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武侯司傳喚的禦史台監察使趙塗很快就到了武侯司,他未帶隨從也未穿官袍,一襲粗衣腳穿草鞋孤身前來,看見李玉瑤時恭敬的一跪,那張消瘦且略顯病態的臉上波瀾不驚,除了叫了一聲公主外,一言不發的進了武侯司正殿。


    趙塗就如一個小仆一般跟在李玉瑤身側,對望向他一臉冷笑的褚時鈞視而不見。


    武侯司大殿璀璨閃耀的長燭映照中,大唐公主坐於殿內正位上,一身繡鳳玉蠶雪色短襖配上茉莉白竹葉裙,端莊典雅中透著英氣勃發,紅唇勾起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雙狹長鳳目輕輕掃過殿中神態各異的眾人,最後視線落在殿內望天驪珠旁的紅衣少女身上。


    “她是......”


    李玉瑤輕聲問道,這個模樣粉雕玉琢梳著衝天羊角辮的紅衣小姑娘,神情不同於其他人,相比於他人或肅穆或惶恐的神情,這小姑娘則一臉漫不經心,甚至還不時偷瞄自己兩眼。


    殿內另一個對大唐最有權勢的女人到來毫無感覺的人,就是李玉瑤下方長案前用手指輕輕撫摸那柄玉如意的李臨淵,隻見這位武侯司少年司丞一臉沉醉的凝視著手中晶瑩剔透的如意,指尖輕輕滑過如意雕工渾然的玉槽,如同撫摸一位絕世佳人那般神態,甚至就連李玉瑤進殿時都沒有抬眼。


    如果仔細去看,少年司丞和正位上的李玉瑤長相有幾分相似。


    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可在眾人眼裏卻如此生疏,互相不看對方,不出一語,兩人在不理睬對方這點上倒是出奇一致。


    賈廉順著李玉瑤目光看去,恭敬的說道:“那小姑娘叫白桃,師傅是梵音宗的蓮心大師,她是武侯司的武官。”


    “女子武官?”李玉瑤感興趣的笑道,她玉手一揮輕聲又道:“小姑娘上前來說話。”


    白桃落落大方的走上前,笑盈盈對李玉瑤施禮道:“白桃參見公主。”


    “既然是女子武官,那武功一定不錯咯?”李玉瑤笑著問道。


    白桃看著麵前英武之氣蓋過脂粉容貌的大唐公主,毫不怯場的說道:“迴公主姐姐的話,功夫也就馬馬虎虎吧。”


    “白桃,公主麵前怎能胡言亂語。”一旁的賈廉皺眉道,他說完後又看向李玉瑤說道:“公主,大理寺寺正的屍體正是武侯司白桃和慕容羨魚發現的。”


    李玉瑤看向天真爛漫的白桃抿嘴輕笑,顯然對這個小姑娘大大咧咧的言語渾不在意,她伸手牽上白桃,將小姑娘拉到身側後低聲問道:“小姑娘,願不願意去鳳陽閣保護姐姐啊,姐姐身邊就缺你這樣一個武功馬馬虎虎還說得過去的女武官。”


    咚。


    不遠處玉冠道袍的李臨淵用如意猛的敲了一下麵前長案。


    李玉瑤轉頭看向自己那頗有仙風道骨之氣的弟弟。


    兩人還未如何,賈廉腦門上已是冷汗直冒,他輕聲說道:“公主,捉來的兇犯用親自審嗎?”說這句話時賈廉還特意看了一眼站在公主身旁低垂眼簾麵無表情的趙塗。


    “帶上來吧瞧瞧吧。”李玉瑤收斂起笑意,眼神忽然變的清冷起來。


    殿內俯身蹲在程嶽屍體前的褚時鈞掀開遮蓋的白布,仔細的觀察著自己下屬身上的傷口,那一道從背脊而入穿胸而出的血口觸目驚心,褚時鈞看著麵色慘白雙眼緊閉的程嶽沉默片刻後起身,身上紫袍大袖一甩,此時怒氣已到最盛。


    兩個金錘武士拽著已經是嚇得肝膽俱裂的陳癩上前,將這個嘴中不停嘀咕菩薩保佑的小卒拉到李玉瑤麵前。


    “說吧,剛才怎麽說的,現在還怎麽說。”賈廉沉聲說道。


    走過來的褚時鈞眼中兩道如刀鋒一般犀利的目光落在這個渾身顫抖的小卒子身上,轉而又看向趙塗,剛才武侯司審問的內容他從殿內書記官那裏看過,現在隻等這人親口說一遍後,就準備帶著自己帶來的五十兵卒上前抓了趙塗,帶迴大理寺大刑伺候一番。


    隻聽陳癩顫顫巍巍的說道:“人是我從興化坊的一條溝渠中撈上來的,以為還能救,就抬上馬車準備去找郎中。”


    聽到這番話,賈廉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他指著陳癩突然口吃道:“你......你方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放屁,你不是說人是巨鼇幫的張四叫你從禦史台監察使趙塗的宅子裏抬出來的嗎?”殿內的諸葛南溪聞言臉上浮現出怒意大聲斥道。


    剛才審問此人,就是南溪審的。


    “南溪。”一旁的鹿柴輕聲嗬道,示意自己這位師弟在公主麵前保持儀態。


    “師兄,他翻供。”南溪指著陳癩怒道。


    賈廉向前一把拽住陳癩,雙眼深邃的盯著這小卒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此時說的,為何和剛才說的不一樣?”


