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罷相其實早有征兆,以北宋的政治傳統來講,王安石能夠在朝中主持變法多年屹立不倒才是奇跡,而這個奇跡最終也沒能抵擋得住政治環境的惡化。


    熙寧三年二月,已經出任地方的前任宰相韓琦上梳,提出了在他轄地的河北地區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青苗法是按百姓的貧富程度劃分成五等來發放貸款的,最富的一等戶放貸額度最高,最低的五等戶放貸額度最低。


    金融從業者都了解這麽一個原則,那就是為了控製風險,越是還款實力強的越要給予其大額貸款,而越是還款實力弱的越要減少對其的貸款額度。


    而青苗法,說白了就是國家主導的一項金融政策,既然是金融政策就必須要遵循金融風控的原則,可問題又迴來了,國家跟金融機構能一樣嗎?金融機構嫌貧愛富,具有天然的逐利性,而國家是要控製貧富差距的,天下蒼生必須一視同仁。


    韓琦在奏疏的最後提到,河北地區大量富戶借到貸款之後自己用不上,就把貸款又放給窮人,窮人還款時候就要還遠高於青苗法的利息。原來隻是富人盤剝窮人,現在政府在裏麵插了一腳,變成了政府和富人一起盤剝窮人,民不聊生。


    韓琦對英宗和神宗有恩,神宗一向很尊重韓琦,奏疏也很重視,把奏疏拿到中書給宰執們看,說韓琦這份奏疏反映了一些問題,青苗法在地方上的推行確實存在一定的問題。


    王安石一聽就不樂意了,合著我在這兒辛辛苦苦的搞變法,神宗您聽到前朝老臣上梳就開始動搖了,反駁神宗說就算是青苗貸款強行攤派下去,總的來看對國家還是利大於弊,怎麽能因為一點兒反對聲音就打退堂鼓呢?


    眼見神宗有所動搖,氣憤的王安石稱病不朝了,神宗考慮再三,下詔要求廢止青苗法。正常情況下皇帝的詔令必須經過宰執的商議之後才能頒布,宰執裏的主心骨不在,神宗不敢擅自做主,於是就叫副宰相趙拚去請王安石迴來上班。


    王安石拗得很,你不是動搖了嗎?我不玩兒了,上梳一封請求罷官離京。


    神宗就算再怎麽動搖也不能沒有王安石,為了勸慰王安石,神宗找來翰林學士司馬光替自己寫一封詔書表明對王安石的信任,宰相大人你趕緊迴來吧。


    神宗真是找對人了,作為王安石執政的死對頭,文采飛揚的司馬光先生可毫不客氣,詔書裏夾帶私貨,狠狠的嘲諷了王安石一番,說王安石搞變法搞到一半,把國家搞得雞犬不寧百姓遭殃。


    要放一般人寫一封不痛不癢的詔書、,王安石估計看了之後不會當迴事兒接著裝病,可司馬光的嘲諷太深刻了,給王安石惹毛了,馬上就迴了一封奏疏針對嘲諷一一辯解。


    神宗收到王安石的奏疏一看滿腹狐疑,怎麽奏疏裏言辭這麽激烈,再迴頭一看司馬光給自己代筆的那封詔書全明白了,司馬光這貨是在嘲諷王安石呢,趕緊又親自寫了一封詔書給王安石賠不是,解釋上一封詔書是司馬光寫的不是自己本意,以後一定自己親自擬定詔書。


    君臣二人經過這一番波折,反而消除了誤會,王安石又迴到朝中繼續主持新法。


    慘遭司馬光戲耍之後,王安石提高了警惕。正巧這時候老宰相富弼徹底辭去了相位出任地方,樞密使陳升之進入中書任次相,樞密院依次遞補後空出了職位,神宗想提拔司馬光進入宰執擔任樞密副使。


    王安石找到神宗,勸神宗說司馬光表麵上勸諫皇帝,其實都是給下麵的官員做樣子看的,隻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讓他發發牢騷上上奏疏可以,但讓他進入宰執參與國家大事的決策,他不行。


    王安石覺得司馬光不行,司馬光覺得王安石瞎搞,使者把樞密副使的任命詔書給司馬光送了九次,司馬光上梳拒絕了九次,在奏疏裏推辭說,編修史書、做學問、提意見,這些自己都擅長,但是真正讓自己進入宰執擔任樞密副使,那陛下你先把新法廢除了再說。


