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連老爺子如何義薄雲天撫養好友血脈,假作庶孫遮人耳目,如今王家沉冤得雪,後繼有人。這樣的故事簡直是茶餘飯後最好的新奇段子,幾乎是沒一日,連水溝裏的老鼠耳朵裏也都塞滿了王興祖的名字。


    有人羨慕、有人嫉妒、有人感慨,而連家後宅裏,更是酸味刺鼻了。


    被關在佛堂吃了半年素的連大夫人,從送飯婆子那裏聽到消息,實在忍不住,冒著被休的風險跑了出來。


    連老爺和連大少爺總算找到了主心骨,一家三口攆了丫鬟婆子,湊在一處都是恨得咬牙切齒。


    早知道那個野種不是連家人,他們何苦算計了這麽多年,枉做小人。早知道那個野種有這樣的大福分,他們就是裝也要裝出個慈愛父母,兄友弟恭,可惜那麽多死結卡在中間,如今想要輕易化解,怕是不可能了。


    連大少爺一想起昨晚酒桌上那些狐朋狗友的嘲諷,就惱得額頭青筋暴起。


    新科進士、少年英才、加官進爵,這些怎麽都會落到那個野種頭上?他這個堂堂將軍府大少爺,反倒淪落成了陪襯和笑柄。


    想到這,他憤恨的道:「爹,娘,趕緊讓人去喚那野種迴來。也不必如何客套,他吃了我們連家二十年的飯,穿了二十年的衣衫,別說如今隻是小小的伯爵,不入流的進士,就是官拜內閣,見了你們也得磕頭行禮。生恩不如養恩重,他若是敢不恭敬,就寫張狀子扔去大理寺,讓全天下都看看他如何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這話連老爺越聽越覺有道理,這麽多年來一直看成垃圾一樣的小子,突然要他卑躬屈膝,以禮相待,他怎麽想也彎不下那個腰,撐不起那個笑臉,於是也跟著附和道:「安哥兒說的有理,我們連家養了他快二十年,受他幾個頭也不算什麽!」


    倒是連大夫人難得轉了心思,開口勸道:「他如今畢竟不同了,咱們也莫要讓他難堪,還是要拉攏一下。我記得我娘家還有個庶出的侄女未曾婚配,不如一會勸勸老爺子,把人許給那個野種,以後也不怕他翻了天去。」


    聞言,連老爺同兒子對視一眼,父子倆齊聲讚道:「這辦法好。」


    一家三口正商量的火熱,就有婆子來報,連老爺子帶著王興祖迴來了。連大夫人驚得就要躲避,可想了想又壯著膽子留了下來。


    連老爺子本意是盤算著,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頓飯,就算不能解開彼此多年的心結,總也能親近一二,以後他老去的那一日,王家看在他的顏麵上還能照顧這不成器的兒孫。


    可惜,理想永遠是美好的,現實卻總是無情的舉起棒子。


    一家人尷尬的互相見了禮,連老爺子難得沒有喝斥擅自走出佛堂的兒媳,連大夫人就自覺有了底氣,張羅著要丫鬟婆子趕緊擺酒席。


    豐盛的酒菜很快就擺了上來,多少年來,眾人第一次湊在一處,連老爺子心頭感慨萬千,當先舉杯說道:「即便軒哥兒認祖歸宗了,以後連家的大門也照舊為你敞開。什麽時候想迴來就迴來,不必客套!」


    連老爺也是湊趣,幹笑道:「瞧爹這話說的,軒哥兒在咱家養了快二十年,怎麽可能生分?」


    「就是,我們連家錦衣玉食的把他養大,要是以後老死不相往來,別人不說我們連家狠心,怕是還要罵他忘恩負義呢。」連大少爺到底壓不住心裏的不甘,酸溜溜嘀咕了一句,惹得連大夫人趕緊伸手扯他的袖子。


    聽到這話,連老爺子瞬間變了臉色,喝斥道:「閉嘴,這裏沒有你說話的分兒!」


    王興祖不願老爺子氣惱,開口勸道:「老爺子,這酒味嗅著香醇,咱們趕緊幹一杯吧,讓孫兒也解解饞。」


    這話哄得連老爺子又笑開了臉,應道:「喝吧,這是我藏了二十年的陳釀。」說罷,連老爺子一抬手,當先喝幹了杯中酒,眾人不管神色如何,也是緊隨其後。


    王興祖替老爺子挾了一筷子青菜,還要再說話的時候卻被連大夫人搶了先。


    「老爺子,軒哥兒如今也快二十歲了,皇上又賞了爵位府邸,他一個人忙碌這些瑣事到底單薄了些。我娘家有個侄女生得貌美端莊,難得的是極擅管家,不如您老出麵提親,給軒哥兒把這親事定下來。早些娶個媳婦,軒哥兒也輕省……」


