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用刀劍者,必死於刀劍之下,這是巨鼇幫上上任幫主葉龍初見張四時對身邊還是個賬房先生徐季說過的話,沒想到一晃二十年後,葉龍這句話終是一語成讖,當初那個怒時毛發聳然,拔劍必血濺五步的劍客死在一個無名小卒手裏,同時賠上的,還有巨鼇幫六十多號武藝精湛悍不畏死的死士。


    長安城死了個劍客,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長樂坊門口的一棵垂柳樹今晨被扛著斧子的十郎砍了,因為這棵樹是當初張四種下的,與一斧後就折斷的柳樹同時離開西市的還有不知被誰踩碎了雙膝的副幫主梁讚,據徐季對幫眾的說法,遭襲的梁副幫主不堪忍受後半身囚困與輪椅之上,在深夜時服鳩酒自裁了,這位葉龍時期就在巨鼇幫中,不近女色又膝下無子的副幫主,終是為城外的亂墳崗又添了一捧黃土。


    今日的長樂坊中搖骰擲牌的喧鬧聲與往常無二,進進出出的賭徒依舊絡繹不絕,隻是大堂二樓那間可俯瞰賭坊大堂全貌的雅閣中,常常倚窗而立的堂主周邦沒了蹤影,圓扇狀的雕窗後換成了千嬌百媚的柳漪,對於賭徒來說,抬頭瞧見一個身材窈窕的美人憑窗而立,也是一樁獨有的風景。


    長樂坊後院的柴房門前,剛去砍了一棵柳樹的十郎將手中巨斧一扔,然後沉默不語的站在水缸前低頭洗手,那咣當落地的斧子上猶見一抹血色,這時柳漪扭動著腰肢款款而來,她若有若無的瞥了一眼十郎滿是血漬的雙手輕聲問道:“周邦處理幹淨了?”


    神情木訥的十郎想起剛在那個嚇得麵色鐵青跪地朝著自己咣咣磕頭的堂主周邦,一撇嘴後說道:“屠狗一般砍死了。”


    柳漪看著十郎洗幹淨雙手後胡亂的在自己胸前擦拭一番,表情有些嫌棄的微微皺眉,就聽她嬌媚的問道:“可留下什麽話來?”


    十郎歪著頭微微迴想一番後說道:“每個要死的人說的話都一樣,除了哭著求饒外還能說什麽?”


    “張四,梁讚,周邦都死了,這巨鼇幫從現在開始算是完完全全掌控在幹爹手裏了。”柳漪眉梢蕩開一抹喜色後輕聲說道。


    “巨鼇幫還是背後那些大人物的,除非他們死絕了才能是幹爹的。”十郎聽到柳漪的話後沉聲說道。


    柳漪聞言狠狠白了這個存心和自己抬杠的魁梧漢子一眼,然後手指從袖中摸出那片徐季送的玉質槐葉輕輕揉搓著輕聲喃喃道:“誰說不是呢。”


    興化坊禮部郎中的私宅內,加官後本該春風得意的趙塗臉色暗沉,與他相對而坐的破相美人尚月竹擺出一副柔弱不堪的可憐模樣,整個人癱坐在寬椅前,柔弱無骨的雙手捧著額頭到眉間沒破開一道的傷疤,幾滴清淚從臉龐滑落。


    趙塗看著眼前美人冷聲道:“遮著臉做什麽,將手拿開吧。”


    尚月竹緩緩撤下遮麵的雙手,輕聲喃喃道:“我是怕義父看到我如今的這副麵容心生厭惡。”


    “皮囊而已,有什麽好厭惡的。”趙塗冷冰冰的說道,他端起麵前茶杯後又說道:“沒想到張四那麽不頂用,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都解決不了。”說罷輕輕喝了一口茶水。


    尚月竹看著臉上滿是陰霾之色的趙塗出聲道:“若不是武侯司那個三番五次壞我好事的女武官,還有一個不知身份的年輕漢子,張四加上巨門星君,怎麽可能結果不了那姓趙的小王八蛋。”


    “那個攔下巨門星君的年輕人能看出路數嗎?”趙塗好奇的問道。


    尚月竹先是輕輕搖搖頭,然後想了想後說道:“雖然不知來曆,但能看出他的修為和巨門星君旗鼓相當。”


    “好一個旗鼓相當。”趙塗冷笑道,他重重的將茶杯放到桌上後凝視著尚月竹臉上那已經結出血痂模樣猙獰的刀疤又道:“我還真是小看那小子了,不過也不必過於擔心,這件事隻是相爺和公主暗鬥的一件小事罷了,雖然折斷了張四這柄利劍,可我手裏還有無數柄像張四一樣的利刃,隻要相爺不倒,還有日子收拾那姓趙的小賤種。”


    尚月竹看著胸有成竹模樣的趙塗,沉默良久後忽然問道:“義父,如果上巳節寶船那件事成了,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檔子爛糟事了?”


    提起之前寶船刺殺,趙塗倒是對麵前的義女毫無隱瞞的歎道:“這件事是我瞞著相爺布局的,從巨鼇幫幫主魏近到西域刀客石霖,加上費盡心思埋入虎賁衛的暗子隋木郎,怎麽看來都是我這邊先手無敵天衣無縫才對,可誰承想中途殺出個姓趙的小崽子,算了,雖說是失手了,但後續的野火也沒有燒到我們身上,這件事就這樣過去吧。”


    尚月竹聽出趙塗有暫時鳴金收兵的意味,她稍做思量後出聲問道:“那巨鼇幫怎麽辦,拱手送給公主?”


    “相爺的意思是破財消禍。”趙塗那雙晦暗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異色後說道。


    “那我要不要關了彩尚坊暫時離開長安?”尚月竹聽到長安第一大幫這便要更換門庭後顫聲問道。


    趙塗手指輕撫著額頭想了想後說道:“你是擔心被武侯司盯上?”


