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聖旨讓在後堂偷聽的幾個小道士不知所雲。有資曆深些的師兄們卻聽懂了。


    原來,那時元主的漢文水平有限,因此,除非登基改元等重要的文件由精通漢文的學者寫成美文外,一般的旨意就直接這樣送下去。


    這道聖旨大致的意思是,若幹年前,佛家道家進行了一次辯論。道家輸了。十七個道士被命令當了和尚,還要把朝廷轄區內二百多間有爭議的寺院還給佛家。


    但是到現在,這些寺院也沒還。皇帝來責問了。此外,還要求掌教真人移居京城大都,不能住在重陽宮了。


    幾個年長的師兄弟麵麵相覷。說到聖旨中提及的佛家道家辯論,實乃全真隱痛。


    當時還是皇世子的忽必烈受命邀請全真教士與佛家代表進行了一次辯論。全真以掌門張誌敬為頭眾,共二百餘人參加了辯論。佛家方麵則出動了三百多人,以那摩國師為首,釋教重要人物悉數出席。


    辯論的焦點是道家《老子化胡經》的真假問題。這部經書聲稱佛祖釋迦羅尼是道教先祖老子西出函穀關失蹤後,在天竺化身而成。


    在辯論中,當時年僅二十三歲的薩迦法王八思巴大放異彩,以老子唯一著作《道德經》以及《史記》中均未提及老子化胡一事,直指《老子化胡經》為假。


    道士們無言以對,被總裁判姚樞判輸。按事先約定,全真教中有十七名代表被迫改入佛門,並且全真需歸還二百多處有爭議的寺產。


    此外還須銷毀這部經書和其它一切詆毀佛教的道書。同時將道觀中象征全真三教合一的佛陀,老子和孔子像的排列恢複為佛陀居中,老子,孔子在左右的王重陽時代擺法。


    這次慘敗扼止了全真教的發展,被掌教張誌敬視為平生恥辱。然而,由於戰亂不止,辯論後加給全真教的懲罰大半沒有得到實施。天長日久後,連佛家也逐漸淡忘了此事。


    今日這道從天而降的聖旨,立刻將全真眾道士從剛才討論南擴的豪氣風發中一棒打醒。他們被迫全力投入應付眼前的危機。


    柴誌鼎首先發言:”掌門師兄不必過慮。這定是哪個禿驢拿不到寺產,心懷不滿,到朝廷告狀。大不了我們把這些產業讓與他們便是。我全真僅在關中就有房產萬間。二百來座寺產應當不成問題。“


    馮誌亨沉吟道:”柴師弟恐怕小瞧了這道聖旨的來意。馬年辯論已過了近三十載,如今舊事重提。我擔心,這是朝廷對本教另有所圖。“


    齊掌教眉毛一揚:“你的意思?”


    馮誌亨又道:“自一心歸順朝廷以來,我全真事業蒸蒸日上。北方宮觀十之七八已是歸屬本教,我擔心朝廷對本教勢力有所顧忌,以此為由開始打壓本教。”


    眾人聽完,互相議論起來。


    柴誌鼎說:“馮師兄恐怕是過慮了。若是朝廷意在打壓全真,不會在聖旨中不提當年辯論後加於本教的另外兩項條件。那兩條才是事關本教興衰的大事。聖旨中隻要我全真讓出田產。可見隻是產業糾紛而已。”


    “若隻是產業糾紛,皇帝何必千裏迢迢派人來專門傳旨,隻需宣慰司下斷令即可。如此興師動眾,從未有過。”


    柴誌鼎道:“那是因為皇帝想請掌教真人去京城居住。一樣要傳旨,就寫在一起了。”


    “不然。”馮誌亨一搖頭,“若是意在掌教遷居。遷居之事當放在聖旨的開頭,而不是僅僅在末尾附帶一句。”


    齊掌教聽到這裏,手撚胡須點點頭:“馮師弟言之有理。朝廷的意思雖然尚不可知,但我們不可不防。”


    對於朝廷的意圖眾道士隻是猜測而已。大家奇怪的是之前為何大都方麵未傳來一點風聲。全真在大都的據點長春宮也未匯報過朝廷的任何異動。


    無論如何,皇帝的旨意不可違抗。齊掌教當即下令清查那些有爭議的田產,製定詳細的歸還計劃並立即實施。


    同時開始安排搬去大都居住的事宜。商量的結果,各位誌字輩道長除馮誌亨留守重陽宮外,,其餘諸位各帶上一名弟子陪同掌教真人前往大都,待弄清局勢後再決定誰留在大都輔佐掌教。


    無需考慮,張誌仙決定帶去的是得意弟子毛道一。柴誌鼎選定的是弟子常道清。在確定去大都的人選後,掌教真人便宣布散會。


    迴到道房,張誌仙將毛道一叫到身邊,歎了口氣說:“沒想到今日議論全真南傳之事,柴師弟如此窘迫於我。這也怪為師這幾年在重陽宮待久了,雖帶你出遊,也隻是在北方行走,對南方道派所知甚少。今後一旦局勢穩定。我有意派你前往南方巡遊,將那裏的實情迴報與我。你意下如何?”