    連大夫人越說越是入戲,剛要捏了帕子再演一演慈母角色,王興祖卻是實在忍耐不下去了。


    他放下酒杯,直接掀起長袍跪倒在地,沉聲道:「祖父,即便我如今認祖歸宗,但不管何時何地,您都是我最尊敬的長輩。我這一輩,甚至以後王家的子孫後代都會感念您的恩德。但……其餘之人,恕孫兒不孝,實在無法忍受。明日孫兒就要迴甘沛去了,祖父若是在皇都住的悶了,就派人送封信,孫兒必快馬相迎,奉養您終老。」說罷,他重重磕了三個頭,起身時又從懷裏掏出厚厚一迭銀票放在桌子上。


    再抬眼望向連老爺一家三口的時候,他眼睛裏卻沒有半點溫度,冷聲說道:「如同你們所說,雖然二十年來,我沒有從你們那裏得到半點親情,但連家終究供養我長大。這是四萬兩銀票,算是償還連家的養育之恩。從此以後,我同你們再沒任何關係。別說我的親事,即便傷了我身邊的一條狗,我也不會同你們善罷甘休,你們最好記清楚了!」話說完,他朝連老爺子行禮後便轉身離去。


    「你……」


    「老爺子,你快聽聽這野種說的話!忘恩負義的畜生,我們連家白養了他這麽多年!」


    「就是,我還擔了刻薄的名聲,到頭來替人家養了野種。如今明明是為了他好,想著再給他娶門好親事,他反倒——」


    「都給我閉嘴!」連老爺子重重一拍桌子,驚得兒子、兒媳還有大孫子都縮了脖子。他臉色鐵青的想要再訓斥,開口之時卻倍覺無力。即便他有擎天之力,也不能讓狗改了吃屎的天性……


    「罷了,你們好自為之吧。以後軒哥兒再也不是連家人,你們若敢惹到他,不論他如何處置,我就先把誰攆出連家大門!」說罷,連老爺子起身就走了出去,遠遠望著消失在迴廊盡頭的挺拔身影,他隻能常常歎氣。


    武伯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低聲勸慰著,「老太爺迴去歇歇吧,有些事許是過些年就好了。」


    連老爺子點點頭,抬步往書房走去,但走沒幾步卻是停下吩咐道:「有空閑的時候,把我那些舊物收拾一下,若是安哥兒的媳婦生了男丁,就抱著他隨我迴甘沛去。連家兩代已是廢了,這第三代,我一定要親自教養!」


    武伯想起以後要常住甘沛,也是歡喜連老爺子這般決定,於是笑咪咪應下了。


    而此時在連家別院裏,楊誠正帶著謝暉拾掇行李裝箱子,見得王興祖臉色陰暗的進來,他半句未曾詢問連家之事,反倒笑道:「再不迴來,我都要讓人去喊你了!臨來之前,小妹嚷著要幾匹上好的棉布給家裏孩子做衣衫呢,我這裏忙不過來,你趕緊出去尋一尋吧!」


    聽到這話,王興祖的眼睛都亮了起來,應道:「師兄怎麽不早說,我這就去找找,不隻要買棉布,有好綢緞也要多備幾箱子。還有先前訂做的那幾套首飾頭麵也該取迴來了!」


    不等話說完,他已是急匆匆的跑出門去了,方才心裏那點惆悵感慨早就扔到腦後。


    這世上再沒有比預備聘禮,風光娶媳婦更重要的事了!


    謝暉正抱了幾本書要放進箱子,這會忍不住指了箱子底問道:「少爺,小姐要的棉布不是已經買好了嗎?」


    楊誠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腦袋,應道:「好布料,自然要多買幾匹。」


    謝暉眨了眨眼睛,實在不明白少爺打什麽機鋒,但想起迴家就能見到兩個姊姊了,他又樂得繼續忙去了。


    第二日一早,皇都北門外,人來人往的城門口夾雜了那麽一支不大不小的車隊。連老爺子借口昨晚喝多了幾杯酒,隻使了武伯來送。


    王興祖自然不會誤會連老爺子怨怪他,仔細囑咐武伯一定要常勸著老爺子少喝酒,若是早些離開朝堂,搬去甘沛長住就更好了。


    武伯一一應下,末了又拉著兒子連強到一旁說些體己話。


    如今王興祖徹底脫離了連家,連強等人的家眷早就在三日前隨著那位巡風使和兩位農司筆吏的車隊,一同先行去甘沛了,連東成為慶安伯府的大管家,也被分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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