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應聲,隻用筷子沾著唇,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看那個坐在身旁,即將跟她成為夫妻的男人。


    事實上,她甚至連他長的是什麽樣子,都沒有看清楚。


    而她,也不在乎了。


    「秋霜,你怎麽不吃呢?」袁興終於發現,食物小山始終沒被動過。


    「我吃飽了。」她輕聲迴答。


    「怎麽這就飽了呢?這一整桌的菜,你明明就沒吃幾口啊?」


    「大概是路途勞累,所以才沒有胃口,過幾天就好了。」她找了個借口搪塞,畢恭畢敬的起身。「請世伯原諒,秋霜先告退休息了。」


    「好好好,快去休息,接著來要準備婚事,還有得忙呢!」袁興連忙點頭,揮手招來一個年輕的丫鬟,仔細吩咐著。「帶著秋霜姑娘迴房歇息,記得仔細伺候。」


    丫鬟應了聲,小心翼翼的領著她離開飯廳,來到早已布置妥當的客房。客房的擺設精致,都是喜慶的大紅色,預備幾日之後就要當作新房。


    那滿屋的大紅色,隻讓秋霜覺得更累,才剛踏進屋裏,她就坐到桌邊,疲憊的對丫鬟說道:「你也下去吧。」


    丫鬟露出為難的表情。「可是,老爺說,奴婢得伺候姑娘。」


    「我要睡了,你待著也累,退下吧!」


    「但是……」


    「別擔心,要是世伯問起,你就說是我堅持的。」她淡淡的說。


    眼看秋霜堅持,又想到眼前的姑娘,幾日之後就將成為少夫人,丫鬟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拂逆她的意思,隻能依言而行。


    「是。」


    丫鬟福了福身,在離開的時候,還體貼的為她關上門扉。


    打從進袁府伺候老爺夫人、少爺小姐,或是來往的高官與商賈,丫鬟見過的人也多了,還是首度遇上,這麽隨興的千金小姐,連睡前的打點服侍都不需要了。


    隨著丫鬟的告退,客房裏也靜了下來。


    太靜了。


    靜得讓她又想起了徐厚。


    不,其實該說,她一直就沒能忘得了他。


    極為緩慢的,秋霜抬起手來,褪下長長的衣袖,露出柔嫩的手腕。他白晝時的粗魯,把她的手都握痛了,即便是鬆了手之後,她的手腕上也留下紅腫,證明他那時握得有多緊。


    「這是你家公子的新娘,我完好無缺的送到了!「


    完好無缺?


    想起徐厚說這句話時,臉上僵硬的表情,以及深藏在眸子深處,某種她已經熟悉,卻還是辨認不出是什麽的翻騰情緒。


    他說錯了。


    哪有完好無缺?他不僅弄傷了她,在她手腕上留下印痕,還讓她就像是,被活生生挖了一個大洞似的,隻要一想起他來,就覺得好痛好冷。


    她一定是在他身上,失落了很多很多,雖然無形,卻又非常重要的東西,不然怎麽會覺得,整個人都像是空了,連神魂都缺了大半?


    從她的心上,牽係在他身上的細線,全都剪不斷、理還亂,相隔愈遠,就愈是揪心,勒得她的一顆心,都快裂胸而出,直想往他的身邊奔去。


    「祝賀您與袁公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他是真的不管她了,否則,怎麽會對她說這種話?簡單的字句,卻反複縈繞在她腦海,揮也揮不開,更別提是從此忘懷。


    秋夜沁涼,她獨自坐在屋裏,心裏怨著那人、罵著那人、卻也想著那人,深深的難以自拔。


    他的粗魯。


    他的戲謔。


    他的惱怒。


    「從此就不會再管你任何一件事了!「


    他說這句話時,憤恨的語氣與神情。


    相處的這段時間,所有迴憶都湧上心頭,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曆曆在目,留在她心裏的記憶,比他留在她手腕上的傷還要深。


    秋霜虛無的視線,掃過屋內的布置。因為是官家的喜事,不論是哪一件用品,都是最精致昂貴的,大紅雙喜燙了金邊、大紅褥子上也用金線,繡著富貴的牡丹與喜慶的龍鳳。


    袁府裏的布置,絕對不是黑家寨可以相比的。


    當初,在黑家寨裏,她被迫與徐厚拜堂成親,為的是瞞過黑老七,才沒讓她被留下來,成為黑老七的眾小妾之一。


    那,明明就是假的。


    她柔嫩的小手,撫過垂掛在鏡子上的繡簾,指尖在蝶戀牡丹的繡紋上無意識的來迴遊走,一遍又一遍的感受著,指下精工繡線的起伏。


    那時,她明明就知道,與徐厚拜堂成親,隻是權宜之計,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戲,僅僅就是為了要順利脫身。


    但是拜堂後的隔日,他們隻差一點點,就要假戲真作,在暖暖的晨光之中纏綿,險些成了真夫妻。


    她是該慶幸,沒在那時壞了清白。


    但是,為什麽事到如今,她竟會覺得遺憾不已,怨徐厚沒有勇氣真在那時要了她,讓她真的成為他的妻子?


