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九中帶著石霖三人直上三樓,這座名叫興慶樓的驛館原本是宛月國駐長安的使樓,整體為厚木竹簷建築,相較於與一二層哄鬧喧囂的酒家,三層則要雅致清幽許多,一上樓石霖就注意到腳下,地上鋪著一層深紅色的刺繡紅毯,廳內紫檀木幾案上除了擺著文房四寶和幾冊書卷,還有一件看著價值不菲的玉麵雕扇和兩隻鑲金角玉麒麟瑞獸,一扇山水屏風橫在中央,幾株翠綠的盆栽掩映其中,而兩麵四方四正的窗戶緊閉,隱約能聽到樓下坊市商販的叫賣聲音。


    等石霖進屋後,他手下一人並未跟著進來,而是麵色警惕的留在樓梯口,朱九中注意到,這個異域容貌的大漢將手放在纏了幾層布繩的腰間,那是能夠最快拔刀的地方,至於石霖手底的夥計腰間懷揣著什麽東西,他就不得而知了,但他可以確定的是,一旦屋內兩方翻臉,這位守在門口的壯漢必定如捏住咽喉一般,全力阻擋試圖衝上來的人。


    石霖進屋後,那扇屏風後一人閃身而出,隻見此人五十來歲,濃眉大眼玉冠錦衣,他看著麵前的石霖拍手笑道:“石老弟,收到你的飛鴿,我就掐著日子盼著你來,不知這一次你這位西域的鷹鷲能在長安待上幾天?”


    “魏公。”


    石霖抱拳道,他那雙如鷹隼一般的眼光落在這位名叫魏近的長安巨鼇幫幫主身上,那張堅硬的臉上露出一絲譏笑神色,隻聽石霖接著說道:“魏公希望我在長安待上幾日是好?”


    魏近沒有直接迴應,他轉身走到窗邊,推開了一扇窗後視線飄忽在遠處層次連綿的樓台屋榭上,身音略有些悠長的說道:“這座雄城過於太平了,我不喜歡。”


    一旁的朱九中聽到魏近如此說話,吃驚的身體一晃,手肘差點掀翻一旁石幾上插著幾副畫卷的白瓷罐,那張渾圓的臉蛋上露出幾分凝重,雖然眼前自家幫主魏近和石霖這頭馳騁沙漠的豺狼還未說話,但兩人之間存在這某種罪惡勾當他大抵也能猜到。作為武侯司安插在巨鼇幫的暗探,朱九中看著兩位江湖上如梟的人物在這座樓內碰頭,開窗後一股冷風襲來,腦門上突然滲出點點汗珠成線,從那張白淨的臉上滑下。


    臨窗而立深思良久的魏近轉身後,從桌上的書冊中抽出一卷,然後遞給石霖,他伸出三根手指輕叩桌案,在桌上敲下發出咚咚的聲音,等石霖翻開書卷看到裏麵一頁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時,隻聽魏近說道:“三日之後的上巳節,我在公主府的內應傳來消息,李玉瑤會喬裝一番隨著人群去城郊踏春,這位麗珠公主貪玩,趁著城外舉行祓禊儀式,正是石老弟動手的好時候。”


    石霖將那頁記著接應人名字和事成後逃脫線路的書頁撕了下來,然後神情淡然的說道:“魏公,等擒了李玉瑤,希望你幕後的貴人能信守承諾,讓唐軍從大獅國撤軍。”


    魏近聞言朗聲笑道:“隻要石老弟能得手,讓李玉瑤從長安消失,你提的要求自然會一一兌現。”說著這個麵如狡狐的巨鼇幫幫主看向站在一旁低頭的朱九中說道:“九中,這兩日石老弟的衣食住行就由你去安排,今日晚上先從琉璃坊弄幾個清伶給石老弟和他的兄弟們唱唱曲放鬆放鬆。”


    “諾。”


    朱九中低頭應道,雖然麵上帶著笑意,可這位隸屬於武侯司的暗樁此刻思如飛馬,看來魏近和這夥大獅國的賊子勾結,真的要對麗珠公主下手了,而且魏近口中那個掌握了公主行程安排的內應,必然是麗珠公主身邊最親近的人,想到這裏明白其中利害的朱九中心中驚起巨大波瀾,在他退出屋時突然想起此時正在樓外的那位武侯司女武官,對啊,她此時正在樓下。


