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忠進城的時候,盡管有心裏準備,還是被衛所的破爛震驚了。這可是與延綏府等級的衛所,幾縣財力加上朝廷撥款,就搞出這麽個樣子。


    吳堡縣的城牆矮小還在預期之內,畢竟是邊境小縣,財力有限,加之經常有迴、羌騷擾。自己能順利將胡縣令的家財運出縣城,也得益如此。


    驗看了傅忠出示的上任文書,曾況看著滿臉青澀的年輕人,心裏一愣,這能有什麽擔當。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把心一橫,你要上折參我,把我拖進案子,也是我的命。


    他是軍人,倒也光棍,硬氣說道:“沒想到我臨走之時,出了這樣的兇案,是我辜負了朝廷的信任,責任在我。”


    傅忠本來就沒有牽扯他的想法,淡淡迴道:“吳堡之事,誰也不願,與其追求責任,不如盡早破案,也好對布政司(省級衙門)負責,還胡令家屬一個交待。”


    田蘊見傅忠年輕,心裏暗道可惜,一幅好皮囊,禁得起九邊之地的風沙嗎?也不知是哪個暴發戶家的公子哥,投了誰的門路,花了多少銀子,被人騙到了這鬼不生蛋的地方。他家裏大人要是知道榆林現狀,會是多麽揪心。


    自己要是不跟曾況走,他又肯留人,那就是自己的上司。


    他提醒道:“我們吳堡地貌獨特,天高三尺,誰知這麽不幸,碰上了開朝以來的大案。”


    傅忠心裏一愣,這人有才呀,這是唐朝大曆年間,百姓諷刺館陶縣令這個糊塗官挖地三尺的典故。


    他離任之時,縣民送他一匾額,大書‘天高三尺’。他不解,問鄉民何意。


    鄉民迴答說:“這是稱讚大老爺為民請命,造福鄉裏的意思。鄉民們愛戴您,說您是位頂天立地的大人物。”


    傅忠轉臉和氣問道:“你是何人,對案子有什麽看法。”


    田蘊自報家門後,見傅忠雲淡風輕,對自己所說,要麽城府深,要麽沒聽懂,傳遞過來的善意卻是妥妥的。他心裏自思,留不留自己在兩可之間,既然已經提醒了,就好人做到底,何必讓他一到榆林,就陷入與延綏風波之中。胡縣令不是什麽好東西,半點都不值得同情。


    他把昨天三人商量的結果講了一番,最後說道:“眾人言之鑿鑿,鬼神之說,玄而又玄,誰敢說其有,誰敢斷其無。”


    傅忠聽到他這麽說,心裏一歎,這麽個有才之人,何以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他是裝糊塗,還是和稀泥。倒是此說,正合自己心意。要不取他的才,防他的德,反正手裏沒有文人,挽留後再說。


    他馬著臉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們斷案,怎麽能相信這些虛妄的東西。”


    田蘊心道:“誰信誰是孫子,你可別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盤不知重,不識好歹。”


    見田蘊蠕動著嘴巴,不再出聲,傅忠也不管他,說道:“我與曾總兵都是武夫,也不搞什麽互相推卸責任的事。案子發生在交接之時,誰來斷案,都得對布政司和苦主負責。朝廷既然要我主政榆林,我退無可退。刑事案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結案的,先把交接手續辦了,曾總兵也好去赴新任,大家以為如何。”


    田蘊心裏恥笑,到底是個雛兒,新官不理舊事,他就這麽把包袱背在了身上。


    曾況卻大喜不已,到底新知府是個軍人,做事就是痛快。他大大咧咧說道:“傅老弟有心了,以後,延綏一帶,有事你說話。”


    眾人都要離去的時候,傅忠開口說道:“田大人請留步。”


    田蘊萬分不情願,跟著這樣的雛兒,還不如跟著曾總兵好,他轉過頭來,“府台大人有何吩咐。”


    傅忠:“吩咐談不上,就想聽聽你談談榆林的現況。“


    田蘊也是官場混跡多年的人,看傅忠的意思,有挽留自己的打算,可他的分量夠不夠?


    跟著屠夫談豬,跟著秀才談書,良禽也得擇木而棲。


    他淡淡說道:”榆林的現狀,想必大人臨來之前,就有所了解,何須我來饒舌。地裏的出息,一眼能看到頭。“


    傅忠:”你是本地人,本地的民情如何,百姓對官府有什麽希望。”


    田蘊:”本地人分成兩派,吳堡、清澗、保安、神木四縣人老實窩囊。綏德、米脂、府穀三縣人民風強悍。大人倒是可以放心,無論老實和強悍,不餓死是不會造反的。七縣百姓,無非求個溫飽。“


    傅忠:”你本人對榆林的將來,有何展望。“


    田蘊心想,這是要考究我呀,他把話頭堵了過來,”我是做幕僚的,譬如牆頭之草,就看主家刮什麽風。“


    傅忠:”我要是想把榆林治理得夜不閉戶,道不拾遺,你可願意幫我。“


    雛就是雛,下車伊始,口氣倒是不小,田蘊譏笑道:”那我就先恭喜大人了,就不知大人從何處著手。“


    傅忠歎息道:”我準備走前人從未走過的路,其中風險不小,你若無意,還是不說為好。“


    一句話,勾起了田蘊好奇之心,這世上就有學富五車,不得高中之人。如同後世的左宗棠一樣,科舉無望後,留心民事軍務,積累了一肚子務實之術,田蘊就是這樣的人。


    他以手指地,”你說的莫非是它。“


    傅忠咬咬牙關,堅定地點了點頭。


    田蘊滿臉不信地看著傅忠,就憑他連個案子都看不清,這等不識時務,還想動土地的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有什麽來頭。


    不過,不管他是什麽人,這是連當今皇帝都不敢碰的事,就憑他這樣可憐百姓,也得提醒他。


    田蘊:”我對大人的誌向欽佩不已,先不談大的話題和以後的事情,就說說吳堡縣的案子,大人難道看不出,兇手不是普通人。“他指指延綏方向,”倘若展開,人事紛繁,還有什麽精力做別的事。“


    傅忠這才明白,感情田蘊不是糊塗,看來他對胡縣令沒有好感,隻是和稀泥。現在對自己明白提醒,並無惡意。


    傅忠心內暗笑,他還是猜到了一半,知道不是本地人所為。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會做何感想,誰會想到,一個新任的榆林知府,不走正途,就這樣殺了下麵的縣令。


    傅忠大氣說道:”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迴家買紅薯。胡縣令該死,卻不是這種死法,必須明正典刑,震懾官場,這才是他的歸宿。至於兇手背後有人,我又何懼,一屋都掃不好,何談別的事。“


    這是莽夫,還是胸有成竹,田蘊看不懂了。隻是這樣的氣魄,真的令人從心底裏發出尊敬之情。


    他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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