    後悔,已經遲了。


    一顆顆的淚珠滾落粉頰,落在蝶戀牡丹的精致繡紋上,染濕了上好的布料,也讓牡丹像是沾了露水,更顯得鮮活紅潤。


    她的淚點點滴滴,直到天明都未曾止息。


    【第九章】


    距離玄武大道十二坊之外,一棟以金絲楠木搭蓋,遍地鋪滿細致澄磚,門庭寬闊、守衛森嚴的宅邸,是大風堂堂主的住處。


    大部分的鏢師,都住在鋪子裏頭,在羅家宅邸裏,除了大風堂堂主,與愛女羅夢之外,總管沉飛鷹,還有幾位大鏢頭,在宅邸裏則是各有院落。


    住宅中央是大廳,擺著一套二十張的黑檀螺鈿椅,正位則是一張金絲楠木雕成,樸素大器的寬椅。


    這會兒,偌大的廳堂裏沒有旁人,隻有徐厚獨自一人,他身旁從桌上到地上,一壇二十斤的酒甕,層層迭迭的堆放著,堆得像是小山似的,將他整個人包圍在中間,濃濃的酒味飄散,隔著老遠就聞得到。


    而那大聲的咆哮,更是傳到羅家宅邸外頭去了。


    「酒!再拿酒來!」


    從三天之前,徐厚踏進宅邸的那一步起,他就叫嚷著要喝酒,甚至連自個兒的院落也沒迴去,就這麽往大廳一坐,也不去接仆人送上的酒碗,長臂一伸抱起大酒甕,仰頭就直往嘴裏灌。


    上等的好酒就這麽被他,像是不用錢的井水一樣,一連三天三夜,灌了數十壇之多,連酒窖裏頭珍藏的好酒,也全被他叫嚷著,要人抬出來喝了。


    不隻是喝酒,徐厚雙眼通紅,滿口醉言醉語,一會兒把酒甕抱在懷裏,不知在想什麽的傻笑,一會兒又突然砸了酒甕,放聲大哭起來。


    刺耳的哭聲,吵得鳥兒不叫、花兒不開,原本住在羅府裏的鏢師們,更是全都躲得遠遠的,有的甚至幹脆搬到鋪子裏去住,才能避開日夜不停的號哭聲,安靜的睡一夜好覺。


    仆人們也好想躲,卻又沒膽子開溜,隻能順著徐厚的意思,把酒甕一壇壇搬到大廳裏頭。


    隻是,他們心裏怕怕,擔心徐厚醉昏頭了鬧起來,說不定會把他們的腦袋,也往嘴裏頭塞,當成下酒菜吃了。


    所以每次要入廳送酒時,他們都躲在柱子後頭猜拳,贏的人欣喜若狂,慶幸躲過一劫,輸的人則是垂頭喪氣,心驚膽戰的把酒甕送進去。


    可是接連灌了三天三夜之後,迫到眼前的底線,愈來愈是逼近了。


    當徐厚喝幹了,手裏那一甕酒,醉眼昏花的又去抓另一壇,竟發現壇子空空,早已被他喝幹的時候,他一邊咒罵著,一邊抓起另一壇。


    空的。


    他摔開酒甕,瓦片嘩啦的碎了一地,大手又去抓另一個。


    還是空的。


    充斥血絲的銅鈴大眼四處張望,不耐的確認,直到發現所有的酒甕裏頭,全都幹得不剩一滴酒時,他大臉扭曲,猙獰的大吼大叫,聲音震得大廳的瓦片都快被掀了。


    「酒呢?拿酒來!」他怒叫著,把酒甕一個一個摔破,發泄著心中的憤恨。眼看沒人出現,更沒人應聲,他更生氣了。


    「人都死到哪裏去了?」


    連續猜了十把,把把皆輸的倒黴仆人,先含淚交代好遺言之後,才鼓起勇氣踏入大廳,卻隻是往前幾步,就不敢再上前,隔著遠遠的報告。


    「呃,徐大鏢師,廚娘說,府裏的酒都沒有了。」他們就連先前龍門客棧嬌豔無雙的老板娘送來,要給堂主品嚐的難得佳釀,也全都搬出來充數了,那可是堂主私藏起來的好酒,他們迴頭還不知道,該怎麽對堂主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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