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教室學生的新年音樂發表會,說是給學生一些舞台經驗也對、說是鼓勵學生繼續學習也對。對家長來說,這可是大秀特秀自家寶貝的好機會。所以會場兩百多個座位,擠得人山人海,熱鬧烘烘,幾乎全是熟人來捧場,沒幾個是專程來聽音樂。


    [要變更演出順序,不然會開天窗!]


    [十二號的學生還沒到嗎?我打手機聯絡也不通,是還在路上還是臨場落跑?]


    [不要讓他們隨便上台獻花,那樣場麵會很亂!]


    [康老師,為什幺節目單上我兒子的曲目會是原來那首?不是說好要換成愛的克莉斯汀嗎?]


    [拜托,那首曲子我聽了就好想吐。]另一名學生已經緊張到口無遮攔。


    [你說這話什幺意思?你哪個老師班上的?!]


    [對不起,請保持安靜。請保持安靜!]結果叫人保持安靜的樂樂反而吼得最兇。[請你們保持安靜!]


    沒人理她。


    可惡,搬張椅子來。看她登高一唿,吼到他們頭殼爆掉!


    [請各位安、安──]她猛然爆咳,嗓子啞到不行。


    噢,要命,發表會還沒開始她就已經喊到倒嗓了。


    後麵的準備室再這樣吵下去,前麵的大廳也不可能靜得下來。這次租借的演奏廳實在有夠簡陋,果然便宜沒好貨。


    [與表演無關的人員,請現在就離開準備室──]


    [小加!]氣瘋樂樂。[你在幹什幺?]


    她懶懶聳肩,麥克風擱在嘴邊道。[幫你廣播清場。]


    [把那個小型擴音機給我拿掉!我這裏又不是菜市場在辦成衣跳樓大拍賣,你用那種東西廣播像什幺話!]


    [隨便你。]好心沒好報。她東西隨手一甩,走人。


    [樂樂,要準備開場了。]


    [好。啊!葉老師,你有沒有看到梅麗?]


    [好象到一樓去等老板。]


    [那麻煩你顧這裏,我到外麵準備主持人的開場。]


    [ok!]


    每個老師忙得團團轉。不隻自己忙,更把自己的家人和男友全拉來做義工。混亂


    之際,有點分不清哪些是工作人員,哪些是來賓。


    直到主持人上台暖場,開始了第一位學生的演奏,場麵才逐漸控製住。


    樂樂嚴陣以待,監督音控室,關照燈光師,同時還得分神注意斷斷續續遲到來賓引起的小小嘈雜。這些還是小意思,等到排在前頭表演的學生結束下台後,有許多家長會很不禮貌地當場率團走人,毫不尊重後麵的其它表演者,那才真正麻煩。


    她知道她無權硬要那些家長留下來聽完整場發表會,但這是禮貌問題,至少要讓學生明白什幺叫文化素養,而不是傲慢地淨想展現自己。


    同事們讚成她的看法,但不覺得她的方法可行。人若要走,留也沒用,對藝術表演的尊重不可能像她這樣說一說就會有效果。


    她不管,反正她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驀地,黑壓壓的觀眾中,有一名女子迴頭朝她這方偷偷揮手,笑容可親。


    啊,秘書小姐露比!樂樂好高興,趕緊也偷偷揮手。但是露比隨即比出奇怪的手勢,令她不解。順著露比改而朝左側牆角比畫的方向望去,她愕然怔住。


    安陽來了!


    她沒看錯,那個巨大的身影絕對是他,再暗她都認得自己的老公。他不是一直說他沒空嗎?怎會突然跑來?


    想到上禮拜他們才終結的合約,她不自在地轉迴腦袋,心不在焉地觀望舞台,維持會場秩序。


    合約雖然中止,但酬勞我們仍會照付。


    這話實在太差勁,氣到她那時掄起整袋棒冰摔他。她知道安陽是很客觀地在談公事,但她在情緒上,就是無法容忍他的卑劣說法。


    她哪時在乎過酬勞了?他根本沒有搞懂她真正在乎的是什幺。


    表演的機會嗎?錯。出名的機會嗎?錯。自我滿足的機會嗎?錯錯錯!


    如果用嘴巴說得出來,她就不必用鋼琴表達了。既然已經用鋼琴表達,人還是不明白,那又何必再浪費唇舌去解釋?


    她沒有錢,但再多的錢也比不上她的尊嚴。


    [真可憐,哭得好慘。]小加痞痞靠在安陽身旁的牆麵上,和一同遙望黑暗海洋一般觀眾席的另一岸。[這還是我第一次看樂樂這樣哭。]


    安陽聽若罔聞,隻專注地揪心凝睇遠方的淚人兒。


    她高傲地在幽暗角落望向明亮的舞台,仿佛尊貴的女武神,捍衛著她的領土,凜然不可侵犯。


    但她的眼是濕的,臉是濕的。她既不惶惶失措地掩飾,也不羞愧地急急拭去,而是大大方方地任它流,毫不跟自己的軟弱妥協。


    樂樂。


    他蹙緊了眉心,深瞅她倔強的側麵。自從那一天,他們就完完全全地進入分居狀態,他住他那邊,她住她那邊,不相往來。必要時,她會刻意提早出門,硬是避開他的開車接送。


    他後來曾慎重跟她提過,如果她這幺渴望這樣的演奏機會,他可以為她安排與其它知名的藝術中心合作。結果,反而更糟,氣得她痛聲大罵,當場攆人。


    他不明白。啊,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這個世界有夠爆笑]小加咯咯咯。[有很多像黃金一樣寶貴的人,卻被人看做是大便。這兩個雖然很像,可是價值完全不一樣。我這樣說雖然有點毒辣,但是我八年前跟樂樂在莫斯科時,真的親眼看到一堆連大便都不如的人。]


    [你們一起去旅遊?]


    [去參加柴可夫斯基大賽,不過我是代表美國出賽,樂樂則是從台灣去的,不太一樣。]她神情逐漸疏冷。[樂樂就是在比賽中覺悟,她不要走這條路,從此以後過著不一樣的生活。]由超級新星過迴平凡老百姓的日子。


    [她以前沒打算當鋼琴老師嗎?]


    [至少我沒想到她會當這種的。]小加以下巴比了比場內暗暗忙碌的老師們。[樂樂以前號稱天才少女,還上過報,雜誌也專訪過。但是有誰會記得八、九年前的鋼琴奇葩?過去被捧上天的天才,時間一久,被人看得連廢柴都不如。可是我一直都忘不了樂樂在八年前離開大賽的背影。]


    [我對音樂界不熟。]安陽淡然跟著觀眾們敷衍地鼓鼓掌。[頂多聽過蕭邦鋼琴大賽。]


    小加趁掌聲熱切之際,放聲大笑。[蕭邦大賽隻在亞洲才會被捧得那幺高,全世界真正具分量的比賽之一,就是柴可夫斯基大賽。樂樂獲得大會邀請參賽時,她老師還幫她辦了好大的行前慶祝會,根本是在為老師自己造勢,炫耀門下有多傑出的弟子。]


    [比賽結果如何?]


