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的小道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雪,如同銀沙一般幹淨地蜿蜒著。於天低頭看著腳下的路,鞋子踩在上麵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不知道怎麽就稀裏糊塗地走到這樣一個沒人的地方。

    這條小道是通向後院的,再往前走就是一扇鐵門,旁邊還立著一塊「非工作人員禁止入內」的牌子。

    於天停下腳步,問:「楚海是在兩個月前出事的,如果是跟那件事有關,警方應該不會拖到兩個月後才過來,」他看著蘇仰,目光溫潤,「所以請問你們為什麽要找楚海?」

    來醫院之前,蘇仰調查過於天。於天大學畢業後,由楚海母親親自帶進公司,從低做起,在這幾年間憑著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坐上財務總監的位置。

    果然啊,能在一個大集團裏生存下去的,頭腦都比較精明,隻是蘇仰以為於天會拐彎抹角旁敲側擊的,斷未想到他會這樣直截了當挑明來說。

    「於先生知道月亭酒店最近發生的事情嗎?」

    「當然,新聞都在報道。」於天皺起眉,「楚海跟這件事有關?」

    蘇仰:「我們在現場發現了楚海訂做的戒指。」

    於天沉默了,過了半響,他的嘴角似乎動了動,但還是什麽都沒說。

    蘇仰繼續問:「於先生了解楚海的交友情況嗎?或者說有沒有什麽親密的人可以拿到他的戒指?」

    於天搖頭:「我跟楚海不是很熟,他身邊那些朋友我隻見過一兩次……」說到這裏,於天忽然頓了頓,他微微張著的唇不可遏製地顫抖起來,「他、他有一段時間跟毛啟仁關係不錯,後來不知道怎麽鬧翻了。」

    毛啟仁……嗎?蘇仰開始思考這當中千絲萬縷的可能性,可惜思緒還未接駁在一起,於天的電話便響了起來,這通電話來得急走得也急,於天看了看手表,滿懷歉意地跟蘇仰說:「抱歉,我要迴公司開會,如果還有其他問題可以隨時聯係我。」他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蘇仰,「直接打我的私人號碼就好。」

    蘇仰接過名片,眼神不經意地掠過於天修長的手指——他手部的皮膚非常幹燥,靠近指縫的位置還有明顯的紅斑跟疹子,指尖有些脫皮,完全不像是一雙「少爺家」的手。

    蘇仰垂下眉眼,低聲迴應:「好。」

    於天朝著蘇仰微微一點頭:「那我先走了。」

    「再見。」

    ……

    於天走後,他將楚海跟毛啟仁的關係告訴了孟雪誠,看看市局那邊能不能查出一點蛛絲馬跡。

    孟雪誠:什麽時候迴來?

    蘇仰:我去看看楚海再迴來。

    蘇仰重新迴到了十三樓,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去看一看楚海,不是隔著玻璃遠遠地看,而是以一種更加近的距離,就像他平時接觸「受害者」跟「嫌疑人」一樣,他需要親自接觸楚海。

    重症監護病房有嚴格的探病規定,探病時間每天隻開放兩小時,每次隻能有一位家屬探視,且不能超過半小時。

    現在還剩最後半小時,蘇仰聯係了值班人員,護士長一見他是生麵孔,立刻問他跟楚海的關係,如果不是家屬,一律謝絕探視。蘇仰隻好跟這位莊嚴的護士長解釋自己的來曆,雙手奉上自己的證件,恭恭敬敬地迴答她的問題。等護士長做完登記後,她抬起冰冷的眼睛,扔給蘇仰一張綠油油的「探視須知」。

    護士長機器般的聲音響起:「在門外洗手戴口罩,然後穿好鞋套跟手套,進去之後換上隔離服。嚴禁觸碰任何儀器和病人的傷口,明白了嗎?」

    「明白,辛苦了。」蘇仰走到楚海的病房,有一位專門負責楚海的護士在門口候著,她指導著蘇仰進行簡單的清潔消毒,並再三提醒:「不要觸碰任何儀器,離開前記住將脫下的防護服扔進垃圾箱。」