    在王安石的極力反對下,司馬光最終沒能進入宰執,熙寧三年九月,眼看阻止新法無望的司馬光連續上梳辭官外放,神宗多次挽留無果,安排司馬光出任陝西永興軍地方長官。


    司馬光離開不久,曾公亮以年老提出辭官,接著陳升之母親去世迴家丁憂。到了熙寧三年十二月,王安石升任首相,經過多年的改革和政治鬥爭,王安石站到了大宋政治舞台的權力巔峰。


    升任首相後的王安石更忙了,新法本身需要加大推廣力度的,地方上的新法執行的不到位的,朝廷裏對新法有意見的等等都需要他去處理。


    新法的執行有呂惠卿等得力助手分工協作,而王安石要把朝中的反對聲音及時撲滅,在司馬光離開中央之後,反對新法最大的刺兒頭就是蘇軾。


    蘇軾與蘇轍兄弟自幼出生成長在四川眉州,父親蘇洵和母親程氏非常重視兩兄弟的教育,從小教育兩兄弟各種古籍經典,兩兄弟學習方麵天資聰穎,有如神助,尤其是蘇轍,讀完一本書可以輕鬆複述,過目不忘。


    天才兄弟一路讀書升級,嘉佑二年父親蘇洵帶著兩兄弟進京參加科舉考試,二十歲的蘇軾和十七歲的蘇轍雙雙進士及第,而且都名列甲等,一下子名動天下。


    三年後的製科考試,由於蘇轍極富爭議的文章還引發了朝廷多位大佬激烈爭論,最終兩兄弟製科再次雙雙高中,蘇軾還取得了百年了第一迴製科三甲的好成績。


    在這樣的基礎上,兩兄弟的仕途前景不可限量。而由於反對新法,蘇轍在進入製置三司條例司後沒多久便被貶官外放,蘇軾此時擔任閣臣,雖然不直接參與變法具體事宜,但對新法仍然持反對態度。


    在變法的過程中,除了王安石受到無數攻擊外,神宗也承受了許多壓力,從後宮到朝廷再到宗室,不少人質疑神宗改變祖宗法度,違背輕徭薄稅的傳統。為了堅定改革決心,王安石向神宗提出了“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的理念,想要變法,就一定要乾綱獨斷堅定的執行下去。


    蘇軾對王安石的變法理念完全不認同,在一次科舉考試的策論中,蘇軾擔任考官,就出了一道策論題目,說司馬炎獨斷專行伐吳最終統一天下,苻堅獨斷專行伐晉最終身死國滅,大家論述論述這君王獨斷專行是不是對國家有好處?


    王安石變法以來,對教育事業非常重視,親自主持編纂了《三經新義》等著作,並明確將著作作為科舉考試的參考書目。書中均體現了改革變法的思想,為的就是讓天下讀書人都成為王安石的門生,都認同變法圖強的思想。


    蘇軾這種夾帶私貨的行為顯然是王安石不能忍的,為了防止蘇軾在教育領域搞小動作,王安石安排親信彈劾蘇軾。


    諫官們羅織了一堆罪名彈劾蘇軾,經過朝廷調查全都不屬實,但是蘇軾深切感受到了王安石的敵意,惹不起我躲得起,蘇軾本身對位極人臣也不是很熱衷,於是自請罷官外放,去了杭州擔任通判。


    除了司馬光、蘇軾這樣旗幟鮮明的反對新法外,新黨內部也出現了分裂,熙寧六年下半年,北宋發生了大旱,大量田地歉收,百姓流離失所。神宗下詔求言,新法骨幹成員、時任三司使的曾布上梳,稱新法中的市易法對百姓盤剝過重,請求罷黜市易法。


    奏疏一上就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還改革呢,新黨內部就出了叛徒,大家都等著看王安石笑話。神宗不表態,把奏疏轉給中書處理,王安石氣的大罵曾布,曾布自知理虧,隻好自請罷官離開朝廷。


    王安石在朝堂上高接抵擋,不停化解著舊黨的攻擊和內部的分裂,但神宗畢竟年輕,在舊黨軟硬兼施下逐漸動搖了。


    熙寧年間,仁宗皇帝的皇後曹太皇太後依然在世,太皇太後對新法非常反感。神宗與弟弟岐王趙顥在一次給太皇太後請安時,太皇太後就勸神宗,祖宗法度不能輕易改變,聽說青苗法免役法搞得民怨沸騰,最好還是廢除。