    [她在第二輪中棄權,退出比賽,嚇倒不少人。連她那個老師都還特地跑到她家當麵大罵她任性至極、忘恩負義。]


    他疏離地遙望台上青澀的表演。


    [老實說,會來參加這種世界大賽,無論是技術性或企圖心,一定得很強。可是企圖心強的音樂,再高明的技術也會讓人聽得很疲憊,樂樂卻沒有什幺企圖心,她就隻是很喜歡彈琴、很努力彈琴,如此而已。]


    當她第一輪出賽時,指尖流泄的音色清麗如泉,手指靈巧而富有音樂表情,讓耳朵疲乏的評審與觀眾霍然為之亮眼,紛紛翻閱手上資料,查看現在台上可人的東方娃娃是何許人也。


    她用手指詮釋音樂的靈魂,生命的層次感,純淨無瑕的音色和技巧衝破了許多參賽者[演奏機器]般的表現方式,勾動聆聽者的心弦。


    她是這幺這幺地喜愛音樂,連剛硬的琴鍵都為之傾泄出歌唱般的線條。


    小加隻知道樂樂很有天分,肯下苦功,又很認真,但她從沒想過樂樂會藉由一次比賽的磨練,躍升到如此令人詫異的境界。


    就在大家熱切期待本世紀新的鋼琴奇才綻放萬丈光芒時,她突然在第二輪比賽中場下台鞠躬,頭也不迴地離開會場,離開莫斯科,離開腐臭的音樂競技場。


    [她有跟你說過理由嗎?]


    [沒有,可是我佩服她的遠見,走得好!]小加到現在仍然想來就不屑。[那一年評審們如何暗算死對頭的參賽學生、包庇自己的愛徒,我懶得說了。但你知道那年最後第一名得主是誰嗎?]


    安陽淡漠等待,垂睇她的假笑。


    [是yamaha鋼琴,好玩吧。]世界級的冷笑話。[隻要有yamaha在背後的強力支持、砸錢讚助,不管你叫什幺名字,你實力有多爛,都可以坐上冠軍寶座。]


    獻身藝術到最高峰,結果上麵堆的竟是團團腐敗的大便。


    [樂樂退出這個圈子,那你呢?]


    [我沒她那幺豁達。]她知道自己糞味濃厚。[可是我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感覺。有一些我早已失去的,她到現在都還保有。我為了我所追求的成就,付上很高的代價,她也為她的堅持付了很高的代價,承受選擇這條路的另一種孤獨。]


    安陽敏銳地警覺著。小加畢竟是樂樂深交的知己,隻有老友間透徹的心靈相通,才有辦法指出交遊廣闊、人緣極佳的樂樂是孤獨的。


    他就從不曾想過。


    [她身旁總是圍著許多人,不是嗎?]


    [每個人卻都用自己的價值觀來衡量她、解釋她,甚至是企圖扭轉她。很少人去明白她的想法,去尊重她的堅持,隻籠統地定義她想法老是怪怪的,或笑說她心性還像小孩子一樣可愛。]


    可是輕薄的靈魂,怎幺可能詮釋得出生命的厚度?


    [真是好笑。]小加無力地勾著嘴角。[大家一直催她勸她逼她,找一份﹃正當﹄的工作,她就好,去勉強自己當所謂的鋼琴老師。當了之後,大家又嫌她收入太低,很外行地拚命建議她多收學生、多收學生,好多賺一點錢。媽的他們以為學琴是用來賺錢的嗎?他們以為樂樂是一出娘胎就會彈琴嗎?她以前甚至平均每天苦練近十小時,現在她雖然不再是神童,但他們憑什幺剝奪她繼續練習的權利?就隻會錢、錢、錢!]


    [他們隻是用凡人的方式去關心樂樂。]並非惡意。


    [樂樂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所以她孤獨。]


    不,我不是演出者,但我也有準備就是了,隨時遞補。


    他漠然想到她曾悠哉地如此跟人閑串。


    為一個不一定會上台表演的機會做準備,需要多強壯的心誌?沒有相對的迴饋,沒有應受的尊重,她為什幺還撐得起這樣艱巨的堅持?


    為什幺她在這方麵可以堅強到毫不妥協?為什幺她不會軟弱,不會倦怠,不會崩潰?


    [她不在意自己沉重的每日苦練,可能根本沒有任何上台展現的機會?]


    [當然。]


    [那她為什幺這幺在意拍賣會上不能演奏的事?]


    [因為張女士。]


    安陽森然眯眼,壓抑錯愕。[她們彼此根本談不上認識。]


    [張女士卻有很厲害的眼光,一眼就看到樂樂的價值。]小加沒轍地歪嘴挑眉。[就跟你獨具慧眼,一眼就挑中她做老婆是一樣的道理。]


    他大驚,自己怎會現在才想通這一點?!


    張女士看重樂樂對音樂理念的堅持,給她一個伸展抱負的小小機會。他卻因為市場運作考量,從中封殺。


    他封殺的不是她的表演機會,是知音者對她的肯定。


    他把她最後的尊嚴剝奪了不說,還火上加油地試圖用酬勞彌補。


    安陽驟然眺望樂樂那方,想傳遞他的領悟,卻發現台上演奏仍在進行,她卻已不在場中。


    跑哪裏去了?


    他急著要向她說明,由場內搜尋到場外,由台前探索到台後,每個工作崗位,都不見她人影。


    不可能。以她做事的態度,她不可能丟著整個發表會不顧。


    安陽視線畢竟銳利,一瞟便看出在場老師們在急切傳遞私語。


    一定出事了。


    他不著痕跡地跟在匆忙趕往場外的老師們後頭,小加則好奇地緊緊粘在他後頭,快速由樓梯間奔往樓下隱約傳來爭執的源頭。


    [你既然有膽吃女人豆腐,為什幺沒膽站出來承認?!]


    這聲怒斥,是樂樂!


    [好了,不要再吵了……]


    [大家有話好好說。]


    [這種事怎幺好好說?]樂樂反過來斥退好心勸架的老師們。[他也不過是當人家的老板而已,憑什幺對女性員工毛手毛腳,還打死不認帳?]


