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這幾封公開信的語氣措辭不統一,有兩次他說您,有三次他說你,還有,注意他書寫時間的方法,最近這次用了二十四小時製,以前沒試過這樣的。」

    「……整體認知能力沒有下降,懷疑是解離性人格疾患,他分裂出的人格有並存意識,可以進行內部溝通,共同策劃犯罪。」

    專家站得筆直,有條不紊地陳述觀點:「其產生原因多數跟童年時期的嚴重創傷有關,受過虐待、性侵和暴力的孩子會增加患上這種心理疾病的幾率。」

    「我反對。」長桌後,一名年輕的女專家舉手,她抬起下巴,白光從鏡片上匆匆掠過,「解離性人格疾患是表達挫折和悲痛的方法,這類患者容易情緒波動,個性也極不穩定,但笑麵非常謹慎,如果他真的有心理疾病,是不可能完成這麽有邏輯的犯罪。」女專家站起身,在二十多雙冷厲深炯的目光下,鎮靜地開口:「遺傳素質是攻擊和犯罪行為穩定性的原因,比如近年就有研究表明t基因多態性與攻擊行為出現顯著性關聯。從原始狩獵到現代工業,人類從來沒有放棄過互相侵略的想法,差別在於有些人做了,有些人沒做。笑麵的攻擊層次高於普通暴力罪犯,不屬於無腦發泄,他有異於常人的犯罪天賦,這樣的人,天生就比其他人聰明。」

    「胡扯!」旁邊的老專家重重拍桌,橫眉瞪眼地看著她,吼得人耳朵發顫,「這是基因歧視!你說的那個研究我也看過,受測者大部分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這能證明什麽?隻能證t基因和一些精神疾病之間存在關係。前幾年有人統計了新寧市幾百宗強|奸婦女的案子,結果發現,唯一共同點是犯罪者的性別,你能說所有男人都是強|奸犯嗎?」

    女專家麵不改色,也不覺得尷尬,反問道:「那您有什麽高見?」

    老專家哼了一聲,精瘦的臉龐憋著一股怒氣,粗聲粗氣地說:「是環境中的一些特殊情節影響到他,販毒跟爆炸是兩種不一樣的犯罪模式,後者希望獲得認可,更注重權威感,在後天的影響下,他學會了這種攻擊行為,想要受人敬仰……」

    一群專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聽得蘇仰大腦嗡嗡直響,從早上到太陽下山,他一粒米都沒進過肚子,光坐在椅子上,看他們「探討分析」笑麵的人格特質。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群大牌專家,嚴廳長拿起遙控器,將室內的溫度調高一點,說話語氣彬彬有禮,不見任何疲憊:「蘇仰,你來說說吧。」

    「說……什麽?」蘇仰晃了一下神,抬頭看向對麵的嚴慶,似乎有些不解。剛才那十個專家裏,隨便挑一個都有滿滿幾頁紙的學術研究和論文發表,頭銜一個賽一個厲害,相比之下,簡直小巫見大巫。

    「我想聽聽你對笑麵的看法,說什麽都可以,請隨意。」

    嚴慶五十出頭,身材微胖,把西裝撐得略顯臃腫,配上一雙眯眯眼,容易給人和藹親近的好感。實際上,省廳內外,以致整個體係都知道他是老狐狸,笑裏藏了不止一把刀。

    蘇仰沒有馬上迴答,而是斟酌了片刻,像是在挑選合適的詞匯來組織語言,他抿著唇,又看了何軍一眼……兩人的眼神交流不過淡淡一瞬,當時何軍還沒反應過來,但嚴慶已經靈敏地捕捉到蘇仰的猶豫,提前說:「放心說,我們相信自己人。」

    嚴慶特別強調了「自己人」三個字。

    蘇仰頓了頓,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省廳的高層領導,來之前何軍提醒過他,讓他小心說話,特別是在廳長嚴慶麵前,一定不能撒謊,他是總負責人,萬一有什麽差錯,不是寫寫檢討能解決的。

    「我不同意他們的看法,」蘇仰全身緊繃,目視正前方,「笑麵是個理智健全的正常人,他有比一般人堅定的意誌力,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也能說服不同的人去替他賣命,如果他精神有問題,那些追隨他的人不會服從他的安排。」

    嚴慶問:「為什麽不會服從?」

    「因為笑麵是一個領袖,為他們建立了避風港,讓追隨者可以逃離無意義的生活。他們都是一些在現實生活裏經曆了挫敗的人,但他們又渴望找到某種震撼的事業去彌補自信,向別人證明自己,而笑麵能給他們創造機會……比如慶明站的自殺式襲擊案,全世界都在關注她,她的事跡會一代傳一代,就算是五十年後依然有人記得她的名字,這種主動赴死的行為不是出於絕望,而是熱愛,她認為這是一件光榮的事,為了自己的事業犧牲,她在證明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別忘了這些追隨者最開始也是普通人,如果笑麵精神有問題,或者有什麽心理疾病,那他在追隨者的眼裏,不過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甚至比身為失敗者的他們更加低劣,自然不會服從他的安排。」

