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欽、世欽!」


    喜棠一早起床,聽見世欽迴到上海的消息,隨便梳理一陣就急急衝下樓去。


    她急到忘了矜持、忘了閑散,甚至忘了敲門,霍地推開書房大門,當場凝住了奔放的笑靨。


    死了……


    「還不快把門帶上!」書房內女子忿忿喝道,滿含濃濃鼻音。「你要讓下人一起看我笑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喜棠縮頭縮腦地趕快遵命。「我沒想到璋大姊你也來了。」


    女子受不了地以高級絲絹掩住口鼻,偏過頭去,不屑讓這個「外人」觀賞到她落淚的醜態。


    璋大姊,就是很偉大的姊姊,乃董家「世」字輩的長女董世璋,現已嫁為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兒媳婦。不過豪門聯姻,光景各異,喜棠約略知道她常為她家那口子的事跑迴來向世欽哭訴。


    照理說,大姊和世欽很親,喜棠想探他隱私可以跟大姊多套套交情。不過,董家除了世欽外,沒人對她的過門有好感,尤其是大姊,簡直恨她入骨了,她哪會神勇到跟大姊這頭母獅子套交情。


    「有事嗎?」


    世欽低醇的呢喃撩迴了她的心。


    他正與大姊對坐在沙發內。窗外一片綠茵,陽光燦爛,把身處室內的他映得周身閃亮。她看不清他背光的容顏,卻被光線勾勒出的俊美身形迷得暈頭轉向。


    好奇怪喔。她隻要一見到世欽,就感到好幸福好幸福、好滿足好滿足。這豈不是跟花癡沒兩樣?


    世欽一臉疏離,略微不適地調整了下坐姿,鬆弛霍然緊繃的欲望。


    「我和大姊還有些事要談。你先去吃早飯。過一會——」


    「不用,我這就走。」大姊傲然捏起皮包起身。「你去應付她吧。」


    什麽話,應付?很過分喔。


    世欽慨然,不想對喜棠張口皺眉的怪相發表任何意見。


    「融資的事,我會跟你姊夫再提一次。但我絕對聲明,如果她家也想參與,瓜分我們的股權,我是一毛錢也不會替你講情的。」


    「姊,這不關喜棠的事。」毋需拿她像內賊般譴責。


    「你不要替她澄清。你把租界區內幾處房產都歸到她名下的事,我全查得一清二楚。現在時局這麽亂,不是軍閥打軍閥,就是政府榨我們。租界區是最保值的資產,情勢愈亂飆價愈高,你卻拿去孝敬她!」不是她天天在枕邊咬他耳根的功勞還會是什麽?


    喜棠冤枉地伸指直比向自己大張的小口。


    「姊,我跟你說過這事我自有打算。」他淡淡垂望自己交搭的十指。「我可曾讓你的私房錢因此少了一分一毫?」


    但她就是沒來由地不甘心,絕不允許這「外人」叼走董家最肥的肉。


    「我已經在爸媽那兒挨了他們整整四天的輪番炮轟,我們就別再為這事爭執了吧。」


    璋大姊一見弟弟冷漠的蕭索,心都揪成一團,滿腔悲憤盡融為疼惜。「我這是為你著想。」


    「我知道。」


    喜棠乖乖罰站,不敢羅唆,準備悄悄開溜。


    「你到底有什麽事?請快點說,我跟世欽還有別的事要商議。」璋大姊忽然禮貌地命令道。


    「喔……」趕快把背後的門縫偷偷合迴去。「我,就是那個……」


    糟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急急跑來是做什麽的。隻是一聽到世欽迴來,她人就飛下來了。


    見她慌張無措的糗樣,世欽一時怔住,忘了救她脫困。


    她想見他嗎?和他一樣地想念他嗎?


    「如果沒什麽重要的事,那就請你先離——」


    「我們下午有約!」她急嚷。


    璋大姊舊恨複發。「什麽約?你還想拖著他去飯店浪費房間和時間?」


    「不是。是那個……」忙亂之際,匆匆瞄掠大桌上的一疊信件。對了!「張丹頤請我和世欽參加下午的派對。我怕世欽忘記,特地來提醒他。」不好意思,其實她也忘了……


    「你想去?」世欽眯起冷眸。


    「呃,大概吧。」


    「什麽叫作大概吧?」


    他這淩厲一問,反把她給問倒了。這才傻唿唿地發覺,世欽臉色難看至極。


    她也不是很想去啦。隻是……世欽幹嘛這麽反應激烈?


