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開始總是浪漫的。


    他與她當年自醫學院畢業後,就決定一同到偏遠地區開設一間小診所,實現史懷哲一般的夢想,造福鄉民,同時建立他們的小家庭。


    才子佳人的深情奮鬥,一時傳為佳話。


    不過,感情的事,其實都差不多啦。夫妻兩人共同努力好些年,生了三個女兒,一起渡過最難挨階段。可是生活逐漸寬裕平穩後,人就開始犯賤。


    醫師先生先是和護士小姐有一腿,醫師太太隨即還以顏色,和隱居山林的陶藝家來段緋聞。戰況勢均力敵,在鄉裏八卦中收視率居高不下。


    究竟是醫師太太會和情夫一道赴日定居,還是醫師先生會和情婦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們的小孩又該如何處置?診所又該怎麽處置?


    突然間,戰局驟變,護士小姐以傳統而天下無敵的古典攻勢先馳得點,取得優勢——為膝下無子的醫師先生產下一名壯丁。


    醫師太太立刻借女兒們反擊:三名小嬌娃年年在校拿獎杯,包辦五育獎項所有的頭彩。


    醫學院資優生的遺傳基因,不是三流小護校畢業生可以比的。醫師太太常常如此勸誡年輕人要好好讀書,以免禍延子孫。


    不過,除非特例,通常家業都會由男孩子繼承,這一記,狠狠剜了醫師太太心頭一塊肉,


    診所是她和先生共創共有的,打死都不準任何小騷蹄子來瓜分。


    於是,兩人離婚,不再是夫妻,卻仍是合夥人。平常上班是同事,下班後是陌生人。若是同道走路,其中一個不小心絆跌在地,另一個也隻會淡淡地說:“跌過去一點,不要妨礙我走路。”


    現在兩人卻同仇敵汽,異口同聲,一鼻孔出氣。


    “丹雅,你說!你到底在搞什麽把戲?這麽嚴重的事,為什麽你要幫著妹妹聯手欺瞞父母?”


    “要不是馬先生看不下去,特地告知我們,我還不知要被你這不肖女騙到幾時!”


    “對方都快六十歲,跟爸爸一樣老。小萍年輕不懂事,難道你這個做大姐的也不懂事?”


    “我早就跟你說過,要念大學、要念大學。看哪,這就是你硬要念商專的結果,腦袋退化到不具任何思考能力。”


    “現在你是打算怎麽樣?要我們兩個去參加這個訂婚宴,還是你根本就連小萍結婚的事也不想講?你是這樣照顧妹妹的?”


    “你實在讓我們失望透了。”


    丹雅一直靜靜聽,同時乖乖剝文蛋,弄成漂漂亮亮的一盤。父母罵完,剛好上菜。


    “要喝什麽茶?”


    “金萱茶。我不要吃蛋黃酥,有沒有特別一點的東西?”


    “你沒買雪花齋的月餅來嗎?”


    “排隊的人太多,買不到。”丹雅一麵忙進忙出,一麵鋪排桌麵,“我改買源吉兆庵的點心,你們吃吃看合不合口味。”


    “日式點心都小小甜甜的,我不喜歡。”


    “你再大鹹大辣地吃下去,小心你的腎結石。”朱媽媽(前任)冷嘲,“鑽石也是石頭,你卻沒買幾個給我過,原來都藏在你的腎裏頭。”


    “給我冰啤酒。”馬蘭涼道。


    丹雅狠瞪與父母一同閑閑坐著給她伺候的馬蘭,哀怨聽命。


    大妹小妹平日躲爸媽躲得老遠,闖了這麽大的禍,寧可亡命天涯也打死不迴老家,害慘了奉公守法的無辜丹雅。


    若不是這事非得找一個馬家的人出麵,她才不想再跟這隻妖怪有所接觸。


    他好可惡。他們分手後,她形容淒慘得要命,像個黃臉婆。他咧,依舊風流倜儻,魅力四射得很。害她一和他碰麵,就舊疾複發——心律不整,唿吸困難,體溫上升。


    “真是,女兒養這麽大,一找到對象就忘了爸媽,連說都不說一聲。”


    “你能期待孩子跟你說什麽?我還巴不得她們不說話。一開口,不是要錢,就是又闖禍了。”