    [你講話拿出憑據來!]音樂教室的中年老板氣得猴臉通紅。[我什幺時候毛手毛腳了?]


    [你如果沒有,剛才在上樓的時候為什幺手放在人家的屁股上亂捏?]


    [出了什幺事?]


    安陽冷然出現,魁偉的身形就已懾人,但真正令人卻步的,是他淡得反常的語氣與微眯的肅殺雙眸。


    是樂樂的先生!


    [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她連自己的老公也照兇不誤。


    [有事到警衛室裏解決,不要堵在這裏妨礙別人。]


    他這話輕輕巧巧地就把大片戰場轉移,乘隙了解軍情。


    [怎幺迴事?]


    [樂樂剛才下樓來想請人多調二十張椅子上去,意外碰見老板在對梅麗毛手毛腳。她當場氣炸了,破口大罵,吵到警衛不得不叫我們自己的人下來處理。]一名老師竊竊向安陽打小報告。


    [哪個是梅麗?]


    [那個,穿襯衫格子裙的長頭發小姐。]


    他遠遠一瞟,對方底細盡收眼底。


    叫梅麗的那位老師閃躲著所有人視線,為難地垂著濕濡的雙眼。周遭雖有許多同事包圍撫慰,但,她的臉色不對。


    安陽大致摸透情勢,不動聲色,倚在爭執核心外圍的冷僻角落,靜靜蟄伏。事情雖還未吵出結論,但他已看穿了結果。


    梅麗似乎感覺到這方的某種怪異壓迫感,稍一轉望,馬上尷尬地調開視線。


    [你自己身為老板,對員工死活不聞不問,連辦個音樂發表會都還要老師們自己出錢出力。這些就算了,反正經濟不景氣,大家一起努力維持住學生,跟音樂教室共渡難關也甘願。可是你居然還這樣輕薄員工,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當人看?你以為我們全是你家裏的女奴,活該替你賣命還供你吃豆腐?!]


    [康老師,你講話最好收斂一點。]小頭銳麵的老板厲聲斥道。[什幺吃豆腐,什幺女奴,音樂教室的營業額又不是隻有你們在負責,你也未免太誇大你們的功勞。]難道他這個做老板的就沒流血流汗?


    [我不是在跟你邀功,而是跟你講明這裏每一個老師都是很努力在教學,正正當當地工作。你拿我們當什幺?酒廊小姐在做生意嗎?]非禮員工還有臉講得那幺理直氣壯。


    [你講清楚,什幺叫做﹃你們﹄!你先生也在這裏,你自己當麵講明,我哪時對你毛手毛腳過!]


    [你當然沒有膽子對我動手!]這隻滑頭的老江湖,居然連安陽都拖下水。[你以為我會像梅麗那樣暗暗難過,忍辱負重地繼續給你摸?我不跟你鬧到管區警察前來勸架才怪!]


    [康老師你給我──]


    [你別以為我是白癡,不知道你平常的把戲!]她氣到不行,豁出去了。[你動不動就講那種占人便宜的髒話,故意拿影印卡對新來的工讀生妹妹說什幺﹃你可不可以幫我插一下﹄、﹃知不知道插哪裏﹄、﹃有沒有給人插過﹄。你自己平常就常用複印機印你的直銷藥品傳單,你會不知道複印機怎幺用?]


    [樂樂!]


    一旁的老師們抽聲低唿,情勢不妙。


    [我早就知道你嘴賤,每一個女老師你都要口頭占點便宜才高興。但是我沒想到你惡劣到這幺徹底,動口不夠,還要動手。我如果現在不替梅麗討迴公道,將來不知還有多少老師得暗暗吃你的悶虧!]


    [好了,樂樂。現在先不要……]


    [道歉!你要是真那幺有種,你就向梅麗道歉!]


    [別這樣……]老師們合力勸退。


    [這裏都是自己人,大家也是關起門來說話。我沒有要你下不了台的意思,隻是要你把梅麗應受的尊重還給她,把每一位女性員工應有的尊重還給大家。]重新建立一個幹幹淨淨的工作關係。


    [這是你個人的不滿,還是你們所有人的不滿?]老板冷道,氣息危險。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收拾這局麵。


    樂樂也錯愕,怎幺其它女老師都沒反應?她隻得緊咽喉頭,傲然仰首。


    [至少我個人就對此感到不滿。]


    [那幺你走,我們音樂教室不再用你。]


    她傻住,沒料到會突出此招。


    [好,我走。我既然有膽放話,我就對自己的言論負責到底。但你還是欠梅麗一個道歉!]


    [那你說。]老板猝地把矛頭轉向一臉慘白的瑟縮梅麗。[我該不該向你道歉?我有做什幺需要向你道歉的事?]


    [你怎幺能這樣問她?!]樂樂幾乎爆炸。他這個加害者還有臉反過來指控被害人?


    [你叫她說,叫她自己說!]老板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如果對我這間音樂教室有意見,你就走人,我不缺你這一個老師!有不滿的人可以現在直接走,明天開始就不必到教室來上課,我也樂得省下一筆年終獎金!]


    這招狠準無比,擊中人人要害。


    咬牙挨了近叁百六十五個苦日子,隻差一個禮拜就要領年終獎金,怎能說走就走地隻為逞一時快意?


    還有在音樂教室收的學生們怎幺辦?一口氣就統統沒了。那費盡心力辦的音樂發表會又算什幺?自掏腰包又累到像條狗就隻為了替他們製造個表演舞台玩玩?健保勞保又怎幺辦?跟著工作一起斷?


    [梅麗!]樂樂看她那副委屈樣就心疼。[你怕什幺?多得是站你這邊的人。]


    有嗎?


    梅麗虛弱地掃視眾人眼光,隻有樂樂的在發亮──令人向往而又厭煩的明亮。


    [我想你搞錯了,康老師。]


    無助的梅麗並沒有樂樂以為的那幺無助,開起口來照樣氣定神閑,冷淡到仿佛什幺事也沒發生過,客套得有點詭異。


    [老板並沒有對我毛手毛腳,而是我不小心在樓梯上滑倒,他才好心扶我一下。]


    亂講!樂樂皺眉瞠眼,大張小口。哪有人會去扶人家屁股,還一路扶上樓的?


    [所以,我想不是老板要跟你道歉,而是你該跟老板道歉。]


    遠處樓上的會場,正傳來學生錯音連連的恐怖演奏曲──


    撞到冰山的鐵達尼。


    ☆☆☆☆


    愈近農曆年關,愈多人開始消耗苦心累積的年假,一口氣放個過癮。公司內已剩沒幾隻大龍頭坐鎮的當口,安陽突然展現驚人之舉:周一請假。


    [請在禮拜一喂。]真不敢相信安大人會舍得他平日最愛的周一部門會議。


    [那今天的中午餐敘呢?]


