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興化坊萬籟俱靜。


    太常寺少卿府邸後院書房燃著一盞孤燈。


    燈下孤坐的一道倩影正是陳氏,隻見她坐在亡夫張孝的書桌前怔怔出神,臉上全無一點悲色。張孝書房的紫檀木長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桌角最為醒目的便是那一方石質光澤的紫石硯,雕工精細考究的烏木筆架上掛著大小各異的兔毫筆,桌麵上平鋪一張潔白無瑕的益州宣紙,以及放置朱漆長匣中的玉質印章。張孝本來就是麟州有名的才子,平日裏喜好文墨書法,而他這位夫人陳氏大家閨秀出身,舞文弄墨也不遑多讓。在桌案一側,兩個白天被趙幼安擊昏的女婢乖巧的佇立一旁。


    燭火昏黃之下,就聽陳氏檀口輕啟緩緩說道:“過些日子我會迴麟州,你們兩個也隨我去吧。”


    其中一個女婢聞言一臉惶恐的出聲道:“夫人不等大人的案子了結再迴嗎?”


    這兩個女婢雖是張孝來長安之後才為夫人找的,但日夜陪著陳氏,兩人都熟知曉陳氏家室,此番遭此大難,陳氏要迴娘家也合情合理。


    見陳氏並未說話,那出言女婢抬頭看去,原來這位曾名動麟州的陳家才女取下一隻兔毫筆,另一隻手拿起墨碇細細研墨,竟是準備提筆寫字。


    陳氏素手輕抬提筆,手腕急抖而下,在那張宣紙上留下兩字後停手擱筆。


    陳佩。


    兩個女婢就聽陳氏說道:“之前是少卿府的夫人,以後我隻是陳佩了。”


    那名望著陳氏的女婢心中嘀咕,這今日喪夫的家中主母此時臉上為何不見一點傷心,又想肯定是張大人生前寵溺那兩個小妾,引得這陳氏心中積壓怨氣已久,轉而生恨才會表現的這般薄情,想到這裏,這位平日裏能和陳氏說上幾句體己話的女婢輕聲問道:“大人的兩位妾室也要跟我們迴麟州嗎?”


    陳氏冷笑一聲,然後緩緩開口道:“那兩位妹妹紅袖善舞,不如讓她們去教坊司教宮裏的宮女樂舞吧,也算是人盡其才了。”


    這陳氏繡口一開,那兩位張孝死時陪伴床榻的妾室,命運也就定了下來。


    知道教坊司是何去處的婢女聞言,臉上表情更是惶恐。


    由於太常寺少卿被害,武侯司的女武官和幾名金吾衛就留在府上過夜,除了幾個巡邏的金吾衛外,慕容羨魚被安排在後院右手的廂房,想著榮盛脖頸的那道刀口,原本已經睡下的慕容羨魚躺在床榻輾轉反側半晌,片刻後起身穿好衣服,將寶劍懸佩腰間後推門而出。


    “慕容姑娘。”


    剛出門就遇到兩個巡邏的金吾衛,領頭的那人認識這位武侯司的女武官,急忙出聲招唿道。


    “沒什麽事吧?”慕容羨魚輕咳兩聲後問道。


    “那兇徒就是奔著少卿來的,他死了還能有什麽事。”那名金吾衛笑著說道,他說完瞥見女武官那張冷俏的臉龐露出不悅神情後急忙又道:“慕容大人,我們奉中郎將之命保護府上女眷,目前為止沒發現任何異常。”


    慕容羨魚點點頭後朝著院內走去。


    見女武官走遠,兩名金吾衛中沒開口的另一個看著同伴低聲問道:“武侯司的武官和我們級別一樣,對她如此客氣做什麽?”


    那名和慕容羨魚打招唿的金吾衛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同伴冷哼道:“他們可以越過刑部和大理寺獨立查案,我們可以嗎?”


    見同伴愣住,這名金吾衛又問道:“他們是由三皇子坐鎮指揮,我們呢?”


    慕容羨魚站在院內後看到後院書房燃著的一盞孤燈,透過窗戶可見燈下還未睡下的一道倩影,她忽然心思一動,走過去輕輕叩響了麵前木門。


    “誰啊?”


    屋內婢女聲音輕靈的問道。


    “武侯司武官。”


    聽到屋內有人後,不等婢女前來開門,慕容羨魚就推門而入,待看清那昏燭下陳氏的倩影後,女武官握著劍柄輕聲說道:“夫人,瞧見你這麽晚還不休息,就擅自做主過來和你聊幾句。”


    陳佩坐在長案前柔聲道:“大人這麽晚也還沒休息,辛苦了。”說著揮手讓那兩名婢女出去。


    等屋內就剩兩人後,慕容羨魚一臉認真的說道:“夫人,今日白天,當真沒見過謀害張大人的兇手嗎?”