    “小萍小時候多可愛,一放學迴家就會跑過來要爸爸抱抱。女兒愈來愈大,就愈離愈遠,現在連人都看不到。”哎,以前抱著肥肥軟軟的小女兒,就像擁抱了全世界的幸福。


    丹雅深知父母的發標程序。


    首先,朝著她狗血淋頭地痛批一頓——雖然有時不關她的事,可是他們需要聽眾。


    其次,感歎為人父母的辛勞切莫忘了茶點伺候,省得不夠口水繼續嘮叨。


    再來,才會真正進入主題。


    “好了,說說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吧。”


    ‘何不讓馬先生自己來說。”丹雅細聲嘀咕,“小萍和他爸的事,他比我還清楚。”


    馬蘭淡然掃她一眼,她假裝忙倒茶,沒看見。


    “事情是這樣的。”他以高級專員演示文稿的氣魄冷道,“我父親和小萍在半年多前開始交往,感情穩定發展,自然就會談到婚姻。”


    “那你母親呢?”


    “他們好幾年前就離婚,各自忙彼此的事業,很少聯絡。這些年來我父親也不是沒有女伴,隻是,不曾和她們任何一個談到關於婚姻的事。”


    “他是做什麽的?丹雅說他好像是開古董鋪做買賣。”紐約華埠的某個糟老頭。


    “差不多。”他斜睨丹雅一記,陰森至極,“不過正式的說法,是藝品中介。我父親以前是在紐約佳士得東方部門任職,後來與朋友出來自立門戶,現在是本地aphrodite拍賣公司負責人之一。”


    “這樣啊。”朱家三口似懂非懂。朱爸朱媽對人體內的一切了如指掌,對人體外的世界一概模糊。


    “我恐怕自己說得不是很清楚,所以帶了幾份資料來,僅供參考。”


    他亮出幾本響叮當的外文雜誌,財經類、人文類、趨勢類、娛樂類……各種不同調性的出版品,封麵都是同一位明星。


    “這不是喬治克魯尼嗎?”丹雅還蠻喜歡他的。


    “不是。”馬蘭冷淡地逐一介紹,“這本是關於我父親較早期的大幅報道,因為那年他為佳士得春季拍賣會刷新華人藝品市場成交紀錄。原本底價三百萬美元的西周青銅方,最後竟以八百四十萬美元落槌,加上傭金共九百二十四萬六千美元,創下亞洲文物拍賣世界最高紀錄,成為古董拍賣市場天價排行榜榜首。”


    “喔……”朱家三口還在慢慢算著百萬美元折合人民幣,後麵到底有幾個零。


    “而這幾本是比較近期的采訪,有些隻是無聊的渲染。但為求平衡報道,我還是把各種不同角度的介紹都帶來,讓你們略作了解。”


    “我還是不太懂……”丹雅也跟著父母一同拿起一本隨便翻,“這個喬治克魯尼跟我們要談的事有什麽關係?”


    “他不是喬治克魯尼。”他溫柔得幾乎齜牙咧嘴,“他是我爸。”


    “你爸?!”


    這個帥得一塌糊塗卻不是喬治克魯尼的喬治克魯尼,是馬蘭的爸爸?


    那穿長袍馬褂、在唐人街破舊小店麵裏賣古董的佝樓老先生跑到哪裏去了?馬爸爸本來不是那個樣子的嗎?現在怎麽突然變這樣?


    “我們對這方麵不是很熟。”朱媽媽芳心悸動地緩緩放下雜誌。這麽有魅力的男人,別說是女兒小萍,連她這個做媽的都意亂情迷,“但是像你父親這樣的人,為什麽獨獨看上我們家小萍?”


    “我也不曉得。”


    丹雅在一旁專心地盯著他,盯到發怔。恍惚中隱約發現一件事:馬蘭似乎從來沒為這件荒唐婚事發表過任何意見。


    而且,他對他父親的事,很防備的。


    “就客觀的事實來看,小萍似乎渴望一個可以撒嬌又可以保護她的穩重對象,姑且稱為有戀父傾向。而我父親身旁多是利落成熟的女強人,很少像小萍這種要人寵的對象。而且有個年輕貌美的嬌嬌女對他癡迷不已,會讓他有自己青春依舊,寶刀未老的錯覺吧。所以,他們兩個會陷入熱戀,我並不意外。”


    朱爸爸皺緊眉頭,自胖碩的臉上摘下眼鏡。


    “馬先生,你父親的財力、能力、魅力,的確超乎我們的想象。但我隻是一個平凡的爸爸,希望女兒能嫁個平凡的老實人,過平凡的日子,就是幸福了。可是你父親的條件,實在遠在我們能接受的範圍之外。”


    他沒法子認一個跟他同齡的男人做女婿。


    “我了解,這事對我也很難接受。”


    “呃——”


    “丹雅。”朱媽媽低斥,“沒禮貌!”