    早在幾日前朱九中在接到魏近安排今日與幾個西域來的駝商碰麵,他就通知了武侯司內與自己聯係的那位女武官,今日那女武官也全程跟在他身後,兩人約定若是這些駝商要見魏近,她就在巨鼇幫落腳的樓下盯梢,等朱九中傳遞消息,弄清楚這些扮作駝商的賊子此來長安目的。


    下樓找到她,將這些賊子要對麗珠公主下手的消息傳遞出去,也不枉自己這個在巨鼇幫蟄伏數年的暗子起了作用,如是想著朱九中快速下樓。


    看著朱九中匆匆離去的背影,魏近和石霖冷冷的對視了一眼。


    朱九中下樓後在樓下停留片刻,然後警惕的望向樓內,看著沒人跟出來,他快步走到對麵巷內停下,手指快速滾動著掌中一串圓珠,等確定沒人跟著自己後拍了拍手掌,隨著幾聲清脆的掌聲,一道身影從巷中轉角閃出,朱九中看著這位穿著暗紅色長袍女扮男裝的俏人低聲說道:“我的慕容大人,出大事了,正如你所料,這些大獅國的賊子來長安所謀之事甚大啊。”


    朱九中口裏這位麵容清秀眉宇之間透著一股英氣的俏公子黛眉緊蹙,急急的輕斥道:“說重點,別說廢話。”


    朱九中吐出一口噎在嗓子口的清痰,然後圓睜著雙眼緊張的說道:“他們要對麗珠公主下手。”


    聞言俏公子倒吸一口涼氣,她伸手按住朱九中肩頭拍了一下後急急說道:“你先迴去穩住他們,我迴武侯司稟報此事,爭取將他們一並誅殺。”


    朱九中重重的點了點頭後說道:“我想辦法搞清楚他們這次行動一共有多少人參與,聽魏近的口氣,屬下猜測還有一個躲在幕後的大人物。”


    不等朱九中話音剛落,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聲音。


    “朱兄弟,什麽幕後大人物啊?”


    朱九中瞳孔收縮急忙迴頭,隻見石霖一臉陰惻惻的站在身後,他就像是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出現。


    那位俏公子看清來人,頓時如臨大敵。


    窄巷前後,各有兩道人影出現,一時間空氣如凝固了一般,巷內瞬間殺機四伏。


    眼見自己身份敗露,朱九中給那位手搭在腰間懸佩的長劍劍柄上的俏公子使了個眼色,然後攤開手朗聲笑道:“我的意思是托這位兄弟給您這位大人物今晚在琉璃坊找兩個貌美如花的歌姬玩樂一番,不知石兄意下如何?”


    “不知死活。”


    石霖冷哼著向前一步踏出,一隻手臂如蟒般刺出,毫不費力的扼住朱九中咽喉,然後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寒光,藏於寬袖中的短刀如靈蛇一般探出,隨著一聲如同錦布裂開的聲音,朱九中麵露痛苦,短刀入腹,猩紅的鮮血從衣裳滲出。


    錚的一聲,看著朱九中直挺挺向後倒下的俏公子長劍出鞘,劍身如一道極為奪目的璀璨光弧朝著石霖頭顱劈下,霎時間做出反應的石霖露出猙笑,他手腕一抖,那柄寒氣森森的短刀旋轉著掄出一道勢如雪崩的圓弧,迎著劈下的劍刃唿嘯而去。


    刀劍一觸,鐵器相撞的清脆聲音錚鳴,俏公子被震的虎口生疼,急急的向後掠去,等她瞟見堵在巷道口的兩人手上是兩駕搭上箭枝的弓弩時心中一涼,然而身後撲來的石霖下一刀接踵而至,隨著一道寒光劃過,欲轉身躍上高牆的俏公子背後綻開一朵猩紅色的鮮豔血簇,足以見骨的一刀砍在肩頭,同時嗖的一聲後一枚鐵箭從巷口唿唿飛來,一道白虹過後那杆鐵箭洞穿了她的小腿,眨眼之間這位俏公子悶哼一聲頹然倒地,扭頭看向提著滴血的短刀踱步上前的石霖,強忍疼痛毫無懼色的說道:“你若是殺了我,能走的出長安?”


    石霖眼神如梟的俯視著臉上已經毫無血色的俏公子,瞥見倒地的俏公子腰間錦帶後甩了甩短刀上的血珠後好奇的問道:“武侯司還招娘們?”


    眼見這賊子一言道破自己性別,她扭過頭厲聲嗬斥道:“要殺變殺,廢什麽話?”