    “剛才那位武官大人聽說我去興化坊是為趙大人府上送人,就有意引導我往趙大人身上說,他拿著一把尖刃抵在小人脖頸,小人隻能胡說一氣。”陳癩顫聲說道。


    賈廉送開拽著陳癩衣襟的手,轉頭朝著李玉瑤抱拳道:“公主,我看還是得用刑才能讓他說真話。”


    李玉瑤沒有接話,她神情淡然的看向趙塗,檀口輕啟慢悠悠的說道:“趙大人,解釋一下吧。”


    趙塗那雙晦暗的雙眼霎時一亮,他走到陳癩身旁聲音沙啞的開口道:“小臣確實是認識此人,他今日往小臣府上送的人是西市一間綢緞莊的老板,至於綢緞莊老板為何來小臣府上......”趙塗那張蒼白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不自然來,他話音停頓下來。


    “接著說啊。”眼神始終停在趙塗身上的褚時鈞厲聲說道。


    趙塗看向褚時鈞,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笑意說道:“小臣是想在左仆射壽辰時,為恩相做一身尚好的綢緞衣袍,至於大理寺寺正的死,我完全不知曉。”


    “對,對。”陳癩拚命點頭道,他帶著哭腔說道:“趙大人說的都是真的,我真是在一條溝渠中看到的那人,也是出於好意才將他抬上馬車的。”


    站在李玉瑤身旁的白桃走到陳癩身前,他看著陳癩一臉失望的說道:“你被羨魚姐姐挑斷了手筋,可是我為你包紮的,你可不要對我說假話哦,我問你,程寺正的屍體到底是你從哪裏抬到車上的?”


    陳癩看著白桃那雙澄澈的大眼睛,雖然心慌,還是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白桃望向鹿柴,露出一絲苦笑。


    褚時鈞氣的臉色煞紅,他咬牙道:“公主,我的寺正官可不能白死啊,現在這狗奴不說真話,請公主讓我將他帶到他處再審一邊可好?”


    “汙水非要潑到我身上才是真話嗎,褚大人?”趙塗抬頭看向褚時鈞聲音冰冷的問道。


    褚時鈞雙拳緊握,那圓滾滾的肚子都輕顫不止,他看著趙塗那波瀾不驚的臉色瞧著來氣,粗聲罵道:“你個八品小官,哪來的狗膽和我這樣說話,給老子跪下說。”


    趙塗冷冷的看著這個暴怒的大理寺卿,轉頭看向李玉瑤說道:“公主,褚大人如此說話,也太有失雅度。”


    李玉瑤神色淡然的端坐,看不出喜怒。


    賈廉被陳癩的突然翻供弄得措手不及,他隻能看向微眯雙眼似是坐禪的李臨淵,可是這位少年司丞顯然不想插手眼下的僵局。


    就在此時一個金錘武士急匆匆的跑了進來,先是看了一眼正坐的李玉瑤,又望向手捧如意坐禪閉目的李臨淵,稍一猶豫附在賈廉耳邊低語幾句。


    賈廉瞪了這個跑來通報武士一眼,然後厲聲道:“大點聲說。”


    金錘武士神情一肅,抱拳朗聲道:“稟書丞,禮部尚書於大人車馬停在外麵......”


    聞聲殿內眾人都麵麵相覷,就連李玉瑤身姿都微搖了一下。


    於瀾是高祖皇帝時就入了朝堂的兩朝老臣,也是如今皇帝的授業老師之一,還是一位天下學子敬仰的大儒。


    褚時鈞頓時心涼了一半。


    自公主和左相在朝堂之上明爭暗鬥,這位掌管天下禮樂祭祀的巨儒就隱隱有了偏袒左相之意。


    金錘武士話未說完,兩鬢斑白笑容和煦的於瀾就闖了進來,這大儒著一件尋常青衫,扶須笑著走到殿中,看向李玉瑤躬身行禮。


    李玉瑤從座椅上起身,也是笑意盈盈的說道:“於大人不必拘禮。”


    於瀾微微點頭,然後視線躍過眾人看向李臨淵,他輕聲叫道:“臨淵,如今見我,也不看一眼嗎?”


    閉眼的李臨淵聞聲身體一晃,然後急忙起身,快步上前施禮道:“先生,我是愧於見您呐,臨淵被貶出朝堂,自囚於這武侯司內,何來顏麵見從小授業的嚴師。”


    於瀾微微一笑,他凝視著李臨淵說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臨淵,你要做君子。”


    李臨淵神色一肅,輕聲道:“小子受教了。”


    於瀾說這句話時,不遠處的李玉瑤一臉鄙夷寫在臉上。


    於瀾環顧四周後又說道:“再說了你坐鎮的武侯司燈火明燦,大有可為啊。”隻見於瀾枯瘦的手摸了一把麵前少年司丞的道袍後神色有些遺憾道:“隻是你這身袍子,有些寬了。”


    李臨淵聞聲袖袍微微一抖。


    李玉瑤開口道:“於大人,今日專程來看臨淵嗎?”


