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在東粼城做小侍婢的時候,錦瀾和夜來兩個好得比親姐妹還勝三分,眼下卻恨不能將對方扒皮拆骨才甘心。但我已不是當初那個時時懵懂犯蠢的笨狐狸,並沒覺出多少意外。


    這段日子以來諸般經歷,也略知曉了一些世情,才明白她們的姐妹情看似親厚,實則漏洞百出。錦瀾對夜來好得那麽刻意,無非因為夜來是當時唯一最有資格接近臨淵的女人。女人如果很愛一個人,就會願意和情敵做朋友。那是一種很複雜的、潛藏敵意和窺探的親近,隻不過試圖在那女人身上尋找所愛之人的蛛絲馬跡。


    每種靈獸,都有屬於他們獨一無二的秘密。或者也可以說,一種無可比擬且從不外傳的技藝,這是保證族群能在任何險惡環境中,盡量繁衍生存下去的關鍵。東海鮫人的獨特之處,在於他們精妙的嗓子。除了對月吟歌惑人心神,還能夠模仿任何人的聲音,天衣無縫,再高深的耳識也無法分辨。唯一的破綻隻是時間不能持續太長,否則會間歇性地咳嗽。


    難怪,那晚蹲在海藻叢裏,聽見的臨淵的話音,雖殊無二致,但時不時爆發出壓抑的咳嗽聲。在那之前,他沒有顯露過任何身體不適的跡象。想也知道,兩萬多年修行的應龍,怎麽可能輕易被風寒所染。我卻那麽大意,一點都不懷疑地被騙入局中。


    夜來指使不起眼的小蚌婢監視著我在上元宮的一舉一動,任何風吹草動都盡收眼底,於是能在恰到好處的時機,指使幾個嚼舌龜仆“不早不晚”地從我窗下路過,留下數句閑言碎語,將我引到鶴沼。然後讓司宵冒充臨淵說,他要娶我不過是為了能進塗山替離珠姑娘報仇。


    離珠這名字相當耳熟,我苦思冥想,終於從遙遠的記憶盡頭尋出端倪:在被千年劫劈散的那艘大船上,臨淵告訴過我,離珠是燭龍夫婦唯一的女兒,他名義上的妹妹,隻惜紅顏早逝。可是離珠的死,跟塗山又有什麽關係?


    不待追問,錦瀾犀利地直視我:“結果你果然聽進去了,不過一夜之間就被氣跑。其實你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君上吧?才會那麽容易覺得自尊受挫,什麽都不顧地一走了之……”


    我心頭茫茫地,扯出個笑來,笑得十分沒有底氣。這不是一種傲慢,隻是悲觀。我隻是一隻天生沒有九尾的塗山狐。


    臨淵端起瓦缽就把剩下的河水朝她劈頭蓋臉全潑了下來。錦瀾一沾水就化出魚形,整個癱軟在地,雙目緊閉。


    “等著你囉唆太多,還是本座自己來看。”


    鯉魚的元丹被取出,懸浮於臨淵掌中,散發淡淡腥香之氣,如龍涎麝腺,令人微生排斥卻忍不住被吸引。


    光芒忽轉,一團濃稠的白霧聚攏又散去,茅屋陋室換過另一番光景。


    臨淵取出錦瀾元丹,攜了我的神誌一併潛入錦瀾靈竅之中。他做事一向這麽性情中人,出手一針見血斬草除根。元丹為控,無論錦瀾心思有多少曲折,都如畫卷攤開,一覽無餘。


    流水亂石中有浮光成亭、螢火成群,細看之下,青苔遍布的台階都由玉石琉璃所砌。這麽別致風雅的宮室禦園,除了大祭司所居的龍綃宮,再尋不出第二處。


    亭中錦衣美人,嫻然靜坐,手中化出無形之梭,素手拈來月光織就鮫綃,紗影重重,圍著亭閣飄蕩,十分繚亂人眼。


    披盔戴甲的身影從月門緩步踱出,擺動魚尾拾級而上,脊背挺得筆直,身姿卻略顯蹣跚,似乎帶著很重的傷病。來者正是替夜來硬接下魔君致命重擊的司宵。原來他受傷落入海中後,造化恁地深厚,竟然沒有一命嗚唿。


    司宵一路步履虛浮遊至亭中,聲音微微顫抖,一如既往地飽蘸深情:“夜來……”


    錦衣美人抬起頭,手中織梭化作玉簪,插進髮髻中。


    四目相對,唿吸聲一急促,一安詳。


    夜來翦水雙瞳中一片空濛,半分波瀾不興:“你醒了?既能下地行走,過不了多久就可復原如初。”


    “我來,不是要討論我身上的傷。就算為你粉身碎骨,又有什麽要緊?”


    “不討論這個,那就迴去吧!我沒什麽話想跟你說,你如今的身份,也不便在我宮裏逗留,讓人看見,又要節外生枝。”


    “你怕什麽?怕琰融那老東西不高興?原來宮裏傳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嫁給他?他不配!”


    夜來轉迴身來,眸中流露一閃而逝的恨意:“是!我是答應嫁給他,你嚷嚷什麽?又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質問?他是龍王,如今大權在握,整片東海都落在他手裏,我區區一個鮫女,就算千不甘萬不願又能如何?今時今日的結果,不正是拜你一手所賜?他不配,你配嗎?先背叛我的人,是你。”


    司宵被那最後一句詰問狠狠擊中,捂著胸口靠在亭柱上,臉上都是痛苦神色:“你都知道了?我……我真的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這話該我說才對。原本攛掇錦瀾去她姐姐那兒偷狐狸毛,隻不過為了使塗山也蹚到這渾水裏,好讓那賤人早日離了君上身邊。至於勾引延維嫁進西海,再把化龍的事鬧到東皇麵前,她沒有這個腦子,是你背著我私下調唆的不是?你若不肯認,不如當麵對質?”


    夜來口齒森冷,邊說邊把石凳後麵一個海牙荊條編製的籠子丟出來,狠狠甩在司宵腳下。關在籠中的紅鯉魚受到不輕的撞擊,險些被籠子上鋒利的長刺貫穿魚身,驚恐地吐出一大串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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