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90年代建的居民區,五層的商品房整整齊齊地列成了隊,淺灰色的牆壁平砌的頂,方正的水箱上邊立著幾架太陽能熱水器。這裏是一樓,圍了牆圈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正對著陽台門自家兒開了個院門,一米寬的鐵杆門,銀灰色的新漆還未曾去了味,隔著柵欄隻見這戶人家陽台門下懸著兩盞白燈籠,儼然是喪事剛去。

    進出的時候多了,陽台門替了樓道口的大門成了正門,裏外兩扇,裏邊的木門敞開著,透著虛掩著的紗門可見裏邊是個客廳。”吱呀”一聲,從裏邊走出一個老太太,背有些佝僂,一步一拖可見腿腳有些不便,她左手裏是一籮筐針線,右手拎著乘涼常用的小矮凳。

    “阿琝,不要睡嘞,到外邊來乘涼!”九月才剛開了個頭,天氣尚熱。老太太在院子裏找了個陰涼地,放下板凳和針線籮筐,又從屋裏拖出一箱子偶布來。這是附近玩具廠的散活,按件計數,這一年家裏攤上禍事,玉春悠撐著61歲的老骨頭找點零活賺生活費。

    她口中的阿琝正躺在臥室涼席上吹風,雙眼呆愣地盯著雪白的天花板,聽見奶奶叫喚,有些遲鈍地眨了眨眼睛,依舊目無焦距地盯著天花板。

    孫子沒有理她,玉春悠卻已經習慣這樣,帶著苦意歎了口氣,架著老花眼鏡做起了針線活。她人老了,手腳不麻利,眼睛也看不清楚,退休了好幾年乍一下子又做起工來顯然不利索,做的少工資也少,如今家裏隻有她一個,再苦也得撐著把孫子養大。

    隔著一院牆壁,乘涼的人逐漸多起來,悉悉索索的八卦聲總有幾分傳到耳朵裏。原先玉春悠也和外邊的老太太們一樣,聊聊天談談家長裏短小區八卦,自打家裏出了事,這份心自然沒了,別人家的議論更不想聽,隻守著孫子拘在家裏。

    她不願出去,可別人的嘴長在別人身上,悉悉索索依舊說著可憐的崔家。這崔家實在是飛來橫禍,春節時兒子媳婦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去旅遊,卻不想高速路上遇車禍,就一下子,仿若天雷乍響,兒子媳婦全去了,好好的這一家子隻留下個一個奶奶和一個小孫子。若是孫子好也就罷了,自從幾個月前醒來,聰明伶俐的崔家小孫子好似瘋傻了,嘴裏嚷嚷著我是大唐皇族鬧了一通,車禍賠來的錢全填了治病這窟窿,卻連聲水響都不起,就為治瘋病,好好一個家全拖垮了,崔家小孫子卻依舊瘋瘋傻傻。

    “哎,這造個什麽孽!”老太太們說完歎口氣,任誰都覺得崔家可憐。鄰裏來鄰裏去的,這兒幾個都熟悉崔家小孫子,人長得俊說話也甜,打開襠褲起就在她們眼前跑,奶奶婆婆地叫他們,嘰裏咕嚕別提多會說了,上了學聽說還當上了小主持人,多伶俐一孩子,卻沒想到飛來橫禍給嚇瘋了。有心軟的熟悉小崔琝的,說著說著就抹下一把淚來,這造個什麽虐喲!

    崔琝躺在床上,小房間開了窗閑言碎語一絲絲飄進來,他知道,她們在談他,同情的憐憫的目光從醫院醒來從來沒斷過。他從沒在意過這些,在他眼裏,卻有件大事比這更緊迫。自打昏睡醒來,他就分不清了,他到底是誰?一個人好似分成了兩瓣,一瓣是這裏8歲的孩子崔琝,車禍餘生好不容易活了下來,8歲孩子的記憶懵懵懂懂,好些事看在眼裏卻從來不明白過,另一瓣卻不一樣,跨了千年在這裏醒來,看什麽都是新鮮的,這個他困居在義豐,明明是大唐皇族卻被貶為庶人,衣縷單薄,寒病交加,越來越陰鬱,越來越麻木,直到一杯鳩酒結束短暫的一聲。時而是家庭和樂的歡鬧記憶,時而是困居義豐時的風雨飄搖,紛紛擾擾,他分不清弄不懂,他到底該是誰?

    汽車的刹車聲從外邊傳來,接著是宋曉和葛舟的聲音:“阿琝還躺著?身體還好嗎?”宋曉是崔琝的阿姨,葛舟是他表姐,這個家人丁單薄,親戚往來也隻有阿姨一家和遠在北方的二爺爺一家,8歲的崔琝懵懂分不清這些,這還是他後來理清楚的。他並不傻,隻是有些混亂,有些生無可戀。他以為他是李光順,天授元年因謀逆被逼自盡,一杯鳩酒,一生榮辱皆成過往,鳩毒火燒五髒六腑時的疼痛尚還留在心中,一睜眼竟是千年。初醒來時頭痛欲裂,風風火火鬧了一場,人人都說他是瘋魔了,隻有他自己知道,隻是害怕,分不清自己是誰,也不願信大唐已滅,太過震驚難以置信,隻求誰能告訴他一個答案。

    有些事從來沒有答案。渾渾噩噩過了半年,他依舊分不清,自己是8歲的崔琝還是千年前的大唐皇族李光順。

    “阿琝上學怎麽辦?9月份學校都已經開學了。”客廳裏的聲音飄到耳朵裏,崔琝翻了個身不願聽也不願接受現實。

    “阿琝身體不好,要不再遲一年?”