    尚月竹眼前浮現出那個手握長劍和張四在深巷廝殺的女武官身影,她輕輕的點點頭後說道:“這件事失手,我那綢緞鋪也會淪為眾矢之的了。”


    “不用。”趙塗聲音冰冷的說道,他盯著尚月竹嘴角一扯後又冷笑道:“你背後站著的是玄陽觀的大唐國師,誰敢動你?”


    尚月竹聞聲忽然噤聲,臉上露出一種即恐懼又憤恨的複雜神情來。


    趙塗看著提到玄陽觀後臉色突變的義女,忽然聲音柔緩的問道:“月竹,我之前將你送到玄陽觀給國師當雙修鼎爐,你恨不恨我?”


    尚月竹沉默片刻,然後留下兩行清淚後輕搖著頭低語“若不是義父,我恐怕早就餓死在那個饑年了。”


    趙塗深深的看了一眼尚月竹,然後指尖向寬袖中一摸,勾出一張金縷絲鉤織的輕軟麵甲,輕輕丟到這個垂淚的女子麵前說道:“送你的,下次來見我覆上這麵甲。”


    尚月竹笑容淒然,她知道義父還是憎惡自己如今這副容貌,當即心中對趙幼安的恨意又深了幾分。


    起身後撣了撣衣袍的趙塗走到屋內軒窗邊,尚月竹眼簾中水霧蒙蒙的望向這道瘦長背影,就聽趙塗聲音陰冷的說道:“幾天後有幾個東渡的倭人武士來長安,我要安排在你那彩尚坊內。”


    “好。”尚月竹輕聲應下。


    “倭人心性卑賤,知小禮而無大義,畏威而不懷德,接觸的時候小心些。”趙塗叮囑道。


    尚月竹指尖摸了摸臉上的刀疤,忽然一歎道:“我這被毀了麵容的仇,義父可一定要為我報了。”


    趙塗冷冷的望向庭院內那棵桃樹,半晌後幽幽的說道:“倒是可以用姓趙的小子試試這幾個倭人武士的斤兩。”


    尚月竹聞言一喜,轉而捏住金絲麵甲緩緩遮在臉上。


    被尚月竹記恨上的趙幼安此時悠閑的坐在桃樹下,懷中抱著那隻勾引他進入旁人家院中的黑貓,在他對麵的是那個常年一襲儒袍的教書匠宋瓷,兩鬢斑白的老儒生眼神奇異的望著這個不速之客,之前見這小子是還是一臉死相,今日再看怎麽就眉宇舒展神態渾然,大有一副撥雲見日的寫意神情掛在麵龐。


    宋瓷懷中抱著那隻叫尺玉的白貓,他看著抱著墨韻的趙幼安輕聲笑道:“墨韻平日裏都是生人勿近,怎麽遇到你就轉了性子,真是怪哉,怪哉。”


    趙幼安撫摸著黑貓墨韻的柔順身子笑道:“說明我們有緣。”


    “也對,緣分這件事,實在妙不可言。”宋瓷摸了摸尺玉後笑容和煦的感歎道。


    趙幼安靠著樹身坐著,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身上的一道刀口被扯了一下,疼得趙幼安差點叫出來,懷中黑貓似乎有所感應的伸出舌頭舔舐了幾下趙幼安的掌心以示安慰。


    宋瓷看著黑貓格外親昵的少年郎,臉上笑意愈發濃厚。


    兩人就這樣一人抱著一隻貓向對而坐,一直從晨時坐到中午,期間無人出聲,諾大的院子裏隻能聽到斷斷續續的貓叫聲。


    等到巷中升起陣陣炊煙之時,宋瓷忽然挽留趙幼安一起吃飯,知道趙更古去縣衙當差中午不迴來的趙幼安欣然答應。


    老書匠燒了一條魚,蒸了一鍋米飯,又吵了一碟青菜。


    從長安底層人的午飯來說,這頓飯很是不錯了。


    “先生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在狀元橋旁遇到過一次。”趙幼安吃飯間隙看著宋瓷夾了一口魚肉吃的津津有味後出聲道,當時白桃帶他去狀元橋吃湯麵,之所以記憶這麽深刻,以至於此時在飯桌上言之鑿鑿,是因為他和白桃都看到黑貓從宋瓷袖中竄出躍入水渠中撲魚的一幕。


    宋瓷又扒了一口米飯後才說道:“有些印象,不過我對兩個小鬼跟了我一路的印象更深。”說著他臉上浮起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趙幼安當即臉色一紅。


    當時牛龍兒告訴他這老書匠宵禁常後出入青樓,兩人懷疑這個一貧如洗的老書匠是從哪裏撈了一筆不義之財,所以在決定跟蹤。


    “宋先生,你知道的......”趙幼安略有些尷尬的出聲道。


    宋瓷笑著沒有說話,用他那仿佛一眼就能洞穿別人心思的瞳眸平靜的望著麵前有些局促的少年郎。


    吃完飯後趙幼安準備迴去,那隻黑貓忽然跳到肩上。


    隻見宋瓷走到屋內書架前,取下最頂上的白色瓷罐。


    “留步。”宋瓷笑意盈盈的說道,他轉身抱著瓷罐走到趙幼安麵前,然後將罐內的寶貝係數倒出。


    金銀玉石灑滿一地。


    趙幼安吃驚的看向宋瓷,轉而不解的問道:“宋先生?”


    隻見這老書匠一甩衣袖後輕聲道:“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


    趙幼安眼神灼灼,神情奇異。


    宋瓷的視線隨著一束落在屋內的春光向天穹遠眺,半晌後緩緩說道:“故,春非我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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