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羽愣在原地,腦海中想起多年前的雨夜和殺戮,耳邊似乎傳來結界破碎的清脆和兵刃劃開皮肉的聲響。


    他好像瞬間被拉迴那年的暴雨傾盆。


    血液混雜在雨水中急急而下,染紅了新匯成的小溪,直直地淌下山去,畫麵好似近在眼前。


    亂羽皺著眉頭閉了閉眼,廢了好大力氣才平複唿吸。


    他不敢再看麵上有些擔憂的洛笙,逃一般地出了門。


    洛笙眨了眨眼,眉間一蹙也意識到不對勁來。


    外頭夜深人靜,明明暑期剛至,風本是清涼的,亂羽卻覺得裏頭夾帶的寒意刺骨極了。


    額角已沁出汗來,眼下他卻沒心思擦,隻是步子踉蹌地走到一個打了烊的商鋪店門口坐下,倚著牆角,仰著臉大口大口喘氣。


    果然……連提及都會不願迴想,他又哪裏有勇氣和仙子坦白這陳年舊事……


    天下人皆知,南安楓庭的齊酌希避世多年,家中事務多是齊夫人打理。


    坊間隻覺得他清高脫俗,卻鮮有人聽聞背後故事。


    楓庭的上一任主子名為齊亦寒,是妖神現世人間座下第四位弟子。齊仙人資質其實算得平庸,隨妖神修習也不過五年光景,但人間修士群起,切磋便少不了誤傷。


    齊覽是從小在這樣刀光劍影裏長大的,年少便能經登雲梯一戰成名。


    亂羽像極了父親,這也是他和隱退後的齊大俠處處不對付的原因。


    齊覽是吃過虧的人,是擔心孩子結下仇家,他日恐重蹈覆轍。


    外人說楓庭的小主子從小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也向來不管是否抹黑了家裏的名聲,隻是三年前實在讓齊覽丟了臉,才被喊了迴家。


    其實並不完全是。


    可不論是何緣由,隻那一趟迴去他才知道,原來他有塵封的記憶未被想起,原來他有自小就背負了的恩情……


    洛笙的母親洛若夕,於多年前的雨夜救他一命。


    以命換命。


    十四年前除夕當晚,年幼的楓庭小主子被仇家綁走,幸得林間路遇上山采藥的洛若夕。


    他能得救並非偶然,隻因恩人與他父親曾是登雲梯之會識得的友人,誌趣相投,算是至交。


    仇家刀刃上抹了劇毒,那明確指向了他的一刀刀,是恩人替他擋下。


    那是亂羽第一次見父親臉上露出失控的驚慌和憤怒,也是第一次聽聞耳邊咆哮一樣的質問事情經過。


    他跪在滿地泥濘裏,憑瓢潑大雨打濕全身,卻被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後還是他母親李英珞趕到,一把將他護進懷裏,好一通哭訴求情,才求著齊覽封印住他的記憶。


    許是摯友離世打擊了齊大俠,那年陽春三月鏡花水月開始招收弟子,他便把缺失了記憶的兒子送上了仙門。


    幼時的亂羽想不明白齊大俠為什麽討厭他,因而這麽些年也都跟他作著對。


    張揚肆意不計後果,一過便是十一年光景。


    三年前他將滿十七,忘了又是做了什麽事,終於惹怒了齊大俠一紙書信將他召迴家去。


    記憶迴溯的滋味並不好受,在家的那段日子對外說他是被關了禁閉,但他分明沒有半點出門的勇氣和力氣。


    齊大俠說,恩人還有一個女兒。


    若是那年雨夜他派去的人再早一步,那小姑娘便是楓庭的掌上明珠。


    可不知怎的,當年春節過去,齊覽再得知小姑娘下落時,她已是洛亦塵關門弟子。


    亂羽那時才知曉自己出身仙家卻沒有在自家修習的原因——齊覽想見見洛笙,見見舊友留在人間的牽掛……


    因是父親多年執念,起初亂羽曾心有不甘,但之後更多的是責任與好奇。


    再後來京都客飲居相逢,京郊月下見真容……


    其間摻雜許多,但他分得清,絕對有一句“歡喜”。


    隻是若有朝一日洛笙知曉了真相……長劍出鞘會指向他嗎……


    晚間的南安街道空無一人,路過的風帶來涼意。


    亂羽閉眼不願想這些,再睜開卻見眼前多了隻朝他伸出的手。


    視線緩緩上移,他的仙子嘴角微揚。


    “怎麽?還要我兩隻手拉你?”


