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韓靜靜看著他們,視線慢慢轉向電腦屏幕——屏幕裏的唐歆一直拽著那根套在脖子上的麻繩,發出嗚嗚的悲鳴聲,在掙紮的過程中踢倒了腳邊的水桶,哐哐兩聲,水桶裏流出了淡黃綠色的汽油,唐歆雙腳打滑,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前撲。由於麻繩的長度不夠,在唐歆跌倒的一瞬,脖子被麻繩死死吊著。她手忙腳亂地抓著繩子,扶著身後的牆壁重新站穩。

    「孟隊,你去吧。」蘇仰碰了碰他的手背,他知道孟雪誠在擔心什麽,可安若水在病房裏的話,柳韓手裏的遙控器……足以證明他們知道五年前的事,雖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們參與其中,但他們是知情人,而且,他們可能接觸過笑麵。

    所以他必須留下,問出更多的細節。

    孟雪誠見他眼神堅定,隻好把船票塞進口袋:「注意安全。」說完,他推門離開。

    孟雪誠走後,房內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蘇仰觀察著柳韓,眼眶莫名發疼,內心深處似乎有一道聲音不停在嘶吼著,提醒他什麽,可此刻蘇仰實在是沒有多餘的精力分心,他一定要將柳韓的一舉一動全都收進眼底。

    毫無疑問,從他們進門開始,柳韓就做好了被捕的準備,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未來。他遊刃有餘地坐在他們對麵,用唐歆作為籌碼,跟他們談條件,一切都計算好了。柳韓跟安若水之間的關係唿之欲出,柳韓是安若水的救命恩人,她已經將自己完全托付給了柳韓。

    如果說是愛,好像又不隻是愛,他們兩個人,有著無可分割的羈絆。

    直到目前,柳韓所提出的條件無非是讓汪海洋跟安若水離開,這一點人之常情。

    但是柳韓的目的不僅如此,從他拿出那個跟笑麵一模一樣的遙控器時,蘇仰就知道他是在故意刺激自己。接著,柳韓拿出船票,讓他們其中一人留下,在有了「遙控器」作為前提,蘇仰自然會爭取成為留下的那個。

    這樣,柳韓的目的就達到了。

    蘇仰眯起眼睛,柳韓是有意讓他留下的……

    在蘇仰的注視下,柳韓動了動肩膀,萬分自然地開口:「警察先生,你覺得這個世界公平嗎?」

    「不公平。」蘇仰迴答。

    「我也覺得。」柳韓笑了笑。

    跟之前那種虛偽、扭曲的笑不一樣,蘇仰相信柳韓現在這個笑容,是發自真心的。正因為是發自真心的,才讓他生出一點可怕的感覺。沒人比他更加了解ptsd,像柳韓這種走在極端路上的,一般隻有兩個下場,毀滅或者重生。

    柳韓可以很平靜地跟他們提起當年的事,複述他跟賀妍在天台見麵的情景,如果柳韓的應激障礙還沒治好,他不可能這麽冷靜,也不可能不流露任何一點的主觀情緒。

    從表麵上看,柳韓已經重生了,他在用他自己的方法,逼迫自己重生。

    柳韓不知道蘇仰在想什麽,他隻是專注地說著自己的話:「真的太不公平了,有些人明明什麽都沒做,無緣無故就遇上了車禍、搶劫,好好地走在街上也會被砍兩刀,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會死。有時候我會想,可不可以在死因報告上加上一句話……」

    「什麽話?」

    柳韓看向他,笑著說:「死於倒黴。」他支著下巴繼續說:「你知道消防員的任務是什麽嗎?」

    「預防火災、搶救災害,緊急救護。」

    柳韓輕輕嗤了一聲:「有時候一場火下來,救出的活人還比不上死人多。我進過無數個火場,見過數不清的家庭因為火災而變得破碎,我從幾百度的高溫裏抱出一個小孩,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到院前死亡,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痛苦嗎?」他苦笑著:「最荒唐的是我們沒救到受害者,犧牲了戰友,最後卻救出一個為了報複別人而蓄意縱火的罪犯。」

    蘇仰垂下眼:「柳韓,你在自責。」

    柳韓聳聳肩,不置可否:「我隻是看清了這個世界而已,人就這一輩子,活著或者死亡,何必做那麽多徒勞無功的事。」

    下一秒,他趁蘇仰的目光不在他身上,柳韓迅速從抽屜裏抽出一把手槍,將槍管對準蘇仰的心髒,然後用發顫的左手拉開保險栓。

    蘇仰聞聲抬頭,淡淡地看著柳韓,什麽話都沒說。

    柳韓眯起眼,見蘇仰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不禁問道:「你不怕死嗎?」

    「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有些人無緣無故就死了,所以怕有用嗎?」蘇仰站起來,跟柳韓四目交接,語氣平穩:「你如果真的想殺我,根本不用說那麽多話,直接開槍就可以了。」

    柳韓幹笑了兩聲:「哈哈,果然是這樣,他沒說錯。」他的手指慢慢扣上了扳機,深吸了一口氣:「他沒說錯,你跟他真的很像。」

    蘇仰直勾勾地看著他:「是嗎?」

    那雙看似沉靜的眼裏逐漸凝起了冰,透出絲絲寒意,柳韓忽然勾唇一笑,他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那個人的話——