    神宗趕忙解釋,都是利國利民的法令,沒有加重百姓負擔。


    太皇太後又說,王安石這個人確實能力很強,但是在朝中樹敵太多,皇帝如果想保全他,不如先暫時將他外放避避風頭,等朝政穩定了再迴來。


    神宗一聽就急了,王安石是變法的頂梁柱,想要變法圖強富國強兵,沒有王安石是萬萬不行的。


    岐王在一旁看哥哥跟奶奶你一言我一語的言辭越來越激烈,好心勸神宗,太皇太後說的話,陛下不能不慎重考慮。


    諫官們罵,地方官反對,老宰相們也都反對,太皇太後也在施壓,神宗一直處於一種精神壓力極高的狀態,奶奶教育我也就算了,什麽時候輪到你這個當弟弟的也來說我兩句?


    神宗怒斥岐王,是我敗壞天下,你岐王來做皇帝吧!


    岐王嚇得跪地大哭請罪,陛下何必如此生氣。


    一場例行的請安,以太皇太後、神宗、岐王三人不歡而散結束。


    後宮的壓力雖大,卻還不足以改變神宗變法的決心,直到後來神宗看到民間疾苦時方才真正動搖。


    動搖神宗的這個人名叫鄭俠,時任開封安上門門監。


    鄭俠年輕時就與王安石認識,王安石欣賞他的學識多次嘉獎鼓勵,後來宗治平四年考中進士入朝為官。熙寧變法後王安石提拔鄭俠進京為官,但鄭俠在地方上做官的幾年目睹新法擾民,成為了新法的反對派,對王安石的提拔堅決拒絕。


    王安石好不容易培養起來一個嫡係,就這麽成了敵人,隻好把鄭俠貶官打發他去做了個閑職,給首都看大門去吧。鄭俠任門監之後沒有消沉,仍然經常給朝廷上梳新法的弊端,其中一些建議也確實得到了王安石的采納。


    但鄭俠的目的明顯不僅僅是新法的部分調整,而是全麵廢除。熙寧六年旱災期間,神宗愁眉不展,以為是新法觸怒了上天。王安石安慰神宗說,水災旱災都是常見的自然現象,就算是堯舜在位的時候也有過災情,現在發生旱災我們應當盡力救災來渡過難關。


    神宗一邊擔心著是不是自己皇帝職責沒做好而被上天怪罪,另一邊鄭俠就上梳了。因為長期駐守城門,鄭俠目睹了旱災以來城外大量流民路過,將流民畫成了一幅畫,起名《流民圖》,然後連同彈劾新法的奏疏一起上梳了。


    正常情況下,所有上梳都要經過中書才能呈給皇帝,鄭俠的上梳毫無意外的被中書扣了下來。不過鄭俠有辦法,他不是管首都大門的嗎,給傳令兵假傳軍令說是緊急軍情,必須馬上上奏神宗,於是這幅《流民圖》最終來到了神宗麵前。


    史書記載,神宗看了《流民圖》之後,連聲歎氣,把畫拿迴後宮晚上接著看,一整夜都沒睡。


    中國古代社會,隻要不是個別喪心病狂的,皇帝們基本上都是非常愛惜老百姓的。鄭俠用《流民圖》擊中了神宗愛民的心,接著又用毒誓導演了一出天人感應的戲碼,讓神宗不得不敬畏。


    鄭俠在奏疏中說,天下大旱,這是上天在怪罪陛下推行新法,請陛下廢除新法,自己以性命擔保,隻要新法廢除,十日內天不降大雨的,請求把自己推出宣德門斬首。


    神宗畏懼了,第二天下令青苗法、免役法暫停執行,方田均稅法、保甲法廢止。


    新法停止的第三天,天降大雨。


    天不佑大宋。


    這場大雨改變了神宗對於富國強兵的戰略思考,也澆滅了王安石的改革熱情。麵對著矛盾幾乎已經無法調和的朝堂,王安石上梳請辭,神宗再三挽留不住,熙寧七年四月,王安石辭任首相離京赴江寧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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