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想的, 想去。”

    王子楚老老實實地迴答,完全沒有避而不答,或者轉移話題, 又或者拿出自己師父的威嚴禁止對方再問的樣子,倒像是個被考較的學生,需要努力贏得老師的喜愛。

    “師父騙人,明明是不想的。”

    紀墨的個頭還低,隻要抬頭就能看到王子楚眼中那一片黑沉的樣子,眼睛不會說話, 那許多複雜的情緒展現出來的也不過是瞳仁反射出來的光, 可紀墨分明像是從中看到了不願。

    如同被脖子上係著的繩索拉著,不肯向前,又不得不向前。

    明明無聲, 卻似聽到了悲泣。

    “師父若是不想去… …”不如不去,我在這裏陪著師父也是一樣的。

    “不, 我想的, 我要去的。”

    王子楚否認得極快,說得堅決肯定,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 竟不似是去京都, 而是去什麽龍潭虎穴, 必要一去不歸似的。

    呃, 換一個角度想, 那京都王家所在,對王子楚而言, 也是心理陰影所在吧, 進去不啻於與妖魔鬼怪直麵相鬥, 對他這樣性格的人來說,也實在是太艱難了。

    而若是鬥贏了,也的確是一去不歸的,這偏僻的地方,恐怕也不會再迴來了。

    紀墨有一種感覺,王子楚一定會贏。

    這倒不是什麽對“天選之子”(係統所選)的信任,這種信任充其量是技藝上的,而非男主光環之類的遇難成祥,看看之前的師父都是怎樣的人生際遇就知道了,鰥寡孤獨,總得遇上一個或兩個,遭遇一二劫難,過了且活須臾,不過頃刻就死。

    同是凡人,便同如草芥。

    但這一次,不太一樣,玄陽先生除了內宅手段生疏,其他方麵還是很厲害的,軍師威名,本就不一般,有玄陽先生出頭,應該會贏,否則,他就會繼續蟄伏了。

    “師父放心,不會有什麽問題的,有先生在,他一定會照顧好你這個唯一的親人的!”

    紀墨的話語樂觀,似還透著兩分調侃,背靠大樹好乘涼啊!

    如王子楚這樣單純不知世事的,就要有這樣一個親人才能作為依靠,否則,又怎能得這樣的安逸。

    王家的那些,紀墨並未得知具體,可隻聽大概,便知道是怎樣的泥潭深陷,能夠不沾泥點兒地來去清蓮,便需要一雙強有力的手作為助力。

    玄陽先生,剛好就是這個助力,否則… …

    一想到若不是有這樣一個強大的舅舅,王子楚可能就永遠在那宅子之中不見天日,紀墨就為之覺得窒息。

    轉頭再看這幅新畫,便想到是為何而來,可能王子楚也是心理陰影太大,一說迴去,就想到那些,這才畫出這樣的畫作來吧。

    也不知道那王家到底是怎樣的地方,如何磋磨人的,竟是能把人都快要折騰成抑鬱症了。

    啊,不對,王子楚還沒有抑鬱,算是老天保佑吧!

    又或者要歸功於玄陽先生,若非他的庇護… …

    紀墨想到這裏,又說:“我看先生對你極好,這些事,他都會操辦好的,不用師父多操心,坐享其成,多好啊!”

    這又是帶著玩笑之意了,紀墨從不是坐享其成的人,努力換來的點點滴滴,積累起來,才是他通過考試的根基,至於旁的,吃飯之類,坐享他人的勞動成果,也不是不能吃嘛!說不得還很美味呐。

    “… …嗯。”

    王子楚看著紀墨,看著他眼中那靈動的光,連笑都是狡黠而動人的,若陽光穿透樹葉灑下的光斑,會跳躍一樣。

    以前,這些光,雖然不能帶動他跳躍,卻也會讓他感受到那種輕鬆美好,而現在,言語如刀,割裂的是光與暗,是白與黑,同樣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哪怕,他們還在一個世界之中生活,可,他們終是不一樣的。

    垂在深潭邊兒的繩子依舊新亮,看似能夠承受他的攀援,讓他離開那深深的泥沼,脫離那徹骨的深寒,然而,手伸出去了,才發現觸到的不過是虛影,若一鏡麵在前,倒影出別處的繩子給他看。

    看見,摸不到,所謂的希望,不過是更深的絕望。

    縮迴了手,王子楚的手指蜷曲,心中一片冰冷,也許,他本來就不該有什麽希望。

    自她死的那刻,他就也跟著墜入了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等到了京都,恐怕有幾天不能見麵,聽說紀家很多人呐,怕是要一一拜過,又有親朋… …”

    這種繁雜的大家族事宜,於紀墨也是頭一迴,便是嫡母再不喜他,也不會讓他在這些事上失禮,否則就顯出她那個嫡母沒做好,因此這幾日,嫡母派了個嬤嬤過來特意給他講這些老家的事情,生怕他到時候不認識人,出了醜。

