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眸子定定迴望過來,水墨般黑白分明,看得我一陣慌亂。本來好端端的踏青賞景,又去翻出些陳年舊帳來鬥嘴,也是自討無趣。哥哥曾說,水至清則無魚,凡事太過計較,隻會平白折損了福氣。道理是這麽個道理,然而隨著時日流淌,我越發按捺不住漸增的焦慮,充滿矛盾。既希望臨淵能平順化解這劫數,早日拿迴被封的法力,便能少一分危險,又擔心此事一了,就得立即返本歸元重迴東夷。


    是的,我根本不想迴去,也不知道迴去以後,該怎麽處理那些千頭萬緒難以收拾的殘局,和四海天族之間令人作嘔的權術紛爭。但這不能成為莫名其妙就對他發火的理由。我很羞愧,手足無措地試圖解釋和道歉:“臨淵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說……”


    他嗬嗬一笑,伸手將我額前的碎發攏到腦後,卻緊接著說了句頗為奇怪的話:“三尺秋水塵不染,天下無雙。”


    我茫然不知所謂:“你在說什麽?”


    “等你什麽時候明白了這句話的因果,或許就不會再對雲門如此介懷。可我既盼你能懂得我的心,又怕……”


    臨淵笑意清淺,小心掩飾住眉間愁意,將話停在了欲言又止的邊沿。我卻隱約感覺,他所害怕的東西,我比他更恐懼千千萬萬倍。還沒有勇氣麵對的事,隻得選擇暫時迴避。


    “又怕我肚子餓了,卻尋不出銀子來買吃的對不對?我現今是個肉身凡胎,會有衣食所需,很容易餓的。”


    “唔?怎麽我卻記得,你在東荒做小狐仙時,一樣動不動就叫餓,頓頓都不能落下?可憐我龍宮裏那些水靈靈的海蘑菇啊……”我倆相視莞爾,重又牽起手朝熱鬧街市走去。


    下世之後,我的容貌身量雖然和在東荒時並無二致,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凡人的肉身何止脆弱,簡直就是累贅,會怕冷、會害困、會肚子餓,還極其容易疲累,也需承受病痛之苦。奇怪的是,額間被劉海遮擋的那枚印記卻始終未曾消隱,也絲毫沒有褪淡。反正不痛不癢,我也就懶得再去琢磨,隻越發篤定那果然就是塊胎記。


    既到了凡間,就得按俗世的規矩度日。臨安氣候宜人,風物和美,堪稱魚米之鄉。而美好的東西大多很貴,所謂一分錢一分貨不是沒有道理,要養活我這麽個一日三餐都嗷嗷待哺的凡人,還得靠銀子。


    臨淵對銀錢基本上毫無概念,出手素來大方隨意,有多少花多少。一進客棧,又點了滿桌酒菜,我算了算,正好把前日裏賺下的銀子花個幹淨,加上打尖的行價,精確到最後一枚銅板。時值盛夏,但山中露宿終究難以遮風避雨,在我染過幾迴不輕不重的風寒後,他便決定能投宿店家就盡量不再迴城南破廟。


    這數月以來,我倆幾乎把所有的茶館酒肆戲園子盡皆逛了個遍,切身體會了一把江南繁華地的風土人情。得出的結論是,若論道聽途說打探小道消息,沒有哪裏比得過這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臨安府中誰家的母雞下了雙黃蛋、哪戶的老牛半夜叫不停,風吹草動巨細無遺。


    但即便如此,還是沒有聽說關於迦樓羅的半點蛛絲馬跡。我們能做的,也隻能是時刻關注城中的天象地貌有無發生異動,總不能揪住個人就問,你有沒有見過一隻長得像大鵬的怪烏鴉?


    這日的如歸客棧入了夜仍舊熱鬧非凡,原是新到了個敲著響板說書的女先生,喝彩打賞之聲喧沸不絕。


    豎起耳朵默默聽了幾句,原來那天樓外樓前的一場鬧劇流傳甚廣,坊間已經撰出了詞話:集市上那個貌比潘安的小賊,沒有辜負大眾的期望,果不其然是個斷袖,還被另一個相好的斷袖給一擲千金買走,雙雙歡喜地做了對斷袖鴛鴦。這詞話裏編排的,就是這對看起來出身富貴的斷袖,如何金風玉露一相逢、如何在深宅大院裏承受世俗的指摘煎熬、如何因為長輩給蓄納的成群妻妾鬧起了矛盾,最後一個負氣出走,一個割捨不下萬裏追尋。叫作個什麽“萬斛明珠換玉郎一笑,渡山越海攜春風雙歸”。


    我低頭扒著飯,感到很是憋屈,剜了他一眼訥訥說道:“我覺得這個橋段的難聽程度,還不如《龍狐傳》。”


    委屈完了,也忍不住被凡人的想像力深深折服,認識不過一盞茶的工夫,轉身就能給你杜撰出好幾輩子的前塵因果。我原以為司命星君一手筆墨已足夠離奇刁鑽,這下恐怕要被比對得心如死灰。若這些口舌活絡妙筆生花的凡胎都能得道飛升,信手撥弄三界仙凡命運的這樁肥差,哪還輪得上拘泥守舊的老司命呢。


    臨淵將摺扇瀟灑一揮,半遮住那張讓凡人看一眼就流連忘返的臉,誇張喟嘆道:“凡人壽元有限,短短數十春秋,還逃脫不得生老病死愛憎別離之苦,難免要尋些虛妄刺激的樂子來滿足一下。但凡數得上的話本傳奇,什麽月過西廂、書生跳牆,基本上就是誨淫誨盜係列。凡人嘛,固然也有好的,但壞起來也是一發不可收拾,比少根筋的魚頭蝦腦要難應付多了,你這麽傻……呃那個天真,很容易被拐帶偏了,還是少琢磨些,也不要四處亂走動,隻有待在夫君身邊,才最可靠安全。”


    繞來繞去,不就是想讓我時刻不離他左右,簡直狡猾到沒朋友。自從換迴姑娘裝束以後,隻要出街就隔三岔五遇上登徒浪子糾纏不斷,臨淵不勝其擾,看來也是終於琢磨明白,表現出了一點應有的緊張。雖是罐故作聰明的醋,但我被酸得很如意稱心。舔了舔唇,故意笑話他:“我怎麽覺得你是在詐我?把占有欲說得這麽一本正經,太有心機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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