    「知道。」

    蘇仰在病房的第一道門內換上全套防護隔離衣物,等他穿戴好,便推開第二道門。他原以為病房裏應該是安靜的,至少當他隔著層玻璃望向楚海的時候,他覺得這裏是與世隔絕的寧謐。可實際上,儀器發出的聲音在這密封的環境裏傳蕩著,忽大忽小,沒什麽規律,短促的一聲接著綿長的一聲,久久不絕,吵得心煩。

    楚海的左手露在外麵,雙眼緊緊閉著,眼角處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一直延伸至耳垂。一層層白色的繃帶纏在他的雙臂跟雙腿上,凡是露出的皮膚,幾乎都有長短不一的刀傷。

    蘇仰沒有辦法將楚海形容為「睡著了」,或者是「安靜得像個天使」,大概是因為他身上的傷和房間裏彌漫著的微苦藥味,包括那幾台儀器發出的滴滴聲,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蘇仰——他快死了。

    楚海快死了。

    蘇仰繞著楚海的床邊走了一圈,目光自他的發頂一路平移向下,最後落在他左手的無名指上。

    楚海的無名指上有一圈淺淺的戒痕,雖然淡,卻明顯。

    蘇仰想起以前大學的時候,偶然間聽過女同學聊的浪漫小故事——相傳左手的無名指上有一條「愛情血管」,它與心髒相連,所以自古以來人們都喜歡將婚戒帶在無名指上,象征著融入血脈的愛。

    他們說,日月經年累積出來的戒痕代表著深深紮根在血肉裏的愛,無名指是通往心髒的地方,有人在入口撒下種子,就會留下盛開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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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那枚戒指是楚海的……

    蘇仰看著楚海的左手,一個詭異的念頭衝進他的大腦——

    他的手掌很寬,看起來比自己的左手要大,可那枚戒指的大小估計連自己也戴不進去,怎麽可能戴在楚海的手上?

    蘇仰從桌上抽出一張,平均地撕成五條,然後按照次序纏在楚海的手指上,再扯去多餘的長度,將剩下的一截放進口袋裏。

    戒指既不屬於死者,也不屬於楚海……那會是誰的?是楚海送給某個人的嗎?戒指的設計涵義是「愛」,那楚海心愛的人呢?

    那枚戒指的主人為什麽沒有來看楚海?

    蘇仰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即將承受不住這樣淩厲的震動而瓦解崩塌。他三下五除二地推門離開,將身上的防護服脫下,粗暴地塞進垃圾箱裏,挾著一陣涼風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病房。他找到了那個負責楚海的護士,問道:「請問你有見過楚海手上的戒指嗎?」

    護士思索了片刻:「沒有。病人被送過來的時候隻穿著一套病服,貼身飾物有可能被家屬帶走了。」

    ……

    迴市局的途中,蘇仰接到了孟雪誠打來的電話。

    「我們在調查楚海的消費記錄,發現他曾經反複購買過沙丁胺醇。從購入的劑量看,應該是一個人用的。可楚海身體健康,沒有慢性支氣管疾病……所以我懷疑楚海有跟什麽人同居過。」

    「查過楚海的感情狀況嗎?」

    「在查,」孟雪誠掃了一眼那些烏七八糟的八卦雜誌封麵,「但楚海的情史恐怕兩天兩夜都說不完,具體跟誰同居——」

    「隊長!」傅文葉忽然嗷了一嗓子,他站了起來,猛指著自己的電腦,「快過來!」

    「你等等,文葉那邊好像找到了什麽。」

    孟雪誠拿著手機起身,走到了傅文葉旁邊:「怎麽了?」

    傅文葉抓著孟雪誠的袖子,將他往電腦屏幕麵前一拽,激動地說:「我靠!半年前毛啟仁跟楚海在一家咖啡店裏打了一架,爭執期間還推到了一個懷孕六個月的女人……」

    傅文葉的音量很大,蘇仰隔著手機都聽得清清楚楚。

    看來於天沒有撒謊。

    傅文葉問:「楚海被打成那樣會不會跟毛啟仁有關係?」

    孟雪誠盯著那張像素模糊的照片,眼睛險些看花了。拍攝者應該是躲在遠處用手機偷拍的,連環圖裏好幾張照片都糊成了馬賽克,隻見兩道人影扭打在一起,左右兩側各有一男一女在勸架,從兩人的穿著看,勸架的應該是咖啡店的員工。

