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曹木突然收到一碗雞肉時候的愕然, 中午的時候,他照例帶紀墨去山上木屋之中,吃了飯就帶著他做琴。

    昨天的槽腹結構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今天收尾之後就要把兩塊兒麵板黏合在一起, 用的是一種有刺鼻味道的… …膠?

    淡褐色的膠被挑起來的時候,紀墨忍不住好奇問:“師父,這是什麽?”

    他想說“膠”, 又不確定這個詞是否是自己的知識範疇之內的, 幹脆省略了。

    “這是生漆。”曹木迴頭看了他一眼,一邊往麵板上抹生漆, 一邊解釋說,“有一種樹叫漆樹,割開樹皮就能流出這種生漆來,最初是乳白色的, 漸漸會變為褐色… …”

    隨著生漆的塗抹, 一種微酸的味道在屋子之中蔓延,紀墨認真地看著, 曹木已經把兩塊兒麵板都塗上了生漆, 然後兩者相合, 曹木的手臂用力,肌肉又凸了起來,讓紀墨遞過一旁的繩子。

    那繩子就在他的手邊兒,是那種粗糙的麻繩, 紀墨趕忙給他遞過去,看著曹木咬著繩頭, 一手捏緊麵板, 一手開始把繩子往上纏繞, 開始還有些鬆,後來騰出雙手來,不斷紮緊,一圈圈纏繞紮緊,到最後看那麵板都像是受難一般,被牢牢捆紮起來。

    “這琴也如人,若無摧折,不得大音。”

    曹木綁緊了一個繩結之後,便把那琴胚重新放好,這時候還早,他便又給紀墨講了講之後如此這般要放置幾天,盡量陰幹,然後才能開始後麵的步驟,他還給紀墨看了看以後要陸續安裝的小配件。

    嶽山、承露、琴軫、護軫、龍齦、冠角、雁足等小配件,都是木頭製作的,看在紀墨的眼中格外親切,他的雕刻手藝也能做這個的。

    曹木早就做好了這些配件,如今拿出來讓紀墨看,也給他比劃著告訴他這些配件都是安裝在哪裏的,會有怎樣的作用,他在學習的時候可從來沒被講解過這些。

    自曹木出生就不太討人喜歡,小小年齡就看出背部不直,被曹老爺子看做是身骨不正,製琴人家,似乎天生就會將某些東西一一校準,曹老爺子總說琴如人,人如琴,若胚型不正,又如何能夠發出正音雅音?

    正因如此,曹木的兩個兄長幼時都得到老爺子幾乎是手把手的教導,輪到曹木的時候,就隻有從旁觀看的份兒,曹老爺子不會針對他的問題講任何一個答案,明明也是他的兒子,卻如仆人一般,一個家中,也就此分出了三六九等。

    然,曹木天生聰敏,很多東西,看一遍就會了,曹老爺子就是一遍不講,看著他們完工一架古琴之後,曹木也能用同樣的木頭做完幾乎一模一樣的古琴,真正較音,尤勝兄長。

    曹老爺子並不以此為喜,反而充滿了厭惡,如果一個身骨不正的人都能製出好琴來,那麽他一直以來的論調顯然就成了錯的。

    他精心教導的兩個兒子製成的琴,還不如從來不理會的小兒子隨手做出來的琴更好,於老爺子而言,更是一種打臉,隻會讓他更加討厭這個小兒子。

    什麽都不知道的曹木高興於自己勝過了兄長,到曹老爺子麵前要得誇獎的時候,可想而知,得到的是怎樣的打擊。

    自此後,本來就不怎麽樣的父子情,兄弟情,更是無有,相處之間,如仇人一般,兩個兄長不把他當弟弟看,把他當可惡的偷師的仆人看,嗬斥打罵,都是常事,發現曹老爺子對此並不管束之後,愈發變本加厲。

    縱然如此,曹木還是喜歡上了製琴,人如何,與琴無關,他親手製出的琴從不會辜負他,那清越遠揚之音,如曠世之雅,隨弦而動,披蓋於身,讓他忘記了自己隻是世人眼中醜陋汙濁之輩,也如那林中自然,清香嫋然。

    “這個,我也能做的!”

    紀墨欣喜地捏著一個小配件,跟曹木請戰,他上輩子學的雕刻技術,做一個這樣子的木雕還是沒什麽問題的,也不算是木雕,就是木頭弄出這樣的形狀來,不求藝術,不求創新,簡單,簡單。

    “是嗎?”