    [取消啦。]


    [啊……討厭,人家很期待的說。]


    男男女女各自端著咖啡或滑坐著滾輪椅湊在一塊喳唿,男女兩性對安經理的缺席有著


    極大反應落差。


    [跟他吃飯有什幺好期待的。]男同事慨然向椅背靠直了腰,雙掌枕在後腦。[他都不跟我們哈拉,就隻顧著在一邊默默吃飯,害我倒盡胃口。]


    [我不覺得。]年輕女傑哼然環胸。[如果不是安經理提議我們每周至少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飯,我還不曉得我們這個team到底有哪些人。]


    [對啊。]另一名粉領新貴嬌歎。[我們部門每個人上下班時間都不一樣,平常又各自埋頭趕進度、趕出貨,有時候我上了一整天班都跟人講不到一句話。]


    [你們web-brad打算由商務轉入家用的案子現在怎幺樣了?]


    可憐的工程師們垂頭哀歎,顯然又在安陽大人那兒踢到鐵板。


    [撇開公事不說,至少我覺得他最近相處起來沒有以前那種殺氣。]


    [結婚的關係嗎?]


    [靠,你沒看過他娶的老婆,根本沒人想到他娶的會是那一型的。]起碼應該要有烏瑪舒曼的冷豔或蘇菲瑪索的氣質,才對得上他的型。結果咧?


    [他老婆長怎樣?]


    [超卡娃依。]


    [不會吧?]偶像破滅。[安經理不會是被逼婚的吧?]


    [害我都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有收藏日本珍妮娃娃的怪癖。]閑來沒事就以偷掀她們的裙子為樂。


    [你們這些爛人講什幺屁話!每次她到公司來的時候你們還不是哈她哈得跟條狗似的。]


    [人家很可愛啊。]


    [而且是個性上的可愛喔。]哪像這些超不可愛的女同事。


    男女兩派又產生嚴重歧見,相互敵視,看得秘書露比感慨萬千。她不太想多扯人家家裏的隱私,可是上周六音樂發表會的事,真的令她滿擔心的。


    樂樂還好吧?


    安陽想著。


    今天是她固定去舅舅公司打工的日子,可是他專程跑去那裏一趟,舅舅的助理卻說她今天請假。他雖然不曉得她跑哪去,在抵達自家公寓樓下時,就知道了。


    站在一樓外頭,即可聽見五樓傳來的琴音。是他由樂樂老家搬來的平台大鋼琴,因為新屋的隔音設備還沒裝修完畢,他可以很清楚地聽見荒涼公寓共鳴著繁複旋律。


    他不想唐突地衝上去打斷她。


    不知為何,他此刻很想抽煙,莫名地陷入多年前戒掉的惡習。


    他在離家最近的山林公園一角,抽起便利商店買來的煙。由一根接一根,變成一包接一包,聽她由早上練到中午,再由中午練到下午,由下午練到幾近黃昏,才久久不再傳來任何音韻。


    奇怪,那幺細致的纖腕,為何能承受這幺大的練習量?那幺柔軟的小手,為何能彈出這幺有力的琴音?


    他足足多等了一個小時,確定她不是中場休息而已,才慎重上樓到她那一側公寓。


    [樂樂。]他邊進客廳邊敲門板。[方便跟你談些事嗎……怎幺迴事?!]


    溫柔的輕吟突然轉為暴喝,嚇得癱躺在沙發上打盹的小人兒彈身而起。


    [出什幺事了?]她慌亂張望。


    [我說你的手!]


    [啊?]她給他吼得呆頭呆腦,白癡似地查看自己的雙掌。[我的手怎幺了?]


    [這是什幺?]他一臉煞白地捧起她裹著長厚膠棉的手臂。


    [你幹嘛呀,嚇都嚇死我了。]她沒好氣地抽手。[這是化學保溫袋啦,你沒見過啊?]


    他知道保溫袋,但沒見過這幺長型的,幾乎像兩個又厚又膨的袖管,打石膏似地套在她的雙臂上。


    看他青白緊張的臉色,她有點想笑。為免討打,隻好故作感慨地耐心解釋。


    [這是我練琴後的固定保健程序啦,你不要那幺緊張好不好?魂都會給你嚇跑。你今天怎幺這幺早迴來?]都還沒六點,他就到家。


    [有點事……]他一身冷汗地坐入碎花布麵沙發,神魂未定,虛脫地橫著右掌閉眸揉摩太陽穴。


    唔,看來好象真的嚇到他了。


    頑皮的小臉好奇地一直在他身旁盯著,嬌小的身子因他坐入沙發的沉重而不自覺地有些傾靠向他身旁。他還是放心不下,小心地捧過雙臂細細審視。


    [真的沒問題?]


    [沒問題啦。是你自己平常沒看過,才這幺大驚小怪。]可是看他這樣,實在有點給他小小窩心,嗬嗬[通常我練兩小時後,就熱敷半小時左右,整個練習結束後我會敷比較久。雖然彈琴隻是兩隻手的事,可是運動到的是整條手臂、肩胛骨、後背的力量。如果不做好肌肉鬆弛的保健動作,長期累積的緊繃,破壞性不下於運動傷害喔。]


    他現在的神經就夠緊繃,幾乎造成心靈傷害。


    [你要敷多久才會好?]


    [差不多啦,可以拿下來了。]


    等她卸下兩條沉重的保溫袋,露出正常雪白的手臂,他才真正鬆口氣。


    [走開走開!]她沒好氣地清掉擋在他胸前的低垂腦袋和大掌,方便她側坐到他大腿上,鬆鬆勾抱住他的頸項,獨享她的專用座位。


    他服了她,投降地將前額靠在她小腦袋瓜旁。


    [原來這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練琴呀。]


    [嗯。]他暗自慚愧。即使婚後,他對她的了解仍少得可憐。[樂樂。]


    [嗯?]他胡碴跑出來了。纖纖玉指閑閑地搔呀搔,玩弄那種刺刺癢癢的感覺。


    [關於取消你在拍賣會演奏的事,]他愈發低沙喑啞。[對不起,那完全是不得已的。]


    她怔怔望著他近在眼前的滄桑神色。


    [二月那場拍賣會,是安家abrhrodite的最後一場拍賣會,我希望它能夠以最正統、最完美的形象做一個收尾,而不想搞一些好象很有創意的花招。]


    他實在沒有辦法改變自己四平八穩的本性,隻能絕望地接受。


    [當初是為了迎合張女士提的意見,我們才勉強暫且同意。但我愈是著手規畫,愈覺得在這場拍賣會上演奏很不適宜。]


    [喔。]


    [我跟張女士溝通了很多次,終於得到她的體諒,同意取消演奏的提議。然後,再跟你提這事。]


    [為什幺你拖這幺久才告訴我取消的事?]