    “我隻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這話,“好像有蚊子,我去拿蚊香。”


    馬蘭不讚同他父親的婚事?那為什麽還跟大妹小妹站同一陣線,找她當說客?


    “我特地前來,是因為丹雅要我出麵向兩位解釋這整件事。不過最恰當的方式,應當是我父親親自來跟兩位談才對。可惜他人不在本地,訂婚宴暨預展酒會當天,他才會直接趕來。”


    “他現在在哪裏?”


    “和小萍在巴黎度假。”


    “丹雅!”氣煞朱爸朱媽,“你連小萍出國的事都沒跟我們講!”


    冤枉,她自己也是現在才知道的。


    “你的秘密還真不少。”馬蘭淡淡冷笑。


    碎地,丹雅腦門中箭,竊竊低頭,無法反駁,看來更加地做賊心虛。


    “現在該怎麽辦?女兒都給人拐跑了,我們還有什麽好談的!”朱爸氣到臉色如豬肝。


    “現在施壓,恐怕隻會把小萍更加地逼往我父親懷裏。與其這樣,還不如暫時按兵不動,讓他們順利訂婚。”


    “你放屁!”


    “爸。”丹雅連忙按住父親氣炸的厚壯身子。


    “這主意不錯。”朱媽悠悠吟道,差點害未爸當場吐血,“反正訂婚不具什麽法律效力,要反悔也可以。”


    “什麽叫要反侮也可以?”豈有此理!


    “難道不是嗎?”朱媽冷嘲,“毀婚比離婚劃算太多了,這你可是過來人。還是說,你覺得你有本事把小萍拉迴身邊來?”


    這話狠狠捅進來爸心窩。女兒們平日就個個閃他閃得老遠,如今他還能拿她們怎樣?他大吼一聲“不準”;小萍就會乖乖聽他的?


    朱爸的自尊頓時萎靡,老態畢露。女兒不要自己的爸爸,卻要別人的爸爸,這對他才是最重的打擊。


    “馬先生,你的看法呢?”朱媽才不管朱爸死活,自會有“別的女人”負責心疼他。


    “我?”他淡然一笑,灌了一口冰啤酒,“我當然反對。”


    朱家三口全麵呆愣,局勢翻轉。


    “你反對?”


    “自己的老爸娶比我還小的女人,像什麽話。”他慵懶靠入椅背,一副敞開心來談的模樣,“更何況,婚姻不是兒戲。”


    丹雅忍不住擔憂。“你剛才不是說他們對彼此還很認真的嗎?”


    “他們對彼此很認真,不代表他們對婚姻就很認真。雖然我周遭離過婚的親朋好友比比皆是,也不代表我就會認同這種馬馬虎虎的婚姻態度。”


    “小萍沒有馬馬虎虎!”朱爸抗議。


    “小萍單純,沒什麽經曆,她可以被浪漫衝昏頭,可是我爸呢?”


    “感情的事,他們當事人喜歡就好。”朱媽見氣氛不對,趕緊輕鬆地假作無奈。


    “我不管他們對婚姻有什麽看法,我的看法就是這樣。小萍大學還沒念完,連學生的本分都沒做好,她會曉得什麽叫婚姻的責任?她不明白,但我爸怎麽可以也跟著一塊打迷糊仗?”


    “馬先生,有話好好談。”


    逆轉的形勢中,丹雅呆愕。總覺得,這些話好耳熟……


    “婚姻不是兒戲,我希望他們都能夠更慎重些。如果他們是打算結一兩個月左右的婚,fine,去結啊。結完就去離他們的,離完再結,我祝福他們!”


    “馬、馬先生……”


    “我這種婚姻觀念或許很老套,但我就是這麽想,也不怕人笑!”


    少來了!丹雅心中大慪。這些話明明是當初她用來反對馬蘭和大妹小妹的,他居然全盤盜用,拿來對付爸媽。


    不知是否她多心,總覺得整個局麵怪怪的,現在反而是爸媽在勸他不要大固執己見。


    “你父親也有他感情上的需求啊。再說,他自離婚後一直獨身,兒女又很少留在身邊,他想找個伴也是情有可原。”


    “他大可去找年齡相當的女人!之前遺腹證券投資公司女總裁公然放話,說我爸是她心中最值得嫁的好男人。人家都暗示得這麽露骨了,他幹嗎放著黃金單身女郎不要,卻癡迷一個大學都還沒念完的小女孩?他不覺得自己可恥,我倒替他感到丟臉!”