    「還有其他關於楚海和毛啟仁的報道嗎?」孟雪誠問。

    傅文葉甩甩鼠標,從桌上的零食盒裏扒拉出一粒巧克力:「沒有,就這一個,而且還沒說他們是怎麽打起來的,隻能靠自己腦補了。」

    孟雪誠手疾眼快,在傅文葉蓋上盒子前摸走了一粒四四方方的瑞士糖,他拆開包裝道:「這毛啟仁的肚子裏藏了不少東西。」

    傅文葉瞪了他一眼:「那怎麽辦?又不能酷刑伺候。」要是能像電視裏那樣夾一夾手指,再來個五十大板,說不準早就老老實實交代了。

    「雪誠,」蘇仰將他在醫院發現的事情告訴孟雪誠,「那枚戒指不是楚海的。」

    「不是楚海的?」孟雪誠腮幫子一頓,酸酸甜甜的味道滑進他的喉嚨,竟有一絲火辣辣的疼,「你確定?」

    「確定,我量了楚海手指的尺寸,迴來之後可以做對比。」

    孟雪誠揉了揉腦袋:「那是誰的?難不成楚海訂做了一枚戒指送給他的……戀人?」

    蘇仰看著前方筆直無限的馬路,緩緩道:「我發現楚海的左手上有戒痕,他也有一枚戒指,我懷疑是情侶對戒。」

    「對戒?那墨斯的客戶資料出錯了?」孟雪誠懵了幾秒,他記得客戶資料上隻有這一枚戒指的草圖,「你有看到楚海的戒指嗎?」

    「沒有,可能在別的地方。」蘇仰握著方向盤的手收緊了些。一具無名屍體、一枚來曆不明的戒指,還有重傷昏迷的楚海……一共三個人。

    兇手到底想做什麽?為了嫁禍毛啟仁?為了發泄欲|望?如果隻是為了這兩點,兇手已經成功做到了,他很成功……

    為什麽還要留下這枚讓人頭痛欲裂的戒指?

    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那枚戒指的主人,她是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如果她還活著。

    蘇仰迴到市局,辦公室裏沒其他人,隻有傅文葉坐在位置上,將語未語地看著他。

    他問:「雪……隊長呢?」

    傅文葉拿起一疊照片:「隊長去找毛啟仁了。」他將照片小心翼翼地遞給蘇仰,「這是我們剛才發現……楚海戴過的戒指。」

    這是十五分鍾前,孟雪誠從八卦雜誌上發現的。照片裏的楚海正出席某集團老板的八十大壽宴會,他穿著黑色西裝,手中端著一杯香檳,就連頭發都打理得一絲不苟,看起來神采飛揚。當然狗仔們都把重點放在了站在楚海身邊那位當紅的某女團成員,因為這個女孩在出席完宴會後,馬上接到了建森電器的代言,合理懷疑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

    孟雪誠把那本雜誌看了又看,最後在某張照片上,看見了楚海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幸好這次的照片都是由專業的記者所拍攝,沒有高糊馬賽克,隻要放大就能看清他手上的戒指。

    戒指上刻著一輪簡單的彎月。

    愛……

    海浪與月亮……

    蘇仰平靜地注視著這幾張照片,像是夜裏的湖,沒有一點波瀾:「於天告訴我,楚海是一個黃賭毒全沾的人,就連八卦雜誌都寫他的私生活混亂,帶著不同男女出入酒店。」他抬起頭,看向傅文葉,「於天還問我,那樣的人,會有人喜歡嗎?」

    傅文葉安靜了一會兒,答道:「肯定不會有人喜歡吧……」他想了想,似乎覺得話不能說得太死,以防被打臉,他又緊接著補上一句,「呃,也不一定,畢竟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

    蘇仰不悲不喜地笑了一下,問:「你知道海浪跟月光的意義嗎?」

    陽光擁抱陸地

    月光親吻海浪

    可這又與我何關

    若你所愛之人非我*

    ※※※※※※※※※※※※※※※※※※※※

    * 原句是and the sunlight sps the earth, and the moonbeams kiss the sea; what are all these kissings worth- if thou kiss not me? 雪萊 《愛的哲學 love''s philosophy》,直譯總覺得怪怪的,所以順著感覺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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