    我跟他,是光與影的存在,無法隻擇其一,因為「我們」是最完美的。

    柳韓抬著下巴,神色自信:「但我相信你是一個好警察,這一點,你跟他不一樣。」他舉起手中的槍,然後果斷而決絕地將槍口拐彎,死死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這次,他的手不再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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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韓的背脊挺直,他曾經是個受過訓練的前線消防員,那時候教官天天訓他們,男人頂天立地,行得正,站也要站得直。

    「能迴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嗎?」柳韓的眼神無比寧靜,蘇仰甚至能從他漆黑的眼睛裏看見自己。蘇仰隻覺自己的心髒被各種各樣的情緒漲滿,憤怒、疑惑、苦澀,或者還有什麽他來不及分辨,一閃而過的疼痛。

    柳韓曾經試過竭盡全力去救人,他也選擇過正義,相信過光明,最後卻選擇歇斯底裏地去殺人。

    原來救人跟被救,都如此殘酷。

    他沒有救下賀妍,也沒有救下自己,這時候蘇仰終於明白,柳韓重來沒有打算重生,而是一直走向毀滅,心甘情願走向毀滅。

    所以,殺人償命,天公地道。

    蘇仰抿了抿僵硬的唇:「你問。」

    「你會殺了那些害死你妹妹跟戰友的人嗎?」

    話音一落,蘇仰眼底的陰霾緩緩褪去,恢複了慣常的光澤:「這句話是他讓你問的?我的答案是什麽,他心中很清楚。不用一直跟我強調,同樣的招數用一次就夠了。」

    「還有,」蘇仰繞開桌子走到柳韓身邊,如果這時候柳韓開槍,滾燙的鮮血應該會濺到他的臉上。

    蘇仰的聲音平和徐緩:「你以為你贖罪,你死了,安若水就能安好無憂過下半輩子嗎?雖然在外人眼裏她是為了防衛才殺了伍頌賢,可你跟我都知道她為什麽要開槍,因為伍頌賢發現了你,安若水為了保護這個秘密,所以親手開槍殺了伍頌賢。」他按著柳韓的肩膀,冷聲道:「你是殺人犯,她也是。」

    「她不是!」柳韓猛地朝著蘇仰吼了出來,可柳韓沒料到,就在他側頭的刹那,蘇仰敏捷地箍著他的脖子用力往後一壓,柳韓疼得眼眶赤紅,爆出激烈的火光。

    被激怒了的柳韓試圖反抗,可這個姿勢他使不出一點力氣,脖子被蘇仰勒得快斷了。他咬著牙,下顎緊緊繃著不敢喘氣,他的眼珠猙獰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動著手腕調整槍管的角度。

    柳韓閉上眼,將渾身的力氣都集中在指尖上,然後狠狠壓下去。

    ……

    孟雪誠離開拳擊館後,守在門外的警察立刻圍了上來,疑惑地問:「孟隊?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出來?」

    孟雪誠長話短說:「柳韓手上有人質,作為交換條件,讓我們送安若水跟汪海洋去q省。」他捏著兩張船票,吩咐道:「你們不許離開,就在這裏守著,有什麽事立刻通知我。」

    「是!」

    孟雪誠用最快的速度下樓,他剛要打電話通知市局,屏幕上忽然跳出了傅文葉三個字,他接起電話:「文葉?」

    電話的另一邊,傅文葉聲音結巴:「隊、隊長,你們沒事吧?」

    孟雪誠心中一怔,意識到事情不對,忙追問:「發生什麽了?」

    「唐歆自己來了市局。」

    「操。」孟雪誠抓緊時間迴頭,一陣猛烈的涼意從尾椎骨直躥而上。

    傅文葉還在那邊嚷嚷說著什麽,但孟雪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聽,當他想起柳韓那從容不迫的表情,一種前所未有的後怕在他的血液裏崩騰開。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柳韓的遙控器是假的,電腦裏放的是錄像!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別的什麽,而是為了留下蘇仰!

    他先是刺激蘇仰,讓蘇仰心生疑慮,然後再找個理由支走他。

    那蘇仰呢?蘇仰是不是早就發現了問題,才順著柳韓的意思選擇留下?

    孟雪誠拚命往迴跑,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狠,仿佛破胸而出。他迴到樓層,猛然間,尖銳的槍聲響起,像是一支燃著火光的利箭,穿過厚重的雲層,墜落在他的耳邊。

    時間像是停止了。

    在外麵戒備的警察瞬速提起槍,全副武裝衝進拳擊館。

    孟雪誠一路奔跑著,心肝俱裂,他在心中反複默念著蘇仰的名字,像是信徒帶著強烈的信念那般,虔誠地念著。明明隻有幾步路,卻跟跑了幾千米一樣,大力喘息著。

    拳擊館的接待員紛紛抱著頭尖叫著往外跑,跟他們撞在一起,場麵混亂。

    孟雪誠穿過人群,手腳失去知覺,隻是循著本能移動著,直到第二次槍聲響起,他一把推開二號間的門。

    地板上染了一灘鮮血,血液仿佛被賜予了生命,一直往外蜿蜒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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