    這顯然也是紀父的擔憂,知道嫡母所為,恰中心頭,兩人的感情還因此融洽了些,有商有量的,看起來家中氣氛都更和諧了。

    “不知道先生可說了你們到時候住在哪裏?還在道觀嗎?京都之中可有哪些道觀?還是在馬家,我聽聞… …”

    楊瑉和李遠載兩個都是八卦的能手,不過一個是格外接地氣的那種八卦,另一個就透著些高深莫測的感覺說消息,從兩人那裏,紀墨倒是聽到不少事情,知道紀墨要去京都之後,兩人都似更親近了幾分,不忘跟他說京都景色多多,名士多多,定要去拜訪之類的。

    把自己的願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如果他人達到了,好像自己也能稍稍滿足一樣,果然還是小孩子,連野望都不確切。

    為了這段同窗之誼,紀墨答應了不少,要去某某地看看,有機會見到某某人,也要好好看看之類的要求。

    反正畫畫也不是閉門造車,總要外出采風,起碼要看到足夠多的風景,筆下才不會是千篇一律的花草樹木,那些據說有名的地方,多是風景不錯,有機會,紀墨當然要去看看。

    “… …到時候我們同去啊!”

    “——好——還要看先生… …”

    王子楚叫不出那個“舅舅”,他的心情沉重,往常會為了紀墨的言語而露出好奇之色期待之色的眸中,一片化不開的墨色。

    “是啊,還要看你們的安排,去了京都,就是當吉祥物,也會有很多事情吧。”

    紀墨推己及人,紀父羅列的若幹行程並未與他具體說過,但也說了要拜訪叔伯之類的人物,那些叔伯有的是親的,紀家的,有的就是近的,紀父交好的朋友,再有些就是遠的,名士名人之流,總也有個大聚會之類的場景,需要拜會刷個臉熟什麽的。

    玄陽先生的計劃是什麽,紀墨並不知道,卻能想到必然也是要讓王子楚在京中露臉的,如此才能讓他從暗處走到光下,以後那些人便要算計也要悠著點兒,免得被人戳破都不好看。

    有些東西,就像是一張遮羞布,它可以輕薄透小,但不能沒有,若是那個對王子楚下黑手的繼室被人揪住了害人的把柄,宣揚出來,那可是把王家的麵子也扒了下來,扔到地上踩了。

    到那時,先饒不了她的,必然是王家,所有算計,就此落空,必是一場好戲。

    紀墨能想到的就是這樣大麵兒上的,但具體怎樣做,恐怕玄陽先生還有計劃,也需要王子楚好好配合。

    “師父不用多想,好好配合先生就是了,先生必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 …嗯… …”

    幾乎是氣音,軟而無力,似有什麽正在把人往下拖,讓他再不得冒頭唿吸外麵的空氣。

    “師父不要不開心,即便是到了京都,我也在的。我一定盡快去找你,我們還在一起畫畫!”

    紀墨拉住王子楚的手說,觸及掌心,才覺一片冰冷,雙手不由分說捂了上去,換得王子楚一個淺笑,迴了一個明媚的笑容,“新地方,也有故人,是不是感覺就會好很多?”

    他以為王子楚是害怕麵對陌生的環境,他以為… …許多年後,想起這一幕的時候,紀墨恨不得衝到過去,打醒那個傻乎乎的自己。

    不經他人苦,莫勸人大度。他倒是沒勸王子楚大度,他隻是… …隻是在他已經被人逼到懸崖邊兒上的時候,告訴他,那個人對他很好,他給他安排的都是好的,他該聽從的,哪怕,是跳下懸崖。

    這種,跟做人幫兇又有什麽區別?

    他是沒親手害人,卻是助紂為虐,哪怕這種虐放在當世看,都不會被人詬病,反而得到讚同,但,王子楚是不同的,這件事於他,也是不同的。

    不去報仇,不是不恨,而是放過了自己。

    當有些人拿起刀,未曾傷人一分,已經自傷九分,與死無異了。

    逼和尚吃肉,逼道士還俗,逼、人… …“殺”人… …每每想到此時,想到此事,想到這一天的種種,紀墨都會懊悔自己當時為何不能細心覺察,他是否也在為一個複仇的戲碼而雀躍,他希望看到的公正,是否又是王子楚真心所求呢?

    道不同,這勉強來的師徒緣分,終究是短了。

    他畫著致鬱的畫作,心中卻是存著一片淨土的悲憫,願求一個自在,得一個解脫,他的目光看著畫紙,也看著畫紙之外的廣闊天地,看著未來。

    他說著寬慰的話語,心中卻滿是以牙還牙的兇戾之氣,隻為一個自己以為的公平道理,就要把人推入其中… …他的目光看到的是過去,看到的是自己眼中的現在,看到的是自以為光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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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1

    一氣嗬成,恰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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