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公沉吟片刻,皺起一張老臉,皮笑肉不笑地開了腔:“這位莫非就是東君新娶的夫人?另一位塗山帝姬?東君雖犯下大錯,但東皇仁德,罪不及親眷,泱泱東海並無一人受此牽連。君後這般橫加阻攔,到底意欲何為?難道為了給東君脫罪,要借塗山國之勢抗旨不成?”


    我搖頭,認認真真答他:“不是來脫罪,是來認罪。”


    雲天的另一端,琴聲又幽幽響起。由輕漸重,如噴玉,如點珠,暗含肅殺之勢,細辨卻又多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悱惻。我聽在耳裏,隻覺像凡間話本裏形容的那一折,喚作《英雄末路,四麵楚歌》。


    反正事已至此,能扳迴一城算一城。臨淵說過,不管看得到還是看不到,努力去改變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會換一條道路。


    “白澤神君方才也聽西海世子妃親口指認,當日河津龍關,是我執意要幹涉錦芙化龍,東君拗不過,隻略搭了把手,論罪過輕重,也該有主有從。至於證詞,更沒有信一段卻不信另一段的道理。東皇這責罰,降得重了,便是鬧到西方梵境去論個公道,也斷說不過去。”


    我記得太玄曾說,臨淵滿一千歲時,在靈鷲山轉男身,是在佛祖座下承了金剛印的,佛緣極深,蔭庇長存。果然,一搬出西方諸佛,白澤臉色微變,隨即又詭秘地笑起來:“老夫長久不出來走動,竟不知現如今的後輩,這等勇氣可嘉,滔天的罪過也搶著認。既肯主動同擔罪責,那是最好不過。那麽若依君後所言,對東君的責罰重了,又該如何斟酌才算公允?老夫好意再多提點一句,東皇的旨意非同兒戲,可不容朝令夕改。”


    誠如白澤所言,東皇的諭旨,等同天威,一旦白紙黑字落定,在司命星君處的命譜也得跟著做相應更迭。換言之,無論多寡如何均分,涉事者都隻能生受,必得結結實實落在人身上才算完。


    我卻能藉此將這劫數分掉多半。一身道行不過區區千年,全扔了重修也罷,若換來臨淵下世時,至少保留一半的仙術護身自保,怎麽算都不虧。這就是目前唯一還可能行得通的權變之策,不是辦法的辦法。


    出塗山前,常逃了學去聽一隻愛說書的老狐狸閑侃。老狐狸講過一個故事,說媧皇曾有過一位後人,乃是條修出了女體的白蛇,原本好好修行,也能飛升成龍,投在南海紫竹林門下,便是觀自在菩薩蓮花座前唯一的淨瓶龍女。奈何世事難料,白蛇下到某一處凡世遊歷時,因報恩與凡人相戀,終為諸天所不容。她卻執拗,非得挺身與天地抗衡,最後落得千年修行盡毀,被鎮壓在一座名喚雷峰塔的佛寺塔底,除非水枯塔倒,否則永世不見天日。


    以前總覺得那條蛇太傻,來歷出身已如此矜貴,擁有天下靈獸都艷羨不已的仙途前程,卻寧可為場鏡花水月毀於一旦。凡人歲壽不過彈指,恐怕千萬輪迴之中,早就把她的癡心盡忘。現在看來,我的智慧也並未超過她。


    很多事,抵不過一句心甘情願,就再沒什麽好說的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我固然是沒什麽想囉唆的,但不代表旁人沒有。


    想是怕這一攪和,間接壞了順暢屠龍的好事,重樓一對沉甸甸眼刀率先飛過,卻不是對著我,直接穩紮穩打戳在臨淵蒼白的臉上,刮骨般掃過好幾個來迴,咬牙冷笑道:“敢做不敢當,倒不似你當年風範。自己做事首尾不淨,捅出了天大婁子,就把罪過丟在女人身上,妄圖獨善其身?”


    一直冷著臉不知在悶頭琢磨什麽的白龍神殿下,終於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額角,出口的,卻不大成個話。他沒理會心心念念急著取他性命的魔君,卻對著我緩緩說:“你是不是傻?”


    我氣結,抬頭望一迴四四方方漆黑的天,果然沒有眼。


    “這叫風度、叫擔當,是我先出手把兜雲錦拋上山頭救了錦芙一命,才有後來的化龍飛升。此次出來認罪,要保全的是我塗山狐族的清譽,免得牽連父兄。你我之間,也就隻剩這樁罪還可以分一分,但求清清楚楚無虧無欠。你別想太多了。”


    他嫌我傻早不是什麽新鮮事,在龍宮哪天不要被笑話個三五七迴,這關頭聽在耳裏卻尤為刺心。就算再沒本事的狐,也有小小的驕傲和自尊。


    橫下千兒八百迴狠心,才擠出這麽句幹巴巴的話來,我自覺已經是撒謊的極限。話音落地,渾身都虛飄飄一鬆,踩著雲頭懸在半空,從未感覺這般沒著沒落,四下都無所依憑。


    從此以後,大概就是茫茫凡世裏,渺渺眾生中,一隻再普通不過的單尾狐狸。做人真難,口中所言,往往不能是心中所想。心裏想的,卻有無數個不能出口的理由。說不定,還是做迴狐狸比較簡單開心。


    從哀傷中迴過神,臨淵已不知何時掠至身後,將我攔腰重重一摟。腳底下兩朵薄雲當空撞在一處,浮白的碎末四濺。那麽近,近得能把他眼中騰騰燒起的火焰看得如此清楚分明。


    “什麽叫——想太多?你要跟我算清楚什麽?嗯?”


    被他擒在懷裏,頭一次感覺那軀體緊繃僵硬得如同岩石,幾乎要被磅礴的怒氣迫得無法唿吸。方省悟過來,我劃清界限未免太急了些,尤其在他這麽多仇家跟前,實在很失顏麵。


    但又有什麽法子呢。再拖下去,我怕自己會後悔、會猶豫。就算他愛的並不是我,起碼看起來,是我選擇先放棄。話已經開了頭,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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