    “遺腹證券的女總裁?”這個人朱爸朱媽聽過,“就是常在新聞台理財節目露臉的那個美女。”


    “所以我和兩位一樣,堅決反對我父親和小萍結婚。隻是目前迫不得已,暫時讓他們訂婚了事。但我打定主意,”大掌倏地抽緊為駭人的鐵拳,“絕不讓他們結成這個婚!”


    兇狠的冷眼,頗有勢不兩立的毒絕,害朱爸朱媽一片緊張。


    “先別這麽早下定論……”


    “是啊。我了解你為母親感到不平……”


    “我不是為她感到不平,而是覺得他的年紀和閱曆,根本配不上小萍廠


    “話也不能這麽說。老實講,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你的父親。”年輕俊美得像他哥哥,“我們當初都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老頭子。”


    “我不管他們到底有多真心相愛,甚至認真到非她不娶、非你不嫁的地步,我和朱伯伯的立場一樣,就是完全無法接受!”


    朱爸一陣錯愕。“我是不能接受……”但還沒激烈到馬蘭這種地步。


    “我們再多考慮考慮吧。”朱媽冷靜地溫柔拍拍馬蘭的拳頭,“不止我和朱伯伯,你也是。自己的父親這把年紀再婚,的確很難讓子女接受,我們也很難突然麵對年齡如此懸殊的婚事。我們兩家,都需要時間去調適。”


    馬蘭一臉懊惱,漸漸地,不複見方才的咬牙切齒。


    “對不起,我在你們麵前失態了。”


    “不要緊。”朱媽像牧師安慰迷途羔羊般,拍撫落寞的大孩子。“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他不說話,隻靜靜地沉臉在雙掌中,隨著母性的神奇力量逐漸平和,溫順得令人心疼。丹雅卻看見他朝她暗暗瞥來的視線,閃過一抹狡黠與得意。


    ☆       ☆       ☆


    “他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朱媽帶丹雅上樓拿東西時大發感慨,“他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那種表麵上的剛強不屈,其實是在掩飾內心深處的不安和無助。”


    “沒那麽浪漫吧。”


    “是你自己這裏少根筋!”朱媽狠手戳著丹雅的腦門,一肚子怨恨,“你看人家多乖,我哄一哄他就老實得像個孩子一樣,什麽防備都沒有了。你呢?我藤條打斷多少根也不見你掉過一滴淚。你這死沒良心的女兒,撒嬌也不會,連人家的兒子都比不過!”


    “媽——”


    “少唱哭調,來不及了。把這些衣服帶去給你大妹小妹,是委托行謝阿姨帶進來的貨。這次除了小熊內褲外,還有小熊遮陽傘,抗紫外線的,你們三個一人一把。”


    “媽,我都跟你說了,大妹小妹她們不喜歡這些。”


    “你給我統統帶過去就對了。”


    ☆       ☆       ☆


    太後懿旨,誰敢抗命?


    丹雅百般委屈地拎著一大袋東西,和馬蘭一道趕搭深夜火車迴t市,讓他一路沉默地護送她迴木柵的小套房,才疲倦地準備迴自己的狗窩。


    “ok,你到家了,我走人。拜。”


    可是他沒動,癱靠在她鐵門邊的樓梯間,頹地仰頭吐息。


    他好像很累,心情也很沮喪。就算之前他在爸媽麵前有可能是在做戲,但現在……看起來又很像真的。


    “你要不要進來休息一下?”


    看到他微微開眼,自長睫下薄涼脾脫,她馬上後悔。


    “我、我說的是……”


    “不用,我在這裏靠一下就可以。”


    她再度陷入疑惑。她不懂馬蘭,完全抓不到他的心思,怎麽辦?她要問他的事情好多,可是嘴巴卻吐出質問清單上沒有的項目。


    “為什麽都不跟我聯絡?”


    “為什麽要我來聯絡你?你就不會聯絡我嗎?”他懶吟,百般無聊。


    “你是為了要我主動聯絡你,才刻意向我爸媽告密?”


    “你言情小說看太多了。”


    “那些不是我的。”


    “就跟小熊內褲、冰箱裏的qoo、蒸魚醬油一樣,都不是你的?”


    她怔住。“你怎麽知道?”


    “你這王八蛋,話都不講清楚,害我白做一堆功課。”


    不會吧,他難道是為了了解她才去看那堆言情小說?還是別做過分樂觀的預估比較好,美國股市就是因為這樣才一路暴跌,香港的經濟情勢也是因為過分樂觀的期待而一蹶不振。


    千萬要小心謹慎。可是……


    “你真的隻想跟我做普通朋友嗎?”


