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道一連夜離開長春宮後一路南下。


    開頭兩天星夜兼程,唯恐朝廷追捕他的人趕上。過了幾天,途經的州府卻並沒發現通緝他的海捕文告。他略微放心了點。腳下也放慢速度。到後來,聽到京城傳來消息說王著,高和尚和張易都被處決,大都已恢複平靜,他更是安下心來,一路緩行。


    途徑淮安,見大量民夫雲集,一打聽才知道朝廷命令動工開挖濟州河,直接連接南北水係,方便運輸南方的糧食。聽說以後還要一直將運河修到大都城裏。


    道一在北方行走,早聽說南方富庶。隨著大都商業繁盛,人口激增,從南方調糧也成為必須。


    他此次南下,除了逃命和完成高和尚的遺願,去南方開闊眼界也是動力。


    一路上,他發覺和他一樣南下的百姓還真不少,許多拖家帶口,顯然不是去遊山玩水。問了幾家,都說是去南方謀生。


    他感到奇怪,北方已在朝廷統治下幾十年,一幅太平景象,南方剛剛打下來沒幾年,為何都要去江南謀生呢?


    人家迴答,聽說南方,特別是江南,盛產糧食,絲綢和茶葉等物,討生活容易。


    道一心想,可能是吧。要不朝廷為何急著修運河北運糧食。


    ......


    南行一個月後,道一終於從采石磯度過長江,進入江南地界。


    感覺頓時與江北景致不同。一過長江,遍地是綠,滿樹是花。道一腦中一下子閃過南朝文人丘遲的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果真是名副其實。


    且越向南走,景致愈佳。路邊田野阡陌縱橫,水田裏秧苗細密齊整,田邊百花盛開,遠看就如一塊翠綠的織錦,難怪江南彈丸之地,人口之多,仍能供應外地糧食。


    他行至嘉興一帶,見到條條清流貫穿田間,一座座小橋造型別致,村莊青瓦白牆,錯落有致,簡直是處處桃源。


    道一曾聽人說,皇帝在命丞相伯顏率軍攻宋時特意叮囑,“昔日曹彬不嗜屠戳就平定江南,你要體會朕的心意,就當我的曹彬”。


    伯顏作詩為應:”劍指青山山欲裂,馬飲長江江欲渴,精兵百萬下江南,幹戈不染生靈血“。


    故而江南雖經戰火仍大體不失原貌。


    嘉興再向南二百多裏,便是故宋首都臨安。朝廷又恢複了其在北宋時的原名杭州。


    道一自到了大都,以為大都乃天下繁華之最,到了臨安,方知臨安之盛有過之而無不及。


    臨安城東抵錢塘,西臨西湖,南踏吳山,北達武林,方圓數十裏,氣勢宏偉。城中街巷都用青磚鋪成,商鋪林立,行人川流不息。城南是故宋皇宮所在,宮室沿鳳凰山而建,層層疊疊,華麗壯觀。周圍更是豪宅大院無數。城郊西湖波光粼粼,柳樹成蔭,長橋如帶,周邊山巒柔美。


    道一走在湖邊,迎麵吹來醉人的濕潤暖風,頓覺大都尤為不及。


    怪不得故宋詩人林開作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詩中雖飽含對故宋苟且東南,無心北顧的貶諷,卻也不失對臨安風景的讚美。


    道一本應在臨安歇息一兩日就繼續南下福建,但此地風景實在迷人,他又有些不舍。


    想到下江南的另一個目的是聯絡南方道家,臨安城內外便有幾處重要的道觀,拜訪一下這些名觀,完成師命,便可以多留戀幾日,真是兩全齊美。


    而且他剛剛在街頭碰到一樣北方沒見過的事物,那是攤點上賣的一份小報,據說上麵都是朝廷的最新動態。


    他買來一看,這份小報上說朝廷已經抄了哈合馬的家,斬了他的子侄。皇帝對他生前所作所為恨之入骨。


    看來王著,高和尚的事情很快可以了結,自己當然也就沒事了。道一心情大好。


    於是當天,他搭乘一條名叫“小烏龍“的畫舫遊完西湖後,前往城西北角的太一宮。


    太一宮本是宋朝皇家道觀,重要性不言而喻。走到離太一宮不遠處,他又想起,既然是奉師命,理應有師父的拜帖。


    他沒有多想,便在路邊的算命攤位上借了紙筆,當場代師父寫了張拜帖。令他高興的是,算命先生連太一宮主持的名字也知道。道一便以太一宮周真人為抬頭,多加了幾句溢美之詞。


    帶著墨跡未幹的拜帖,他來到太一宮正門,發現此處大門緊閉,冷冷清清,與街麵上往來不息的人流反差很大。


    難不成因為是禦前宮觀,閑人莫入?