    他沒有響應,視而不見地一直凝睇前方的大鋼琴。


    他不知道該怎幺向她說明。有很多感覺方麵的事,並不適合言語。


    [對不起。]他再怎幺苦思,也隻講得出這一句。


    [你幹嘛對不起啊,這又不是什幺了不得的事。]


    他赫然瞪向她的閑散,嚴嚴審析她的莫名其妙。


    做這幺這樣盯她?


    [演奏臨時取消是常有的事啊,我早就習慣了。]


    [你明明很受打擊,甚至跟我嘔氣。]


    [我當然會有點受到打擊,不過過兩天就好。]跟感冒一樣來得快、去得快。[我跟你嘔氣是氣你居然想把我轉介給別的藝術中心演奏,還跟我大談酬勞的部分啦。]太羞辱她的人格了,不氣不行。


    [你不是在計較我取消掉你演奏機會的事?]


    [我都沒想那幺多,你怎幺想得比我還多?]未免心思太過細膩了吧?[你到底在瞎操什幺心啊?]


    她知不知道他為這事內疚多久,不安多久,仿徨多久?


    [我以為,合約完了,我們也差不多完了。]


    [的確完了。abrhrodite要就此結束了,不是嗎?]哎。


    [我說的是──]


    [啊?]


    他還是在那雙晶燦大眼之下煞住了話。拍賣演奏不是真正的問題,酬勞爭議也不是真正的問題。他心中一直懸蕩的陰影其實是……


    [你當初為什幺答應嫁給我?]


    因為男歡女愛之際的神智不清?還是年紀到了找個對象湊合湊合也行?


    她給他問到傻眼。他還說他沒有藝術家的細胞咧,瞧他現在這副神經兮兮、鑽牛角尖的德行,簡直就是神思過度纖細敏銳自尋煩惱有夠無聊的感性人士。


    驀地,她綻開純稚而本能性的咯咯笑,像個開心的小朋友。


    哎,她的男子漢大丈夫啊……


    小手優雅地梳撫著他濃密微鬈的側發,似醉似吟地淺唱。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我會嫁給你。]


    就這樣?[沒有其它理由?]


    [當然啦,後來我有一再偷偷的進一步求證。結果愈相處,就愈有感覺。]


    [為什幺?]他有什幺地方令她喜愛?


    [你幹嘛啊,吃錯什幺藥了?]向學心這幺火熱逼人。


    [因為我不了解的部分太多。]


    小手怔在他耳側。他怎幺會突然跑出這一句?他好奇怪。若說他腦漿像水泥,的確是,硬得要命,但他又常常會猝地莫名跑出一句話,深深地深深地打動她的心,害她好訝異。


    [你還想了解我什幺?]她在他麵前早已沒有秘密啦。


    他搜尋出西裝暗袋內的豬形手工小卡片,呈著布滿亂七八糟圖案的一周行事曆。


    [禮拜一,金幣代表打工時段。禮拜二,小花圖案,代表有音樂教室的課。禮拜叁,有小花和代表家教課的房子圖案。禮拜四、禮拜五、禮拜六、禮拜天。]滿滿的圖案,營造出豐富而忙碌的生活圖像。[我想知道,這些圖案時間之外的你,都在做什幺。]


    閃電般的亮光,強烈地打進她未曾防備的心靈。


    他問到了。他居然問到了她一直期待有人發現、卻始終沒人響應的秘密!


    那些繽紛的圖案,不過是應付旁人的障眼法,向他們證實她有在好好忙。因為這才是大家所能理解、所能接受的方式,好順他們的意,安他們的心。


    她隻能將真正的自己掩埋在琳琅滿目的圖案後麵。她一直都好希望有人能發現她,像玩躲貓貓那樣。她興奮地躲著、躲著,躲了好久都奇怪怎幺沒人來找到她,才發覺,大家早玩完了,各自迴到彼此的生活忙他們的,隻有她還傻傻躲著。


    可是安陽找到她了。


    [樂樂?]


    他不解地被枕倚在他肩窩的小人兒摟得好緊好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擁著。問題並沒有得到響應,但問題已不再是問題,阻攔不了他們融在一起的兩顆心。


    [安陽。]


    嬌暖的氣息脆弱地籠在他頸際,令他神迷。


    [我以前最喜歡的人是爸爸,現在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他幾乎不敢置信。想擁緊懷中的嬌軀,卻怕過分的激切會擰碎她的嬌貴。


    他竟在成為她的伴侶這幺久之後,才漸漸學會如何當她的伴侶。


    [不過我要老實告訴你,我真的沒有辦法為錢工作,或為錢妥協,我的生活卻很會亂花錢。]懶得浪費心思在[如何節約]這類毫無藝術性與美感的事情上。


    [我了解。]他也早認命,注定當她一輩子的提款機。


    [而且我失業了。]


    [我知道。]


    [可是我不想再扭曲自己的本性,我想做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很好。有底案嗎?]


    [啊?]什幺叫底案?


    [你真正想做的是什幺?]


    [就彈琴啊。一直彈一直彈,像我在教會負責司琴那樣。]


    [教會卻不需要你一周七天從早到晚地彈,所以你最好另外有一份與你興趣很趨近的工作來做墊檔。]


    小嘴沮喪地扁著。[好象很難找……]


    [我會幫你。]


    她好高興,心滿意足地又倒頭躺迴他頸窩,貓咪似地以臉頰不住磨蹭,撒嬌撒賴。


    [你為什幺要這幺寵我呢?]害她都快喜歡他到不行了。


    [因為隻要先搞定你,我就能搞定自己其它一切的麻煩。]她就是引爆他煩躁的恐怖禍害,令他精神錯亂的根源。


    [你什幺意思?]美眸倏地冷瞪,不太爽。


    [就連安家的財務危機都沒你這幺難處理。]他舒坦地慨然靠額在她額上,顯然這陣子為此飽受心理煎熬。


    [說什幺鬼話啊。]給她滾開![你搞不定自己,愛胡思亂想還推到我頭上?滾啦!我才不要你幫我找工作。]


    才甜蜜不到兩秒,兩人又從天堂掉迴現實。


    [恐怕不幫不行。]他溫順地放手任懷中的小炮彈將他推開,完全癱靠在椅背上,仰頭鬆懈地歎息。[憑你在舅舅公司做小妹的收入,連我們家一個月的基本開銷都付不起。別忘了,從現在起你已經沒有雇主替你負擔健保費,你得全額自付。]


    [我管你什幺健保漢飽數來寶,你憑什幺說我是公小妹?]想被揍啊。


    [窗邊族的,本來就是小妹。]今天去她打工的地方找人時順便探訪,才發覺她在那裏不過是在做奴才。


    [什幺窗邊族?]她隻是座位靠窗也可以算一族?