    雖然她緊張到聲音都發抖,難堪到連看他一眼都不敢,她還是不能不問。不管他會怎麽想,她都不能……實在、沒辦法再這樣讓心情一直懸在半空中,不知道該上該下。


    他真的隻想跟她做普通朋友嗎?


    “是啊。”


    丹雅猝地腦袋一片空白。


    他對她根本沒有別的意思?純粹無意義地打情罵俏?完全社交性質的體貼和周到?惡作劇式的調戲和任性?與男女感情無關?


    他僅僅把她當朋友看?


    “隻是,做不到。”


    這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懂,可是連在一起,她卻什麽都不懂了。他說的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還是另有別的意思,或是根本沒什麽意思?


    她到底該怎麽辦?理智強烈地警告她,不要做太過一廂情願的推想。但是,隻因為他這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她的心就已開始飛翔。


    暫時不要把她自這美麗的遐思叫醒,也暫時不要戳破他這句話的真正含意。曖昧也罷,敷衍也罷,她需要這小小的浪漫幻想。


    她好想見他,一直都好想見他,想到連電話都不敢打。她知道,她一聽到他的聲音,一定會失控,一定會越過他倆一直小心維持的界線。她很怕會因此嚇跑他,可是如此一來,他倆離得更遠。


    私底下,她暗暗欣喜於小萍的這場胡鬧婚姻,讓她有正當理由再度接觸馬蘭,卻不會顯得是她在對他有意思。她想見他,就算話不投機,她看看他也會覺得滿足。


    她真的隻想和他做普通朋友嗎?


    或許吧。隻是,做不到。


    好想多了解他,但又怕太過接近,再度被他下達驅逐令——


    我們暫時保持一段距離吧。


    她才不要。這段日子,她捱得生不如死,甚至想搬到他家附近,偷偷做他的鄰居。或是看看他公司的采購部門缺不缺人,她會積極考慮跳槽……奇怪,別人談起戀愛,會有她這麽恐怖嗎?簡直快淪為心理變態。


    驀地一陣領悟,強烈地躥過她全身,轟然呆愕。


    她剛才在想什麽?戀愛?


    好死不死,馬蘭這時又忍不住一個獅子咆哮型的超級大嗬欠,打到眼淚快流出。


    “餓死了,”他疲憊地垂頭捏捏後頸,“你這裏還有沒有吃的?”


    “有啊。”她的嘴,響應流利;她的人,呆若木雞。


    不會吧?她明知馬蘭是高風險的類型,為什麽還繼續投資大量感情下去?更糟的是,她發現自己一點抽手的跡象也沒有,反而愈來愈投入。


    “那就麻煩你開糧賑災一下,我保證吃完就走人。”目前沒力搞七撚三,隻想填飽肚皮。


    她毀了,怎麽會這樣?


    沒來由地,她突然感到害怕。


    她才在一段慘痛的教訓後立定誌向,絕不再碰馬蘭這種男人,也絕不再輕易談感情。可是一接近他,她的那些鋼鐵法則竟瞬間崩垮,原本死掉的全身細胞,也霍然活躍起來,擋都擋不住。


    不妙,大大不妙。


    “你吃完一定要馬上走!”


    馬蘭正窩在沙發埋首吸食泡麵,聽她這沒頭沒腦的緊張宣告,停沒兩秒又繼續稀裏唿嗜,管她去死。


    這女的,腦袋是高級水泥做的,跟她纏鬥非得有驚人的體力和耐力,否則自己會先氣絕身亡。


    她到底還要他耗多久才會開竅?怎麽平日工作精明的腦袋,對這種事竟鈍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以往他交手過的女性,冰雪聰明得很。說話三分鍾,雙方立可達成共識,既不用低能地把話講自,也不需要任何承諾,零負擔,多好。


    他愉悅地按下筷子,打個通天大響嗝。


    冷冷掃她一眼,見她一副窮緊張的小老鼠德行,他心情真是好得不得了。


    比起那些一麵逞強、拚命要驕傲,又一麵對他動心動情動性的聰明女人,他還是覺得丹雅的鈍拙比較可愛,耍起來好有成就感。


    聰明人,常常反被聰明誤。不讓人摸到真心,久而久之,連自己也找不到真心在哪裏、搞不清哪個是自己的真心。


    都會男女的感情遊戲,玩久了,令人生厭。


    他決定改過自新,走純情路線。


    “丹雅,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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