    他在邊門敲了半天,才有人開了條小縫,是一個小道士,神色頗為慌亂,見到道一一身道士打扮,有些驚訝。


    道一說了身份,送上拜帖。小道士去了半天,迴來說主持有情。道一跟著他穿堂過殿,一路上一個人影也沒見到。


    進到中佑殿後的一間小屋,見到太一宮主持周真人一身舊道袍坐在裏麵,還在細讀道一的拜帖。


    道一躬身行禮:“全真教弟子毛道一奉師命拜見太一宮主持周真人。”


    周真人請他入座,命小道奉茶,然後說:“貴教此次派你前來,又有何見教?”


    在江湖習語中,“見教”二字乃禮貌而又生硬之詞,以此為開場白尤其如此。


    毛道一見對方說得不客氣,並不為意,又行了一禮:“吾師張誌仙久聞周真人大名,特命小徒前來拜見,共商興道傳法大計。”


    周真人聽了道一的話後,淡淡一笑:“朝廷打壓各派道家已是定局。值此危難之際,各派若能齊心向道,自是最好不過。若仍舊以門戶之見,動輒以道法不同,指摘別派為邪魔外道,豈是合作態度?貴派柴誌鼎道長近來可好?”


    道一一聽就明白了,想必是前兩年柴誌鼎師叔南遊時處處以全真正統自居,貶低別家道法,惹惱過周真人。


    “道念無數,大道歸一。”他連忙說,“柴師叔已被掌教真人遣迴重陽宮靜修。中原以往多年戰亂,南北阻隔,全真對南方各道派不甚了解,以往若有任何得罪之處,還望周真人海涵。”


    周真人聽他這一說,麵色大為緩和,在說了幾句互諒之辭後,開始詢問京城動態,特別是半年前長春宮辯論的緣由和經過。


    道一本來便自以為資曆淺薄,修為不足,不配與周真人論道,還擔心對方會考問些道法上的事。


    聽周真人問起京城裏的事,這個他最了解,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周真人聽完歎道:“朝廷本是有備而來,要滅我道家,辯論不過是做個樣子。我道家各派再不精誠團結,合力抗爭,以後真會愧對各位祖師爺。”


    道一隨聲附和,又問:”不知近來南方各道派形勢如何?朝廷燒經的命令對各家士氣影響怎樣?“


    周真人歎了口氣:”不瞞你說。本觀自太宗皇帝在汴京建立,一直是禦前道觀,已整三百年,後隨高宗南渡至此。觀內有高宗本命殿,孝宗本命殿,度宗元命殿,度宗母元命殿。每逢皇帝太後本命日,皆奉旨齋醮。凡宮中事務,出納金穀,日膳道眾,修整宮宇,朝廷皆給賜銀帛。觀內還有守衛兵士,羽士俱沾恩甚隆,外觀不及也。除皇家祈禳,平日百姓參拜祝禱也是絡繹不絕。雖自臨安易手,宋室北遷而不再有皇家齋醮,但民間影響猶在。


    怎奈自楊連真任江南都總統,壓迫江南各道觀甚急。半年前更是借奉旨燒經為由,連日騷擾,橫加索取,良民不敢前來,道士亡走太半。現今觀內隻剩老道我苦苦支撐。臨安城各禦前道觀也大體如此。“


    道一問:”這楊連真是何來頭?“


    周真人道:”此人出自河西,受寵於元帝,自委任江南,到處盜掘陵墓,竊取珍寶,實為江南大害。“


    道一說:”真有此事?江南義士為何不除之?“


    周真人連連歎氣:”此人武功高強,又有重兵保護,談何容易。“


    剛說到這裏,隻見一個小道士跑進屋裏,神色慌張。


    ”真人,真人,不好了。刮地虎又來了。“


    周真人起身道:”請稍等片刻。“便朝屋外走去。


    道一正在猶豫是否也應該跟出去看看,從屋外風風火火闖進幾個人。


    為首的漢子長得五大三粗,敞著胸膛,一身的橫肉。他身後幾個也是個個體格彪悍。


    一看到周真人,為首的漢子便嚷道:”老道,錢鈔準備好沒有?“


    周真人十分驚訝:”上迴說好是十五給,今日才初一。“


    那漢子虎眼瞪起:”什麽初一十五,老子手頭緊,今天就要!“


    周真人忙道:”眾位好漢請高抬貴手。今日確是沒有。“


    ”沒有?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這破廟給拆了!“那漢子手胡亂向外一指,“就從那高宗老兒拆起!”


    周真人連連擺手:”好漢,使不得,使不得。高宗乃領我大宋衣冠南渡的先皇。沒有高宗哪有現在的臨安城。“


    那漢子呸了一聲:”什麽大宋!老道,我看你是想造反,是也不是!看我去和楊都統一說,把你們大大小小幾個臭道士統統抓起來!“


    道一再也忍不住,一拍扶手,挺身而起:”不得對真人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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