    [你在那間日商公司待這幺久都還不知道?]


    看她那副呆瓜樣,他無力地重新定義。這不叫無知,而叫不食人間煙火吧──反正燒飯開夥的本來就都是他,她隻負責動嘴巴。


    [日係體製裏麵,若是有那種很想請他走路又不方便直說的人,通常就把他安排到不重要的窗邊座位去,讓他做一些可有可無的雜事。等到他發覺自討沒趣、不受重視、待不下去時,就會自動離辭,公司便可以順利鏟除冗員又不必支付遣散費,一舉兩得,這就是窗邊族。]


    [喔。]


    他板著臉皮勉強笑一秒,深知她根本沒聽懂。[樂樂,你舅舅的公司可能不太歡迎你在裏麵打工,我看你還是遞辭呈的好。]


    [那你也是囉?]她楞楞與他對望。[你在公司也坐窗邊,而且玻璃還超大片的,顯然公司很想叫你走人卻不好意思說。]


    他淡淡閉眸勺息,維持心平氣和。


    不要掐她。不要捏死她。她不是故意的。她搞不懂狀況……


    [樂樂。]他再度開口時,溫柔得令她發毛。[我待的是美商公司,那套日係體製不適用在我身上。而且我的座位是高階主管才有的角間房,cornersuite。是個替公司洞燭先機、眺望未來的重要位置。]


    [喔。]她呆瞪他。[那你還是跟我一樣啊,反正都是坐窗邊的嘛。]


    [不一樣。]


    [哎呀,隨便啦。]小鼻子小眼睛的。[既然迴來了,就快去做飯,不要淨在這邊摸摸摸,就會偷懶。]


    [你坐的那叫冷板凳。]他仍在耐心說明,厘清定義。[而我坐的那是──]


    [做飯啦!]煩不煩哪。


    [所以不能把兩者混為一談──]


    [我要吃貓耳朵,就是那種削得很可愛像麵疙瘩的小球球,而且要勾芡得糊糊的,可是不可以放青椒和大蔥!]嚴厲禁止。[還有啊,我要很濃很濃的酸辣湯但是不要太酸太辣。不過我現在就有點餓了,所以你先幫我去巷口買芝麻蔥油餅迴來再去做飯,不要加辣椒可是一定要加他那裏特別調拌的醬油膏。對了,蔥油餅不要給我加蛋但是可以叫老板煎得──]


    一張千元大鈔自皮夾內抽到她掌中。


    呃?[這幹嘛?]


    [救濟饑民。]他節哀順便地按掌在她肩頭,以示勸勉。[你自己拿去買你想吃的,我迴公司加班。]


    樂樂怪叫,打死不依。她這些日子天天忍耐,都快因麥當勞服食過量而[那個]了。苦苦挨著就是為了等他向她道歉,好讓她重迴他超凡廚藝的天堂。他怎幺可以丟下鈔票就逃跑?


    可惡!她一臉怨毒地跑迴房間,再可憐兮兮地委屈亮相。


    [人家本來想飯後跟你一起分享玩具的說……]


    安陽的耐性終於崩潰。


    她居然背著他偷偷去買刑求犯人的性愛枷鎖。腳鐐手銬不算的話,她現在身上穿的隻有撩人烈火的層層繩索,像個受盡淩辱的落難公主。


    [你的腦袋到底在想什幺?!]


    他怒斥地大步殺來,幾乎戳上她腦門的手指將她逼得步步退卻,一屁股坐迴沙發裏,快被他譴責得縮成一團。


    [為了處理你的問題,我已經連續胃痛到瘦了叁公斤。現在公司兩千五百萬的項目出了問題,拍賣會的運作出了問題,老爸的身體也出問題,未來和張女士簽約合作的事也有問題,我自己更是一堆問題。你不替我分擔也就罷了,還在那裏搗蛋,拿這種有的沒的把戲來玩!你可不可以別再這幺搞不懂狀況,能不能認真一點?!]


    [我很認真啊,人家連你的部分都替你設想好了。]她撅嘴亮出好心為他準備的禮物──


    維京戰士專用的男子漢小內褲。


    胃出血……


    [安陽?喂,你還好吧?]糟糕,他怎幺一副好象快掛掉的德行?那她的晚餐怎幺辦?[如果你不喜歡獸皮款式的,我還替你買了豹紋的,還是你想要皮套型的?]


    安陽頹然,皺臉撫胃,不忍卒睹。


    是他不對,對嬌妻未善盡教導職責。勉強睜眼,瞥到她那副雪豔胴體僅縛捆鎖的妖嬈赤裸,他就歎了很深很長很絕望的一口氣,親自上前為她拆解。


    [啊!人家好不容易才綁好的……]


    他怎幺這樣?一點生活情趣也沒有,還糟蹋她的一番好意。


    小臉沮喪。他好自私,就隻準他自己變態,卻不準她玩。


    [好啦。]算了,不玩拉倒。[我自己會拆,你去公司加你的──]


    樂樂尖叫。


    [好痛!你幹嘛啦]


    [你綁錯方法,繩子要這樣繞才對,夾在乳頭的上下兩側交叉,不是乳房上下。]


    她駭然大驚,真是超變態。[你怎幺會知道這些?]


    [你又是怎幺知道的?]


    [就是看那些──]呃。


    他狠眼一瞪,差一點套出口風。


    [喂,你這樣我手怎幺動?]手腕都被懸綁在腦後了。


    當建設工作全部完工時,他略微舒心地站迴主管架式仔細檢視。


    [嗯,這才象話。]


    [你去哪裏?]他怎幺脫下西裝外套一卷袖管,就閑閑走人?[安陽?]


    她不自在地扭動著。噢,怎幺動也動不了?奇怪,明明一樣是捆來捆去,為什幺她綁的時候都還可以跑來跑去,給他重新一綁她就動彈不得了?


    天氣好涼,這樣好冷……


    她一再試圖活動自己被分別縛住的雙腿,腳踝上的粗礪繩索卻牢牢牽製住她受捆的大腿。別說走動,她連站都站不起來。


    安陽那混蛋,死哪去了?


    [喂!快點過來解開我啦,這樣很冷耶!]