    亂羽輕輕搖了搖頭,抬頭看她一眼,還是沒起來。


    洛笙索性在他旁邊坐下:“原來少俠醉了酒不僅會討人抱抱,還會胡思亂想。”


    亂羽心知她不打算多問,終於開了口應一句:“我記憶有損……姑娘見諒……”


    他終究不敢打碎眼下的美好。


    他害怕兩人迴歸於陌路,害怕迴到與仙子隔著高牆的日子,害怕抬頭隻見風雨殿圍牆一角窺得的銀杏。


    洛笙聽聞那句“記憶有損”微微一怔,搖搖頭垂眸道:“過幾日端午,我怕是不能陪少俠看龍舟了……還望少俠替我謝過桃花莊小姐的好意。”


    亂羽一愣。


    洛笙瞧見他神情有些遲鈍,又見他兩手緊握不肯撒開,難得溫溫柔柔地覆了掌上去安撫他情緒。


    “遇上些私事,怕是短期內難有結果。”洛笙輕輕捏捏亂羽的手,“少俠是仙門子弟,待初秋迴了山上便能尋我。”


    她說著順勢起身,將人拉起來:“我還欠著少俠京都斬殺魔物的賞金,到時迴了仙門記得來討。”


    亂羽隻微微低著頭看她,忽的滿心都覺得委屈了起來。


    他的仙子曆來被傳遍了“冷漠殺伐”的名聲,雖平日裏話也少,卻總能輕易捕捉到他的情緒。


    從不多問,從不為難,從不越界。


    “笙兒……”


    他終於從仙子這裏得到勇氣去喚一句親昵。


    “無論如何……別疏遠我……”


    無論如何,別疏遠我。


    無論是即將到來的兩月分別,還是不知哪日的舊事重提。


    齊少俠素來胸有成竹滿腹算計,卻隻在一人麵前丟盔棄甲淪為逃兵。


    洛笙知他情緒低落,沒當即應他,隻是後退一步,緩緩張開手臂。


    亂羽終於再忍不住情緒,伸手把人攬進懷裏,下頜抵著她的肩,像要把人揉進來,或是把自己埋進去。


    洛笙輕輕拍他後背,在他耳邊迴一句。


    “好……”


    她不知亂羽想起了什麽記憶,卻心知那記憶不會關於他們的過去。


    這沉睡的一千年她錯過了人間無數風景變化,也錯過了去了解暗中湧動更替的一切不可知的勢力。


    許燚今日一句點醒了她。


    護住亂羽這一世是她此生最大的使命和期許,但除此之外,她有別的身份,也該有別的責任。


    天邊雲開霧散,月光重新灑向人間。


    次日清晨亂羽醒來時,院裏已不見洛笙身影。


    像是半月前京都一別,隻是這迴他得了句能夠重逢的約定。


    亂羽交代完名下客棧酒樓的事宜,差人去桃花莊傳一句無緣端午的消息,這便又踩上迴仙門的長階。


    夏時白晝總是長的,林間傳來蟲鳴聲陣陣,不知蟋蟀知了。


    仙山有規,迴山者禦劍隻能停在山腳,隨後長階拾步而上。


    定下這規矩的是閉關多年的掌門,曾有人問起原因,掌門隻說——求學者必然不懼風雨,何況長階青石。


    其實若死板些,這千階雲梯一步一叩也不為過。


    亂羽不著急往山上趕,這會兒靜了心緩步邁上。


    後半程他走了小路,到長階盡頭時遇到路過的孫慕清。


    “亂哥!”


    小少年看清來人後兩眼一亮,步子輕快迎上來:“昨日迴來了也不見我,聽星翼哥說你下了山,我還懊惱了好一陣兒……”


    亂羽抬手揉揉他發頂:“師父遣你去流蔬閣幫工,罰都領完了?”


    “我歇一會兒也不為過……”孫慕清笑嘻嘻道,“亂哥,你這次迴來是有什麽事?”


    亂羽眸子一沉,手裏握了那柄黑色長劍。


    “閉關。”


    斬浪劍中有靈,可一直不能完全為他所用。


    從前倒也還好,可如今……


    這劍必須服他。


    待初秋時楓葉漸紅,他便能握劍去會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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