    曹木不以為異,隻當紀墨是在岑木匠家看過類似的木材加工,知道如何製作這樣的小東西,本來這些配件也算簡單,若不是要搭配古琴而調整,其實也就普通。

    “那你做來看看吧。”

    時間還早,曹木饒有興趣地給了紀墨一些工具還有一塊兒木頭,紀墨抿著嘴樂了一下,接過東西之後就開始專心致誌地做,技巧還在,就是手上有些無力,好在曹木給的刻刀不錯,比上個世界所用的更加鋒利,那木頭的材質也很好。

    見獵心喜,到底是學過的技藝,能夠發揮作用,紀墨也很高興,他目測了手上那個雁足的大小,用刻刀一下下雕琢出大概的輪廓來,然後一點點加深輪廓,成品完成得很快,應該說是太快了。

    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刀是多餘的,不斷地做減法,把一個小木塊兒,雕成了一模一樣的雁足,兩個放在一起,就是曹木也很難分辨哪個才是自己做的。

    “沒想到,你竟還有這般天賦!”

    沒有人不希望收一個好弟子的,弟子若此,似也有幾分肖像自己了,若是這個時候係統擴展一下項目,列個好感度,就會發現曹木對紀墨的好感度大大提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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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恃才而傲物,才高而輕人,曹木眼中,從來沒有真正放下過別人,便是收紀墨為徒弟,也隻是有個打發時間的樂子罷了,沒準備真正地盡心教導,於他這等天授之才相比,教導普通人簡直是在自找苦吃。

    但若是紀墨有如此天分,那又不同了,任何時候,教導一個天才都好過教導一個蠢材,看弟子取得成就,於自身,也是極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曹木心中,一時想過很多如何教導弟子的計劃,目光再落到眼前,越過手上的兩個雁足,落到紀墨的身上,目光之中又有一些可惜,別人家的孩子,不可能早晚都跟著自己,如今年齡太小,還不能怎樣製作大件… …

    若幹想法之後,迴到眼前,時間已經有些晚了,曹木收拾好了東西,帶著紀墨下山,下午,照例是養雞時間。

    “師父,我做的不好嗎?”

    紀墨捏著小彈弓,走到曹木身邊兒,自曹木看了那個雁足之後再沒說什麽,沉默得有些異常,紀墨有些莫名,這是觸雷點了?

    “沒什麽。”

    曹木輕笑,摸了摸他的頭,說:“你能有這般天分,很好,以後多用功就是了,這些事情,不要在外麵說。”

    “好,我知道,我什麽都不說。”紀墨應得痛快,他也不是小孩子了,這點兒還是明白的,曹木是怕曹家人知道麻煩吧。

    一架古琴的價值有多高呢?以曹木所說,光是所用木材,從開料到選料,最少要隔七八年時間,這是為了木頭陰幹,否則做出來的樂器就容易變形,不是變翹就是變彎,形變則音變,稱不得好。

    純人工製作,還要搭上這許多年時間,再有人工技藝等諸多方麵影響,這些都匯聚成古琴的價值,非雅難得其韻,這完全是針對有錢人,針對富貴人家的奢侈品。

    一件作品完成,賣出之後所得的價值若配不上七八年的辛苦,又哪裏能夠算得上是物有所值。

    如這般算來,曹家的家底,恐怕不應該是現在的這樣,那麽… …

    紀墨能夠猜出一些曹木的想法,他可能是不想讓家中那些不省心的女人分潤這部分的利益,所以才瞞著所有人,偷偷在山上做琴。

    早上起早點兒,晚上睡晚點兒,再有中午的時間,每天都跟做賊似的,這般偷偷摸摸,也許就是曹家的習慣,村中從沒聽說過曹家人會做琴,可見也是怕人妒忌的緣故。

    紀墨也不喜歡曹家那些女人,曹婆子有一次專門尋他說話,明裏暗裏,都是想要讓他家中出錢給她,理由就是紀墨跟著曹木學習了,她才不管他到底學到什麽沒有,反正學了就要給錢。

    連曹家那兩個嫂子,還有小姑子,偶然見了紀墨,也是一副輕蔑態度,不是嘲諷他沒眼光,就是嘲諷他以後也學成個駝子樣。

    她們以為紀墨人小聽不懂,又或者也不怕他聽懂,自己的選擇自己負責嘛!

    紀墨沒有四處告狀,卻把這些都記下來了,若是自己這等外人都能受到這樣的待遇,作為更讓他們肆無忌憚的“曹石頭”,會被怎樣對待呢?

    想到這裏的時候,紀墨都會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憤怒,哪怕她們不知道曹木的手藝,也不該如此,這不是對待親人該有的態度。

    生活在幸福家庭的紀墨遭到的最大的打擊,就是第一個世界時候被兄弟姐妹玩笑一般地拍打,再沒有這種言語傷害和冷暴力,他無法想象曹木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隻覺得痛心,他無法改變對方的狀況,卻願意做個更孝順的小徒弟,對他更好一些。

    沒有人,天生就是塊兒石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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