    她呐喊了半天,也沒人理她。日落後的室內,燈光未開,更顯淒涼。他怎幺可以這樣欺負她,丟下她就跑?她愈想愈委屈,開始自艾自憐地難過起來。她又沒有怎幺樣,他不爽就不爽,何必這樣整她……


    她傷心了好一陣子,吸吸小鼻子。驀地,吸進了隱約的香氣。


    是貓耳朵,安陽在弄牛肉口味的貓耳朵!她還聞到了香菇和燉肉的味道,口水泛濫成災。


    當大英雄端著一大盤熱唿美食過來時,她幾乎感激涕零,跪地磕頭,隻是目前行動不便……


    [安陽?]他怎幺拉過鋼琴座椅,開盞小燈,就坐在她麵前吃給她看?那盤不是給她的嗎?


    她癡癡地專注瞠眼,不斷咽動喉頭,引頸盼望。


    他再這樣吞噬下去,盤底豈不朝天了?


    [你……你有留我的份嗎?]啊,好大一片香菇,他就這樣一口消滅。


    [隻有這盤。]


    [那你還繼續吃!]她驚吠。[還不快住口!那是我的,我也要吃!]


    他淡然調起陰森的冷眼,在幽微的小燈照耀下,充滿報複性的怨毒。


    [你想吃?]


    小人兒狠狠點頭,切切凝眸。


    [那你就好好求我吧,可憐的小奴隸。]


    啊啊啊……她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過,聽說後來變成是安陽很熱中於研究歐美情趣用品郵購目錄,真搞不懂這是怎幺一迴事唄……


    ☆☆☆☆☆


    abrhrodite公司於二月舉行春季拍賣會後,正式退出台灣藝術拍賣市場。由於策略運作的成功,使得這最後一場張女士收藏的[丹玉]專拍,開出滿堂彩,全數拍出,未有流標,成交單價遠高過預估價,為abrhrodite拍賣公司畫下完美句點。


    但是安氏兄弟並未就此收山,而是乘勝追擊,改以畫廊的形式繼續營運,脫離拍賣製的束縛。又因為安氏兄弟正式取得與張女士的合作關係,使得abrhrodite畫廊成為[丹玉]在台藝術市場的代言人,搶得丹玉晚年所有代表作的優勢資源。


    以撒那個死小子卻又想搞什幺數字藝術。


    兄弟兩人為此私下大起衝突。所幸,這兩隻怪獸都具有同樣的怪異特質:再怎幺衝突也不會反目成仇,但也算不上哪門子兄友弟恭就是了。


    安陽今天下午臨時跟公司告假,倒不是為了找樂樂談這事,也不是為了談有藝術表演單位找上她的事。而是……


    他厘不清自己的思緒,需要樂樂。


    這絕不是他自我管理能力有瑕疵──他堅決鄙視此類謬論,而應該詮釋為樂樂常提出與他不同的另類角度,因而引發他不同方向的思考而重新界定問題,尋求突破──


    [囉唆。]


    這是她在他理性分享中最常邊看漫畫或邊打嗬欠所給的響應。


    他真不曉得,她這種處處找死的態度,到底是靠著什幺力量保守才能安安穩穩地活到現在。


    一進豪華優雅的abrhrodite畫廊內,他就聽見兩名用來看門的女性招待員躲在一角的嘰哩呱啦,間或咀嚼零食的脆響。


    [我朋友她老公啊,就氣得當場要把這袋言情小說燒掉。她雖然不看這些書,卻也舍不得二十幾本書這樣被燒掉,就找一天快快轉送給我。所以你盡量借,不必急著還我。]不會收逾期租金的啦。


    [謝謝。]唿,鬆了一口氣。[因為我覺得這個作者寫的東西實在不好看。]


    [那你還借?]


    [我是說不容易看的意思。而且我抽了幾本看,這些故事好象有連貫,可是又兜不起來。樂樂你咧?]


    [不曉得。]嗯,這個牌子的奶茶還挺好喝的。[我都不看內容,隻看重點。]


    [喔……]笑聲曖昧。[你這色女,隻看高潮戲?]


    [你還不是,隻有那幾頁你看得最熱心。我每次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到什幺地方了。]


    [可是我覺得作者寫得有點誇張。真有人會那樣﹃做﹄嗎?]


    嗯嗯嗯,她假裝忙著吃東西,乖巧地保持沉默。


    [還是說,這些全是作者的個人實戰經驗?]


    [不曉得。不過作者要是知道我們是這樣在揣測她,八成會嘔到去上吊。但是我也滿想知道的,下次碰到她的時候再去刺探。]嘿嘿嘿。


    [樂樂,你認識作者?]對方驚叫。[她長什幺樣子?]


    [還沒看到,可是我有在二○○叁年叁月台北中正紀念堂廣場布道大會工作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不過跟她不同組。[我是聖樂組的,你要不要來聽?]


    [真的假的?]


    [哎喲,我跟你講,就算她書裏寫的全是假的,做起來一樣很真的。]還是忍不住給她八卦一下,一副叁姑六婆狀。[我每次啊,閑來沒事就先在筆記本上做﹃精采摘要﹄,然後看我老公──]


    說看到,就看到。


    [安、安、安陽?]


    [看我怎樣?]


    呃……兩個閑閑哈拉的小女生被他的冷眸瞪到凍結。


    死了,摸魚摸到大白鯊,大龍頭出現。


    [我請你們來,是看照畫廊,不是來聊天。就算現在沒有客人在,也不代表你們就能隨便打混。這是工作的態度問題。]


    沒人敢出聲。


    [尤其是你,康小姐。在工作以先,我就已經嚴格聲明請勿將你與畫廊經營者的私交帶入工作中。你是來這裏當雇員,不是來當老板娘。]


    [我也沒有要當老板娘啊……]隻想當女王。


    [跟我到辦公室來!]


    氣得安陽一臉鐵青,還自以為隱藏得很平靜。


    哎,又被抓包……她垂頭喪氣地進去等著聽訓,懊惱應該事先準備隨身cd的。這樣就可以他吠他的,她聽她的。


    沒想到,她被逮捕入辦公室後,他就淪陷到他的一人世界裏,發他的呆。


    [喂,你在幹嘛啊?]小手好奇地在他怔忡的麵前揮動。[哈囉?]


    [我還沒準備好要建立一個真正的家庭。]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樂樂沒轍地聳肩。[很遺憾,你沒有迴頭的機會了。]早跟她結為一家人。


    [我是跟你在一起之後才慢慢學會如何做丈夫。你可以忍、可以等,可是孩子呢?誰來教我做一個孩子的父親?]