    蘇仰對上嚴慶溫和的目光,卻不敢鬆懈:「……將笑麵解釋為天生的罪犯或者是精神病人,隻是為了讓大眾更容易接受。」

    「從販毒轉向爆炸案……對於笑麵激進化的改變,你有什麽看法?」嚴慶將手裏的筆轉了一圈,然後用筆尖點著桌上的白紙,很快地寫下幾個字。

    蘇仰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開始出汗,十幾雙眼睛盯著他,連大氣都不敢喘,隻得硬著頭皮說:「我……不清楚,但是爆炸案可以恐嚇市民,也能激勵他們內部的情緒,如果笑麵想擁有一個團結性高的團體,他必須用這種方法讓追隨者參與其中。笑麵作為製毒集團的領導者,背後有完整的團隊,激進化不一定是他本人的改變,而是團隊壯大導致的趨勢,他們需要一個共同目標去支撐個人信念,維持團隊的一致。」

    嚴慶習慣性上翹的嘴唇忽然放鬆了一些,拉成一條直線,這微小的變化仿佛象征著什麽,眾人迅速收迴視線,危襟正坐。

    「今天辛苦大家了,何隊長,我相信你的領導能力,所有部門會全力配合你們的計劃。」嚴慶站起身跟他握手,略微壓低了聲線,「有什麽事記得第一時間上報省廳。」

    「是,明白了。」何軍恭敬地迴答。

    嚴慶帶著滿意的笑,又在蘇仰路過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後生可畏。」

    到了後來,嚴慶似乎非常看重蘇仰,重要的會議除了何軍,蘇仰也必須出席。嚴慶這個舉動全憑他的一時興起,至於蘇仰因此遭到多少議論,恐怕嚴慶並不關心。

    齊笙失蹤後,嚴慶對蘇仰的態度徹底翻轉,他將蘇仰排除在專案組以及一切會議之外,隔絕有所消息……最後一次見他,還是在省廳的會議室裏,蘇仰坐在椅子上,獨自麵對橫桌後的廳長、處長,還有幾個委員。

    「你跟齊笙什麽關係?」

    「朋友,他也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委員在表格上打了個勾,繼續說:「我們在劫車現場撿到了齊笙的配槍,經過化驗和對比,證實從吳越體內取出的三顆子彈,均由齊笙的配槍所射|出,而手槍上隻有齊笙一個人的指紋。對此,你有什麽看法?」

    蘇仰滿眼通紅,嘶啞道:「我不知道。」

    委員換隻好換個方法,問:「那齊笙呢?說說你對齊笙的印象。」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嚴慶跟他四目相對,表情和平時沒什麽區別,隻有聲音冷了起來,「全新寧市市局都知道你跟他關係好,現在讓你說一下對他的印象,你告訴我你不知道?蘇仰,注意自己的態度。」

    「齊笙現在生死未卜,比起全力營救,你們好像更樂意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還分派人手二十四小時監視我……」蘇仰笑了笑,眼珠靜如澄水,「我的看法、我的印象、我的態度比得上一條人命?」

    「蘇仰!」嚴慶表情一變,終於忍不住,第一次在集體會議上失態,怒聲吼道:「你是警察,至少現在還是,在質疑我們之前,先想想自己的立場!有多少兄弟為了齊笙的失蹤沒日沒夜地加班?你這句話抹煞了多少人的汗水?試問誰不想找到齊笙?你以為隻有你關心齊笙的安危?」

    「我關心齊笙的安危,可你們關心的隻是一個真相,」蘇仰自顧自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半步,「嚴廳長,我認識的齊笙,是個充滿正義,披肝瀝膽的人……但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個道理,你也清楚。」

    嚴慶睜眼瞪著麵前的年輕人,大腦短暫空白,茫茫一片,猶如落了一地灰,籠罩著眼前的景物。他曾經試探過蘇仰,像這種大膽精明的人,要提拔上位,必定要摸清他的性格底細,不能留半分隱患。過程中,蘇仰的表現符合要求,甚至比預期更好,始終不卑不亢,溫和沉靜,如果沒有今天的挑釁,他能保證在笑麵的案子結束後,蘇仰仕途一帆風順。

    蘇仰是個聰明人,嚴慶相信他早就察覺到自己的意圖。

    可蘇仰偏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當著幾個委員的麵狂妄起來,故意刁難警方,這無疑是在自尋死路,就算嚴慶有心想保也保不住。

    在場的人都以為蘇仰得意忘形,成功阻止了214爆炸案,被漫天誇獎衝昏頭腦,變得妄自尊大、目中無人。

    ……除了嚴慶。

    因為嚴慶知道,蘇仰是在用這種近乎自毀的方式,斬斷他的邀請,不僅僅是逼他放棄,也是在表達自己的立場——

    他想救齊笙,也隻想救齊笙,其餘的事情他根本不在意。

    不然在這種例行詢問上,無論是一筆帶過,或者模棱兩可,都比實實在在吐真心好。哪怕他一直說不知道不清楚,委員也不能撬開他的腦子,將他橫切豎剖,看看有沒有撒謊。以蘇仰的能力,隨口扯兩句話糊弄糊弄也能蒙混過去,反正沒人能看出來,就當交個差事,應付這群隻會公事公辦的機器人。

    直到蘇仰離開會議室,周遭的人開始討論分析蘇仰的話,嚴慶才重新勾起唇角,帶著一絲涼薄道:「繼續監視他。」

    「是。」

    ……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女人的麵部肌肉過度繃緊,右上眼瞼一下一下輕輕跳動著,她偏了偏頭,給站在鏡頭外的人打了個眼色。

    半秒後,那人開門大步離去。

    女人又問:「理由呢?」

    蘇仰向後退了幾步,直接倚著桌沿:「我說是昨天發現的,你們會相信嗎?」

    沉凝了半響,女人迴答:「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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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色觀點不代表作者觀點0v0,參考了joseph j.的行為遺傳學t基因多態性與暴力行為的關聯研究,不全是我編的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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