    就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俏公子視線掃過巷中高牆上方探出的一枝翠柳,一隻黃雀恰好落在枝頭,看著那隻嘰嘰喳喳輕鳴的雀鳥,她心中閃過一道光芒,一個念頭從心底湧出。


    她不該如此死去,而且是如此輕賤的死在這些賊子手裏。


    舉起短刀的石霖眼中殺意漸濃,他臉上陰晴不定,正在盤算弄死一個武侯司武官對自己所謀之事會有多大影響時,突然身下癱倒的俏公子從衣袖中甩出一個物件,猝不及防的石霖向後躲去,一個巴掌大小的鐵陀咣當落地,心頭湧起不祥預感的石霖隻見一根鐵鏈從俏公子的袖中飛出,在鐵鏈尖頭嵌著一柄彎鉤,彎鉤直直的飛向牆頭。


    見此一舉石霖心中暗罵一聲糟糕,他舉刀便劈,可那個俏公子已然拽著鐵鏈掠起,快速的躍上高牆,在翻下牆之前還不忘將鐵鏈拋向追來的石霖。


    等石霖翻過牆時,除了地上的血跡,已經看不見俏公子的影子,他隨著點點血跡向前尋去,手提短刀渾身血跡的樣子卻在一個巷口引起兩個巡役的注意,心中暗罵自己愚蠢的石霖隻好快步返身,一臉懊惱的恨不得用頭砸牆。


    沾衣坊。


    盯著客棧中那個少年駝商的趙更古兩手空空毫無收獲,那少年進了客棧後再無露頭,日近午時,趙更古吩咐一位中午巡街的差役替他留意盯守後,就慢幽幽的迴了家,到家後他推門而入,看見院中兒子剛討過門的兒媳正在井邊吃力的拽著繩子,瘦小的身體吃力的將一桶清水晃晃悠悠的從井中拽了上來,看著身體孱弱的兒媳,趙更古一聲歎息,然後急忙上前搶過那桶水拎起,看著一臉雀斑稚氣未脫的兒媳問道:“婉兒,我那逆子呢,怎麽不叫他出來打水。”


    麵色白皙粉嫩的少女名叫朱婉兒,從她盤起的發髻可以看出,這個年齡尚淺的姑娘已為人婦,一聽公爹問自己夫君,她怯生生的說道:“阿爹,夫君他還在屋內不肯出來。”


    這話剛出朱婉兒那雙清眸中已經翻起淚光,兩顆晶瑩的淚珠滑落,見此一幕的趙更古胸中氣結,他重重的將水桶放到屋簷下的青石台階上,然後抄起一根掃把走到那間房門緊閉的廂房前,大聲喝道:“趙幼安,你給我滾出來。”


    半晌之後,隻聽吱呦一聲,那扇木門緩緩打開,一個披頭散發的男子走了出來,他用手遮住瞬間灌入眼簾的光線,等稍微適應燦然的陽光後看著趙更古開口說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兩句話聽過沒有?”


    趙更古先是一愣,然後一臉錯愕的搖了搖頭。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呢?”


    趙更古還是搖頭。


    這男子撩起長發,露出那張消瘦蒼白的臉頰接著問道:“李太白你沒聽說過?”


    一臉蒙的趙更古搖著頭,男子又看向朱婉兒問道:“你呢?”


    朱婉兒扭頭想了想,然後脆生生的問道:“相公,我不認識李太白,他是誰啊?”


    這是朱婉兒大婚那日後第一次見自己相公,她臉上湧起一抹嫣紅,有些羞澀的看了兩眼後低下頭去。


    隻見這男子咣當一聲坐到地上,然後眼神幽幽的自言自語道:“看來此大唐非彼大唐,九州一色也不是李白的霜。”


    不等第二句感慨道出,趙更古的掃把已然落在身上,疼的嚎啕大叫的男人快速起身,盯著一臉憤怒的趙更古怒罵道:“老東西,有事說事,你動什麽手啊?”


    老東西?


    趙更古頓時氣血上湧,這位老巡役撇下掃把指著自己兒子喃喃道:“造孽啊,逆子啊。”


    掃把抽在身上的那一下也讓這個腦袋昏沉的男子瞬間清醒,他轉頭看了一眼自己來到這個世界躲藏了一月之久的房間,那兩扇敞開的木板門像是在迎接他一般,又像是在歡送他一樣。


    抬頭望去,此日長安的天空陽光燦豔白雲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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