    想得還真遠咧。[去問你爸不就得了。]


    [問他?]他森冷一瞪。


    呃啊,忘了安伯伯在家在外亂生孩子的慘劇。


    她有些沒力,又有些好笑地看著關起門來隻在她麵前流露內心的大男人。真搞不懂,為什幺對自己坦誠會像逼自己服毒自盡似的,那幺掙紮。可是她很高興,他很努力地學著向她分享自己。雖然他還是抓不到要領,老是因此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她還是很開心。


    [你有時候真的想太多了,才會讓肩上的擔子愈來愈重。可是想很多不代表問題就可以獲得解決,隻會把自己弄得很累。]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幺大智若愚。]


    她假裝沒聽懂他的冷諷,才懶得跟情緒惡劣的蠻牛計較。[我也有想很多事啊,隻是我能很快分別主要次要,又懂得把重擔交托出去。]


    [交給誰?]


    她知道他不喜歡那個答案,隻好努力吊著眼睛往上暗示。


    他卻往地下頹歎。


    [樂樂,你難道沒有發現你最近胸部變更大了嗎?]


    [我哪知道。]都嘛是他在摸。[不過內衣是變緊了,我還以為是縮水咧。]看來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瞎拚,嘿嘿。


    [隻有內衣變緊嗎?你的腰也粗了不少。]


    驚聲怪叫。[我胖了?你也覺得我胖了?!]天崩地裂。


    [小腹凸出。]


    [我就奇怪怎幺好多衣服都穿不太合適。]她惶惶跳腳。[可是我沒有特別吃很多啊,隻和平常一樣亂吃而已。]


    [是嗎?]


    呃啊。[最近……是吃得比較兇……一滴滴。]


    她生不如死地皺臉呻吟。為什幺女人一過二十五歲,身體的狀況完全不能跟以前比?一不小心就肥起來,被脂肪熱切愛慕著,甩也甩不掉。


    [我會去減肥……]好想先去死……


    [你如果敢減,我就扒了你的皮。]他淡淡柔喃,煞氣逼人。


    [幹嘛?]她沒力哀歎。[你這幺喜歡抱小豬啊?]


    [我是很想抱小孩。]他認命地摟過他家這隻迷你豬。[你不知道你已經懷孕了嗎?]


    啥?什幺時候發生的事?


    [你幾個月生理期沒來?]


    [我……不知道。]她嚇到白呆。[它一向都亂來……]


    [最近胃口變了,身材變了,脾氣變了,體溫也變了。]


    [有嗎?]


    [我天天都在碰,我說的會錯嗎?]


    [不曉得。]她撒嬌地埋首到他胸懷裏,掩飾嬌羞的感動。


    好喜歡這樣被他珍惜、小心嗬護的感覺。他心思細密,觀察入微到她甘願把整個生命都拋往他手裏。她深深確信他會牢牢接住,緊緊疼惜,她什幺都不需擔心。


    怎幺辦呢?都已經結婚快生子了,她卻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歡他,一天比一天更喜歡。這份喜歡還不斷地膨脹、膨脹、膨脹,讓她膨成雲彩飄上晴空,優遊又自在。


    好幸福嗬……


    [所以你不要再亂吃零食,我會特別替你烹調──]


    她突然狀似唿吸困難地扯開胸前襯衫扣,袒露被胸罩擠出的起伏聳動,令人血脈僨張。


    [也不要泡澡或遊泳,作息要正常,適度地──]


    [內衣真的好緊喔。]她難受地嬌嗔。


    [尤其要節製。]他冷然不受她的搗蛋影響。[情緒方麵也是。不要老跟著以撒在背後一起說我壞話,避免這種惡習影響到下一代。也不要一直和小加打長途電話互相對罵,少聽那些什幺偶像金曲智障歌──]


    [安經理,你好壯。]小手仰慕地輕柔遊移在他西裝前襟。[可是我不喜歡你這種上班族打扮,我比較喜歡你閑暇的模樣,看起來好粗獷。]


    青筋暴綻……冷靜,不要隨便掐孕婦,給胎兒留下不良印象。


    [還有亞洲音樂博覽會的演奏邀請,我建議你別拒絕得太快。它雖然免不了有商業利益在其中運作,但也是你與世界各國好手交流的──]


    小手不小心擦掠他身下,赫然揚起妖嬌得意的[啊哈]。


    好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巨掌憤恨地抓過那隻肇事逃逸的小毛手,氣到不行。


    [啊……]小人兒可憐兮兮地顫聲討饒。[安經理,你想對人家做什幺……]


    [讓你知道惹毛了你的上司會有什幺下場。]他切齒狠狺。


    這死丫頭,就是討打!每次跟她講正經話,她就故意不正經。


    [不要!]嬌嚷甜得教人骨頭發酥。[安經理,不要這樣……啊。]


    性感嬌娃無助地俯身撐在大辦公桌邊……


    [你為什幺就是這幺強硬,在生活裏處處坐冷板凳也能照樣開開心心?]


    她失神高吟,銷魂陶醉,放他一個人去囉唆他的。


    [你有在反省自己嗎?]


    [你可惡……]衝刺到最高潮時突然鬆懈,故意逗弄她的渴切。


    [你可以對你的頂頭上司說這種話嗎?]


    [噢!]這太過分了!可是……她好喜歡,嗚嗚嗚……


    她的字典裏,早就沒有尊嚴這兩個字。


    辦公室裏嗯嗯啊啊地唱個沒完沒了,害外頭的女招待員尷尬得像火紅小西紅柿,不知該怎幺麵對眼前的超帥酷哥。


    [媽的安陽那豬頭還真的脫胎換骨,愈來愈性福。]以撒一身瀟灑,戴個名牌大墨鏡。非但沒有遮攔他的俊美,反而更加魅力四射。[你剛說樂樂平常都從哪學來的?]


    [不……不太清楚,她隻說她常看這堆言情小說……]


    [上班時間看什幺小說!]他怒喝,[統統沒收!]


    招待員嚇得熱淚盈睫。[可是那些是……]


    [有空多去看些有用的東西,上班時間就給我專心上班!我可不是花錢雇你來這邊消磨時間的。]


    [安、安先生,那些小說……]


    完蛋,他怎幺這樣搶走東西就揚長而去?她等下怎幺向樂樂交代?


    哎,命運乖舛。以撒大少爺駕著寶貝法拉利慨歎。


    像他這幺帥、這幺能幹、這幺有錢途的男子漢,怎幺都沒有一個象樣一點的女人來示愛?愛上他的那些女人又幾乎不能看。


    天妒紅顏哪,難道長太帥也是他的錯嗎?竟然孤單冷落到隻能搶樂樂的性愛寶典迴家聊以自慰……


    喂,以撒大少爺,那些言情小說不是這樣用的!


    他才管他去死的咧。


    大家各自去找各自的幸福吧,拜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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