    於瀾轉頭看向李玉瑤,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趙塗,風輕雲淡的笑道:“今日在宏道府上飲茶手談,一局棋罷,忽聽宏道的下人說起,趙塗因為一些事去了武侯司接受問詢,公主可能還不知,老夫準備將趙塗推舉到禮部做個郎中,他是宏道的門生,想來自不會差,這不出了宏道府邸,就順路過來看看是因為何事被問詢,沒想到公主也在此處。”


    離這幾人站的遠些的南溪低聲對一旁的鹿柴嘀咕道:“左仆射薑宏道自己不出麵,叫個老匹夫來撈人,是在無恥。”


    “南溪。”鹿柴神色一緊低聲說道:“記住出宗門時師傅教誨的謹言慎行。”


    李玉瑤輕笑著說道:“不是什麽大事,也已經問完了。”


    於瀾聞言笑道:“那就讓趙塗隨我車馬迴,可否?”


    “於大人請便。”李玉瑤神色淡然道。


    於瀾那溫潤笑意鋪滿整張麵龐,對李玉瑤施了一禮後望向李臨淵深深看了一眼,就準備來著趙塗離開。


    臨走時趙塗在於瀾身邊低語一句,於瀾忽的轉身看向李玉瑤又道:“還有個不情之請,這賤民誣陷我禮部未來的中流砥柱,可否讓老夫帶走也問詢一番?”


    李玉瑤還未說話,隻聽褚時鈞怒不可遏道:“不行。”


    朝堂之上,三公六部九卿尊卑有序,可身為九卿的褚大人如此朝著禮部尚書外加天子老師當朝巨儒怒吼,霎時震驚了殿內所有人。


    李玉瑤神情複雜的開口道:“老褚。”她不知為何竟一時間忘了褚時鈞的官稱。


    於瀾並未理會褚時鈞,而是看向李玉瑤。


    “既然尚書大人對此人有興趣,那就帶走吧。”站在遠端的李臨淵朗聲說道,他目光掃過幾人,停在李玉瑤身上後又道:“武侯司內,我說了算。”


    於瀾聽李臨淵如是說道,心中並未有喜色,因為他注意到這少年司丞對他的稱唿從老師變為了尚書大人。


    間隙已生,之後怕是萬丈鴻溝。


    李玉瑤聽後默不作聲,隻是那蹙起的柳眉,能看出她此時的不悅。


    趙塗幾步向前,去拽跪地的陳癩。


    殿內所有人都以為也就如此這般了。


    忽然噌的一聲,拔刀出鞘的聲音瞬間傳入眾人耳中。


    殿內武官快速鎖定目標。


    李玉瑤轉頭看去,眼神愈發複雜,卻並未出聲。


    褚時鈞抽出一旁隨從兵卒的橫刀,三兩步上前,趁著周圍武官和護衛還未做反應,對著趙塗和陳癩的方向眼神決然的一刀猛地劈下。


    趙塗神色驚懼的向後一掠。


    一顆人頭滾落在地,長刀劈向的正是陳癩。


    濺了一身血跡的褚時鈞扔了手中刀,眼神陰冷的看著趙塗說道:“大唐的文臣,可不光會動嘴。”


    於瀾見此一幕,臉色瞬間暗沉下來,衣袖一甩快步出了大殿,趙塗深深的看了一眼褚時鈞,也快步跟著出了大殿。


    褚時鈞擦了擦臉上血滴,望向李玉瑤說道:“隻要我還是大理寺卿,公主遇刺一案,我親自查。”


    在眾人都對這一幕驚愕的時候,白桃看著地上漫出的血水,突然一拍額頭說道:“哎呀,慕容姐姐還未迴來。”她急忙看向李玉瑤說道:“公主姐姐,那日寶船遇刺,有一個小子阻止了刺殺,公主還記得否?”


    李玉瑤腦海中瞬間浮現那個跛腿少年的身影,一瞬之間陷入了沉思。


    見李玉瑤默不作聲,白桃又看向手染血色的褚大人說道:“今日晨時我和慕容姐姐遇到過程寺正,他當時和寶船救下公主的趙幼安在一起。”


    褚時鈞一愣後問道:“然後呢?”


    白桃輕蹙眉頭快速說道:“今日之事說來話長,但我篤定他現在和慕容姐姐在一起,而且程寺正之死,他肯定知道些情況。”


    “羨魚還沒迴來?”賈廉皺眉道。


    白桃手指向外指了指,賈廉立即說道:“帶幾個武官,快去找,將你說的人也一並帶迴。”


    此話一出,連同鹿柴白桃在內的數十個武官一並掠出。


    李臨淵看看白桃一句話後原地愣神的李玉瑤,又看看擦拭身上血跡的褚時鈞,輕扶著額頭說道:“既如此,送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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