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過去留在過去。不屬於我的東西,終究不能勉強,也不該被覬覦。


    他沒有勉強:“也好。目前海疆局勢緊張,若不能時刻將你帶在身邊,我也不放心。”


    我自幼長在塗山,從未踏足過紛攘三界。哥哥隻教過我一種看人的方法,那就是辨識他們心底的欲望,從而做出準確的預判和決策。塗山狐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通靈攝魂,其實很簡單,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


    我以奸細的身份逃離,再次重返故地時,卻被欽定成未來的東海君後。這個消息不啻平地驚雷,在整個東粼城掀起了軒然大波。但這短暫的風波,如意料中很快平息。水族當然對此感到不滿,在固有的觀念裏,神龍的姻親最好締結在同族之間,其次則是鳳鳥族,乃千古以來輕易不得擅改的規矩。


    但他們不能再次失去龍君,所以隻能接受我。每個人會做什麽,取決於想要得到什麽。當現實與理想發生衝突,必然會為了心底的欲望和渴求讓步。


    我坐在溯世鏡前,心不在焉擺弄著衣襟上的流蘇,一個不小心,扯斷了幾根。


    幾乎與此同時,薑夷被夜來一記耳光扇倒在地。手勁之大,摑得薑夷在地上足足翻滾了兩圈才停下,嘴角頓時冒出鮮血。想必當著滿殿眾目睽睽,好歹手下留了幾分餘地,沒將利甲化出,否則薑夷就不僅僅是被打落牙齒那麽簡單,恐怕半張臉都要被當場撕爛。


    溯世鏡裏清清楚楚流轉而過的畫麵,是薑夷取走大垂幫忙摘下的海青果後,徑直去了禦膳房。那雙往煎茶爐裏投下未熟果子的纖纖玉指,指間生有薄蹼,千真萬確是一雙鮫人的手。那幾個爐灶和器皿上都篆有戳記,乃專奉西海龍君琰融飲食所用。


    一切似乎撥雲見日,很快就水落石出。但鏡子隻能照出單薄的畫麵,照不出人心百轉千迴的曲折。


    我毒害西君勾結外敵的指控被輕易洗脫,就連私藏春空這個小敵俘的不赦之罪,也被擅於言辭的魚官粉飾為“未來君後宅心仁厚,不忍見無辜稚子喪於戰場亂刀之下”。


    薑夷當堂認罪,坦白她在宴席間看到西君當眾輕薄夜來,於是心懷怨憤,才自作主張用未熟的海青果換掉給西君煎茶的茶果,想要給他個教訓,替自家姑娘出氣。至於為何將此事嫁禍給我和大垂,她的供詞是,反正大垂已經被海夜叉抓走,大概兇多吉少,便說他勾結夜叉、燒了離火宮,再隨敵潛逃也是死無對證。而我嗎,龍族與狐族多年來早就勢同水火,東海根本容不下一隻狐狸在龍君身旁招搖,除一個不如除一雙,正好一箭雙鵰永絕後患。


    這腔調真耳熟。和在禦鈴廊被絆倒那天夜裏聽到的叱罵,簡直異曲同工。淩波的咆哮言猶在耳:東海沒有人歡迎你!


    奇怪的是,向來口舌如刀的淩波,今日沉默得反常。


    我盯著薑夷紅腫的半邊臉,她淚痕披麵,目光呆滯如死灰,寡淡地說出上麵那一大篇話,連語氣也毫無起伏。若有判官再追問細節,她也隻是機械地將證詞重複一遍,翻來覆去都再不多吐出半個字。


    夜來沉著臉,上前跪奏,姿態何等恭敬又大義凜然,話音充滿令人揪心的遺憾:“薑夷一念之差,犯下此等大錯,細究都是因臣女而起,臣女難辭其咎。雖素來疼惜薑夷,卻不能因此徇私枉法。請君上下旨,將這賤婢按律處死,以儆效尤。”


    她是雷厲風行、驍勇善戰的鮫族翹楚,龍宮萬人之上的大祭司。殺一條魚這種事,對她而言,是動動嘴唇就能輕而易舉做到的。


    黃昏的最後一縷夕光掃過窗欞,向重重宮闕後隱沒。海底這麽深,夏日的溫煦在這裏徹底無跡可尋。


    第三十八章 掃宮


    印象中素來膽小柔弱的薑夷,似乎對自己的結局漠不關心。聽到夜來說出“按律處死”時,連睫毛也沒眨動一下,更沒露出任何恐懼不甘的神色,沒有哀求,沒有辯解。當然也沒有人會站出來替她說話,為她求情。


    大家急於看到的是,龍君究竟能為了狐族的新歡做到什麽地步,這將很大程度上決定他們以後對我的態度。


    臨淵麵向血紅的窗扉,負手沉吟,終於緩緩開口。


    “龍角,庭杖三十。”


    為了讓我安心留下,他開始親自動手替我“掃宮”,甚至不再顧念大祭司的麵子,對她的近身侍婢降下重罪,殺雞儆猴,以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反對聲音。


    他之所以沒直接採納夜來的進諫,大概也在顧慮,這樁貌似蓋棺定論的栽贓案,背後尚有疑點重重。


    薑夷或許不必死,但活罪難逃。龍角杖刑仍舊是不輕的責罰。


    龍宮的杖刑分很多種,有蛇骨杖、鹿角杖、象牙杖、麟脊杖……其中最厲害的,就是龍角杖。


    一聲令下,兩列魚卒分別提著一隻碩大木桶和一根五尺來長的刑杖入得殿內。


    那棍杖通體褐紅,不知是否被陳年血跡滲透染成。一端枝丫虯結,狀似蒼龍犄角,另一端略呈錐形,包裹著厚厚的獸皮,看起來沉重密實,得四人同抬才能搬動。


    魚卒們將包裹獸皮的棍尾朝木桶戳進去,靜置不動。我探頭一瞧,木桶內盛滿晶瑩潔白的海鹽,就像有生命的冰霜般,迅速沿著棍尾攀緣而上。太玄捶了捶腰,低聲告訴我,那是在等鹽刺覆滿刑杖,浸多久、多深,都有極仔細的講究。他邊說邊搖頭:“落杖時,鹽刺入肉如同倒鉤,乃是第一重的皮肉之苦。起杖時,那鹽刺就折斷在肌膚內,慢慢化盡,噬咬傷口,才最令人痛不欲生。”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婆娑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畫骨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畫骨師並收藏婆娑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