    陳佩神色平靜的輕聲道:“沒有。”


    “聽府上人說張大人遇害時你正在後院竹林撫琴,而且後院高牆之上也可見有人翻越的痕跡,按理來說兇徒翻入府內之時夫人應該看到過才對?”慕容羨魚蹙眉道。


    陳佩一臉淒色的抬頭望向女武官輕聲說道:“大人是懷疑我和害死夫君的兇手有所勾連?”


    “那倒未必。”慕容羨魚指了指陳佩臉頰後說道:“我是怕夫人被兇徒威脅,不敢說出對破案有用的線索來。”


    陳佩知道這眼神犀利的女武官看到自己臉上掌印後意有所指,她眼眸中頓時滾出幾滴淚珠,帶著泣聲說道:“奴家今日才死了夫君,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的胡亂猜忌,我說沒見過就沒見過。”


    陳佩說的慕容羨魚一時語結,她沉默片刻後又問道:“府上那位叫榮盛的護衛是死在了桃林,當時夫人可有聽到或者看到什麽嗎?”


    陳佩麵色一暗,並未出聲。


    臨走時慕容羨魚瞥見長案平鋪的宣紙上寫著的兩個字,字體瘦挺舒展中帶著幾分柔媚之氣,她輕聲讚道:“好字。”


    陳佩戚戚然道:“謝謝。”


    之後五日長安陰雨,大理寺內的趙幼安在陰牢和居所兩點一線晃蕩,並未出門。


    趙幼安不知道的是,那個被自己一巴掌扇暈的張孝夫人,並未對這幾日輪番調查案件的衙役或金吾衛吐露一句關於自己的事,不知為何,張孝的屍體也在原名陳佩的少卿夫人央求下草草下葬,又過兩日,趙幼安沒有等到寇放,卻見到了武侯司的女武官慕容羨魚。


    還是那張冷俏的麵容,還是一襲遮身的黑袍。


    慕容羨魚站在大理寺門口,等到趙幼安出來後破天荒的提出讓這個小獄史陪自己去城郊走走。


    兩人漫步在垂柳依依的河堤旁,春風一吹,頓時一陣涼意灌入衣袖,趙幼安偷瞄幾眼一旁明眸皓齒身材修長的女武官,卻不知對這冷俏美人說些什麽。


    慕容羨魚嘴唇輕抿,視線始終跟隨著河渠中遊曳的幾尾鯉魚。


    兩人走到河渠水和護城河融匯之處止步,趙幼安這才發現已到了出城的一道隘口處。


    翠綠盎然的垂柳樹下一對男女並肩而立,就聽慕容羨魚開口道:“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趙幼安知道這女武官要問什麽,抬手搓了搓春風拂麵後有些幹燥的臉頰,慢悠悠的說道:“那天之後還沒人找過我。”


    慕容羨魚風度翩翩的注視著大道上的來往行人,手握劍柄挑眉道:“該來的總會來的,切莫掉以輕心,隻要公主遇刺一案一日未蓋棺定論,你就還是那些背後之人的眼中釘。”


    趙幼安無奈的笑道:“所以我這些日子在拚命練刀。”


    慕容羨魚瞥了他一眼,忽然心思一動出聲問道:“前幾日你去沒去過興化坊?”


    聞言趙幼安心頭一顫,他故作鎮定的說道:“沒有啊,自從那日之後我就一直待在大理寺。”


    兩人駐足的此處是出長安城主要大道,也是東邊的望樓所在,因為緊臨護城河,這一片地帶都是綠柳成蔭芳草萋萋,倒是讓人心曠神怡。


    “為什麽這麽問?”趙幼安一顆心高懸著開口問道。


    “沒事。”慕容羨魚輕描淡寫道。


    正當兩人無話時,三輛馬車緩緩從城內駛來,當第一輛馬車行至二人近前時,慕容羨魚眼前一亮,忽然揮手攔下。


    駕車馬夫不明所以,隻見馬車車簾掀開一角,一張俏臉出現。


    趙幼安抬眼看去,車內是一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陌生是因為隻有一麵之緣,熟悉是因為那張白皙的臉龐挨過自己一巴掌。


    “夫人這是要去哪?”慕容羨魚笑意盈盈的問道。


    車內的陳佩先淺淺的看了趙幼安一眼,然後凝視著冒然攔路的女武官說道:“迴麟州老家。”


    慕容羨魚追問道:“不等張大人的案子破了?”


    陳佩搖了搖頭。


    慕容羨魚麵無表情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視線飄向遠方。


    車簾落下前,陳佩深深的望了趙幼安一眼。


    看著馬車緩緩離去,慕容羨魚忽然問道:“我之前給你的那把匕首呢?”


    一語道破。


    趙幼安看到陳佩的第一眼心中就將這女武官為何找自己猜了個大概,他極為緊張的從袖中取出匕首,端詳著手上將榮盛一刀割喉的漆黑匕首,趙幼安剛想開口,就聽女武官冷冷的聲音傳來。


    “留著吧,你用過了,還給我做什麽?”


    趙幼安盯著手中匕首愣神時,慕容羨魚已經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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