    道一忙說:“謹尊師命。師父讓我去哪,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張誌仙欣慰地點點頭。師徒二人便開始商議去大都的事情來。


    ......


    當年夏末,以全真掌教真人齊誌誠為首的三十餘人從終南山重陽宮出發,曆時近兩個月抵達大都。


    此時,中原北方已在忽必烈統治下二十多年,各地呈現出一派太平景象。途徑各城的地方長官也都對全真道長們禮遇有加。隻是道長們心事重重,不敢過多停留。


    元時的大都即現在的北京中心城區。整座城為方形,每邊長約十裏。城牆上共有十二道城門。街道筆直寬闊,呈網格狀布局。站在一扇城門上,可直接望見另一頭的城門。


    城中到處是華麗的宮殿和房屋,城內外遍布大型市場,各國商戶雲集,各種奇珍異寶都有售賣,光載運生絲的大車每日往來就有不下一千輛,是名副其實的東方世界中心。


    全真教的長春宮並不在城中,而是坐落於西南城角外數裏的地方。這裏離城很近,可以隨時入城,又免去了城中的嘈雜,是理想的修道場所。


    長春宮得名於全真七子之一的長春子丘處機。當年丘處機遠赴西域覲見成吉思汗,受到三次接見。其間大汗詢問治國養生之道。


    丘處機以敬天愛民,少殺慎殺,清心寡欲為迴應,被大汗奉為神仙,並賜天長觀為真人的修道之所,擴建後更名為長春宮。現任掌教齊誌誠長居終南山重陽宮,長春宮由師弟鄭誌久主持。


    齊掌教一行人抵達長春宮後,一見鄭誌久的麵,就問為何終南山傳旨一事事先未得到半點風聲。


    鄭誌久歎道:“慚愧。自去年庫房失火之事以來,尊師兄之命我令道眾不得惹是生非,特別是不得與和尚再生糾紛,故而此次和尚發難,我事先是一無所知。”


    鄭誌久說的庫房失火事件是指前一年夏天長春宮糧庫失火,燒毀米糧近四千石,道士甘誌泉,王誌真去官府告狀說是一個名叫廣淵的僧人放火所致。


    官府調查下來認定兩道士誣告,判處二人死刑,相關者十人被流放。此次事一時間在京師鬧得沸沸揚揚。二人罪成後,京城道士個個噤若寒蟬。消息傳到重陽宮,掌教真人命在京弟子謹慎行事,不得再生事端。


    聽鄭誌久這麽一說,齊掌教又問:“那現在探聽到的消息究竟如何?”


    “據我所知,去年廣淵和尚被告放火以後,似乎全真十餘弟子處刑也未能讓他滿意。這次就是他帶頭向朝廷要求全真履行當年的條件。”


    齊誌誠眉頭一皺:“這麽說確實是和尚在興風作浪。那朝廷的意思是?”


    鄭誌久道:“朝中之人說,皇上要求全真將那二百多處寺產立即交予和尚。至於其他兩個條件未有提及。”


    齊誌誠似乎鬆了口氣:“寺產事小,道經茲大。師弟你這麽說我就略為放心了。”


    鄭誌久道:“話雖如此。掌教師兄應盡快求見太子殿下。如今太子參決朝政,大小事務首先稟告太子,然後才得上聞聖上。我馬上聯係工部尚書張九思,說師兄你已經來了。太子雖剛從上都返迴,事務繁忙,但張九思和太子交好,又是太子一手提拔的人,一定能盡快安排見麵。”


    在長春宮安頓好後,毛道一便在宮內各處閑逛。他雖曾隨師父在北方行走,但從未到過京城。這次住進他敬仰的長春真人的居所,也算心願得償。


    他先去參觀的地方便是丘處機的墓地。說是墓地,其實是一座殿。當年真人在寶玄堂仙去後,遺囑就地掩埋,不設墳頭。後來忽必烈造訪長春宮,得知此事,命在掩埋地上建殿,以紀念這位勸諭其祖父的偉大道人。


    毛道一焚香祝禱,心中追思丘真人當年以七十高齡行程五萬裏,前往西域會見成吉思汗的事跡。


    拜過丘祖後,他一處接一處逛下來,見到有一座不起眼的屋子開著門,沒有任何標記。進去一看,裏麵隻有一口大鍾。


    他細讀鍾上銘文,驚覺此鍾是故宋之物。找路過的道人一問才知道,竟是宋朝宮廷所用。


    五年前,臣相伯顏率大軍進逼宋都臨安,謝太後攜小宋帝投降,伯顏占領臨安,並奉旨將宮廷中的鍾鼎重器運迴大都。


    忽必烈命將此鍾放置於長春宮。道一年紀不過二十,從未到過南方,對那個以前偏安東南的小朝廷全無感情,隻知當年重陽祖師曾助宋抵抗過金兵。


    有傳聞說,後來全真教又偷偷遣人去助宋抗元。如今大元已一統天下,千裏之外的故宋大鍾出現在此處,讓他徒增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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