    “阿琝去年車禍,一年級要重新讀過,已經遲了一年,不好再拖了。”崔琝聽出說話的是他阿姨,在望都隻有他阿姨一家來往,親戚間關係自然特別親密。當初玉春悠為崔琝治病沒了錢,也是她拿了儲蓄先墊付。崔琝知道他阿姨是為他好,可即便如此還是難以接受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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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歲到8歲,跨了一千年,他是誰?

    客廳裏話說了有一陣,再之後,聲音小起來了,崔琝依稀聽到是錢的事情。8歲的孩子不會關注這些,可是15歲的人卻能聽得明白。如果他是崔琝,為什麽會明白這些事情?如果他是李光順,為什麽在這個家中成為了崔琝?

    “阿琝,吃飯了!”大人們談完了事又閑聊了會兒,等到姨父下班過來,玉春悠擺出飯菜招唿崔琝吃飯。自他父母去世後,他和阿姨一家走得愈發近,一家三口常來送些東西也時常在這兒吃飯。聽玉春悠叫喚了好幾聲,崔琝這才起身關了電風扇,拖著拖鞋出現在飯桌旁。

    “阿琝,阿姨一家來了,怎麽不叫一聲?”曾經被禁得久了,李光順越發陰鬱,自父王自盡後更是人人避諱,有時候一兩個月也不曾開口說話,到了現在依舊如此,玉春悠難得聽他出口說一句。

    “沒事沒事,”葛建飛連忙招手:“阿琝還好嗎?最近有沒有看書啊?”親戚幾個隻當他是被那場車禍嚇到了,平常照顧著他情緒不曾說他。

    崔琝抬起眼皮鬱鬱地看了眼,嘴角喏喏終究開不了口叫人。15歲和8歲,自然是15歲占了上風,以前的崔琝能撒嬌打潑,現在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

    “阿琝,吃甲魚,補身子!”宋曉也不以為怪,給他飯碗裏夾了一甲魚腿。隻有葛舟微微皺了皺眉,看了眼崔琝,默默地給他夾上兩筷子芹菜。

    “阿琝這樣下去怎麽行!要不再去找找心理醫生看看?”吃完飯,無需人說,崔琝又兀自窩迴了房間,躺床上他再次聽見了奶奶無奈的歎氣聲,葛舟正提議繼續去找心理醫生。

    “什麽心理醫生,都是騙人的!”說起心理醫生,玉春悠就憤憤,崔琝鬧了那通之後也曾找過心理醫生,卻沒什麽效果,花了大價錢卻隻說這孩子是被嚇到了,治來治去一場空。

    “可這樣子讀書怎麽辦?”宋曉是小學老師,去年剛剛退休,沒想到春節會遇上這場禍事,如今隻盼著崔琝能好好地,讀個大學找個好工作,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要不還是早點去讀書?小孩子一起玩起來好得也快一些?”葛建飛突然插了口提議道。

    擔心著崔琝的身子,玉春悠猶豫著做不下決定,畢竟不能跨過奶奶,宋曉也不好說什麽,閑聊了一些其他話一家子很快迴家去。

    宋曉一家走了,玉春悠拿出帳本開始記賬,當初崔琝住院,錢就跟流水似的花出去,她自個兒身體也不好,長年吃著藥,又是一筆錢,早年的儲蓄和車禍後保險費全填了醫藥費這窟窿,等崔琝迴了家,家裏的儲蓄已經見了底,甚至還欠著宋曉一筆賬,玉春悠不得不精打細算計劃著過日子。

    家裏沒錢了,奶奶身體不好,這些事崔琝都知道,隻是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誰接受不了。看奶奶戴著老花鏡算今天的飯菜錢,崔琝怔了怔,眼角掃過櫥櫃,見第二格上邊擺著一袋子藥還未曾動過,他就知道奶奶又忘記了吃藥。

    他身子雖矮,術後恢複得不錯,借了凳子利索地攀上櫃子拿了藥,藍盒子的每餐一顆,白盒子的每餐兩顆記得清清楚楚,涼水壺裏倒了杯水,將藥遞給玉春悠。

    “阿琝,你要不要去讀書?”見孫子遞藥過來,玉春悠覺得慰貼,別人說什麽都不在意,她隻覺得自個兒的孫子是最好的,抬頭問崔琝要不要迴去讀書。

    記憶裏的學校是個有意思的地方,一年級的小孩愛讀書也愛出風頭,一張三好學生獎狀就足以讓七八歲的小孩樂個半天,當了紀律委員一本正經地板著臉教訓小同學,為了一顆超線的橡皮能和同桌吵上一場,上課無聊手裏發癢也會賤賤地拉前桌女生的小辮子……記憶是混亂的,他覺得這個是他,以15歲看8歲,有趣又有些羞恥,他沒法理解。

    看奶奶期盼的眼神,崔琝點了點頭,無所事事地久了竟也生出些期盼來,沒有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恐懼,也沒有從奢華高台墜落底端的無所適從,15歲的他羨慕8歲的他,大唐皇族又如何,竟不如現代一個普通小孩活得歡快。

    我是崔琝,暗示得久了接受得越發容易,一個是死裏逃生一個是死後複生,再迴首,心中波瀾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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