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男子斜倚青石,白衣拖曳在地,周遭方寸之內,遍地枯草凋零。


    那雙肩仍舊清瘦單薄,如一抹虛浮側影,一動不動望向虛無之處。寒冬的山風瑟瑟包圍著我,四下再無別的聲音。


    我忽然不敢靠近,小心地喚了聲:“臨淵。”


    白衣褶痕如水,波瀾不驚。或許是北風太嘈雜,遮蓋了我細如蚊吟的聲音,他沒有聽見。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泥塑木雕般的身影麵前,蹲下。


    映入眼前的,是張空洞、木然的臉。一雙不可見底的深眸,直映著天邊流雲舒展,毫無半點波紋。無悲無喜,無情無緒。指節蒼白的手中,還緊握著一個玉瓶。


    我順著他專注的方向望了一眼,前方隻是塊陰沉沉寡白的雲天,什麽也沒有。


    “……他,他怎麽了?”


    哥哥掉過頭,似是不忍再看:“把他從黃泉海撈上來時,就已經是這個樣子。”


    老白澤捧著從不離身的書簡踱上前來,字斟句酌將前事挑揀著講述了一遍,我才終於弄明白,這三個月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臨淵手中緊扣不放的,是這天地間最後僅存的一瓢妙方泉水。


    妙方境靈泉,能度魂魄逆越劫波,逃脫死門,不入寂滅。也是唯一能讓千葵從長眠中醒來的藥引。


    他終於還是踐了約。


    太虛黃泉,劃出陰陽交界。肉體凡胎一旦越過,即形銷骨毀。生魂跨入,轉瞬便成死靈。無論神仙還是妖魔,想要潛下黃泉海,都必須顯出本相,卸去一身修為。


    他為了去尋那妙方境,汲取靈泉,重傷之下勉力強撐,擊退無數兇靈魑魅,才終於能夠靠近靈泉。


    臨淵曾和我說過,黃泉海恰是西海的門戶之境。


    這樣大的動靜,瞞不過西海守衛。


    琰融的愛妾夜來偷出龍宮秘藥“醉生夢”,欲趁亂將虛弱的白龍擒獲在手,卻被琰融發現,惱她心有二誌,或許爆發爭執,推搡之中,竟失手將一整瓶“醉生夢”,全部倒入黃泉海。


    “醉生夢”,傳聞中的水族秘藥,飲下一滴便可消解萬古憂愁,兩滴則忘盡前塵,三滴神誌全失,雖生猶死。夜來倒下去了滿滿一瓶。


    而化作龍形的臨淵,正深潛在黃泉海底,無處可避。身中醉生夢之毒,神識驟然渙散,再不復清醒。沒有人知道他在水底經歷了怎樣的痛苦。隻是猜測,龍形在擺尾掙紮之時,不慎掃得泉眼坍塌盡毀。鴻蒙始判太初,就與天地共存的這汪靈泉,行將枯竭。


    天界為之震驚。東皇大怒,下令徹查始終。


    琰融百般辯白,當時場麵混亂,實在記不大清。與鮫女的攀扯,約莫在推與未推之間。夜來則將全部過錯拋給琰融,自稱失的那迴手,在滑與未滑之間。


    然泉眼終是坍了。


    天族諸神揣摩東皇臉色,不約而同將這滔天重罪扔到失去靈識的臨淵身上。


    天極帝星出陰山。他不會放過他。


    天傾地陷,黃泉水竭,混沌重臨。


    我為什麽要說出那樣的話?


    白澤說,南海龍君冒死潛入黃泉海,花了三個日夜才把重傷垂死的白龍尋迴。


    可那時,他就已經變成這個樣子。雖然睜著眼睛,卻仿佛陷入最深沉的夢境,麻木不知人事。


    給他包紮傷口,他渾渾噩噩,既不知配合,也不知拒絕。沒有歡喜,沒有悲傷,再沒有正眼看過一個人。隻是緊緊攥著手裏的玉瓶,誰也掰不開,取不走。


    南君蒼凜挺身而出,與天族交涉,將這戴罪之身接迴南海,不惜修為替他過血逼毒,可無論耗費多少力氣,皆如泥牛入海,半點迴音也無。


    三個月後,他口裏含糊不清吐出兩個字:“幼棠。”從此又再無一絲聲息。


    眼看東皇給的最後期限已到,蒼凜無法可施,隻得傳訊與哥哥,將臨淵帶來塗山。說的是,若能把這拚死取迴的靈泉交還給念而不忘的人,也算了卻他最後一樁心願。


    幼棠。幼棠。他忘了一切,連自己也不再認得,卻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握住他的手,輕貼上自己的麵頰:“是我,我是幼棠,我來了。”


    他很順從,任由擺布,仿佛可以這麽安靜地枯坐上一生一世。


    他隻是記得那個名字,已不再認得我。無論跟他說什麽,他全然不知,木雕似的直視前方。


    我渾身力氣流失殆盡,慢慢地蜷膝跌坐在他腿邊。


    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呢?


    滿山青帳裏,萬千寶輪之中,男子素手輕揮,祭出觀滄海,揚起俊美無雙的臉龐,含笑說:“你可以叫本座龍君,也可以稱臨淵上神。”


    是這一世的初遇。


    為替我擔下千年雷劫,他出盡百寶,放貸耍賴,厚著臉皮硬要將我誆去東海:“跟著龍君混,談笑有豪情,紅顏不薄命。”


    龍宮燈火闌珊盡處,也曾執手溫柔允承:“你放心。妙方境一諾,言出則必行。”


    人人說東君脾性難以捉摸,戰名橫掃八荒,何等疏狂睥睨。我卻見過他眉目含情,軟語求娶:“答應我,好不好?”


    對他的愛,像一盞孤渺青燈,伸手觸碰,會燙;放手退卻,會冷。


    言笑晏晏,歷歷在目。一股辛酸熱辣直衝眼眶,直欲迸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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