誰!”

    畫作殺人!

    這等事幾乎已經列為傳說之中,哪裏想到竟然真的會發生,還發生得如此令朝野震驚。

    這少年,嫡子出身,自幼聰敏,頗受皇帝喜愛,多少人都已經把他看做合格的太子人選了,他的那些兄弟,雖也有優秀的,卻一時間不能與之並提,僅僅嫡出一項,就勝過無數人了。

    嫡出優秀的情況下,誰也不願意選擇庶出為繼承人的。

    偏偏,這樣一個優秀的、讓朝野稱讚的、很可能未來就是皇帝的繼承人,就這樣早早去了,還去得如此荒唐。

    皇家於自戕一事,都可論罪,這等平白落下的罪名,又讓眾人情何以堪。

    這時候,已經沒人追究為什麽他會把畫作掛在帳內,死者已矣,隻餘悲痛。而皇帝的悲痛轉為憤怒,又是足可震驚世人的。從獻畫之人到曾經提起這幅畫作之人,還有少年身邊兒伺候的眾人,都被論罪,若非畫作主人早就死了不止百年,恐怕也要跟著再去死一死了。

    即便如此,痛心疾首的皇帝還想著要鞭屍以泄憤,奈何,百年滄桑,誰又知道那人葬在何方。

    大量畫作被焚燒,那些有畫境的被燒了,沒有畫境的也跟著湊了一迴熱鬧,成了真正的炮灰池魚,一同在烈火之中煎熬。

    舉國悲痛之中,所有人都在為皇帝的怒氣買單,畫之一道,不敢說退後多少年,卻也讓人幾年不敢提筆作畫,生怕因此再遭來皇帝的厭惡。

    以畫道而聞名的紀家也是其中最倒黴的一個,獻畫的不是他們,諂媚的不是他們,然而畫作的名頭,包括畫境的種種說法,都是從他們那裏而來的,作為畫道的領軍人物,在皇帝以喪子之痛而遷怒於紀家的時候,沒人敢為其仗義執言。

    紀家自知難逃,雖無殺身之罪,卻也活罪難免,整整三代人的前程,就此耽誤下來,一同被耽誤的還有那艱難流傳的畫境。

    長時間不寫字,再提起筆來,好像都不知道手腕該往哪個方向轉動,長時間不畫畫,時日久了,會的也成了不會,多年過去,畫作漸漸複蘇之後,再要提起曾經的輝煌,重複那時的盛景,已經是不能了。

    封建王朝,興衰從上。

    沒有死守一道的紀家又走了別的路子,而那時候,早已經分出去的那些紀家人,有的已經不知道那一段曆史,有的早就已經改換了門庭,並沒有被這場風波影響多少,卻也徹底斷了所謂的“種子”計劃。

    如此,紀家,泯然眾人矣。

    後世人再有鑽研畫境的,苦於無其門徑,也無資本,連擁有畫境的畫作都見不到一兩幅,又何談體悟其中意境,方便自己融會貫通發展出自己的畫境?天才如王子楚之人,能有幾個?

    世家大族,也有如紀家之大者,曾經鑽研過畫境也有所成,然而後代未必如前,此等畫技,又有幾個會費心苦練,終至大成?

    一度閉目塞聽,連畫境之事,也難聞了。

    有些技藝,難以流傳,一人即終了。有些驚豔,曇花一現,刹那即雋永。

    從盛而衰常見,從衰而盛,難得。

    曆史早已為所有譜寫出名為命運的軌跡,不增一分,不減一分,不為世人的悲歡離合所更改,也不改變世人的悲歡離合,所有的一切,似乎早已經是命中注定,再無增減餘地。

    一滴水落下,圈圈漣漪在湖麵蕩漾,這上層的變化有多少能夠落在下方,影響那深深的湖底,讓水色波瀾,再不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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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也蕭何敗蕭何。

    是因“看到”而更改,還是因更改促成“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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