    「我……看你啊。如果你去的話,我就去。」


    「我不去。」


    她被這陰森的氣魄懾得收顎猛眨眼,一頭霧水。「喔,那我也不……」


    「世欽!快快快,你有多少現金在手邊?」大哥世方大步大嚷地由外廳一路殺往書房。「高家那幾個難兄難弟,競在牌桌上聯手徹夜痛宰我,我非得在跑馬場上狠狠地給削迴來!」


    門一推開,門內站的喜棠立刻被門板擊往前摔,撲入世欽及時迎來的胸懷。


    那一瞬間,世欽熟悉的氣息令她心跳急劇,渾身發燙。


    好奇怪,有人會在婚後愈來愈迷戀自己的丈夫嗎?


    「啊,姊怎麽又來了?姊夫還是成天耗在小公館裏不迴家嗎?」世方哈哈哈地一屁股坐入法式扶手椅內,蹺他的二郎腿,完全沒看見任何「外人」的存在。


    璋大姊受不了地撇眼扭頭。這個大弟,像是生來專門和她作對。


    「你先上樓去。」世欽不想讓喜棠再當標靶。


    「喔。那張丹頤的邀約……」


    「我會差人通知他,咱們不克參與。」


    「是啊,省得帶著個破舊古董到處丟人現眼。」


    世方的揶揄登時刺中她的弱點,倔起小臉。「什麽破舊的古董?」


    「姊,你說呢?」哈。


    董家三姊弟一派西式裝扮,隻有她,一天到晚寬袍大袖、紮髻梳頭。但她不過是習慣如此而已,為什麽說她又破又舊?而且還是當著世欽的麵說,破壞她的形象。


    「我這都是京裏老字號師傅作的衣裳喔。」連布料繡工都是一流的。


    「她根本搞不懂狀況。」世方朝璋大姊咯咯暗笑。


    璋大姊逕自點煙,優雅吞吐,誰也沒把喜棠放在眼裏,當她不存在似地討論著。


    「我一直以為丹頤他妹才會是我的弟媳。」紅唇吐霧,歎息中載滿失落。「爸媽也向來拿她當兒媳般疼愛,現在卻搞成這副局麵,連我都感到自己心口像被剜掉一塊肉。」


    「外頭都說,我們董家像株被摘掉頂上星星的耶誕樹,光彩不再。」世方刻意望向世欽感慨。「現在張家成天排著大隊人馬,等著搶摘咱們不要的那顆星。」


    世欽冷然以待,但他不用看也察覺得到,身旁小人兒的全然戒備,兩隻耳朵像貓似地抽尖。


    「你要多少現金?」乾脆轉迴主題。


    「你有多少現金?」世方答得更乾脆。


    「如果我再開一次票子,你可以保證不再隨便拿我的東西去典當折現嗎?」他已經膩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掏腰包贖迴被大哥任意典當的私有物品。


    「如果你不再把我的錢扣得死死的,我很樂意舉手發誓。」


    「那麽,我們分家吧。」


    這話怔住世方,璋大姊連煙灰也忘了彈,愣愣任它崩落在絲絨裙麵上。


    「我這趟迴揚州老家,就是為了和爸媽談這事。」


    世方不可置信地僵笑。「爸又沒死,分什麽家啊?」


    「世方!」璋大姊暗呿。說的這是什麽話?


    「爸他早有意思把家產的事預先處理好,省得三姨娘、四姨娘帶著兒女們繼續作亂。我對名下產業的處置,別有打算,而且風險極高。為免幾個兄弟姊妹的資產全被我拖下水,不如早早分家。」


    「這說出去豈不成大笑話!」世方故意哈哈大笑,冷汗微冒。「哪有人父母健在就分家的?」


    「這要問你多久沒迴去探望爸媽了。」


    世欽一語,淡如輕風,犀利如刀,直直捅入世方要害。世方約略知道父親近年身體欠佳,但到底不佳到啥地步,他也模模糊糊,反正有世欽時時迴老家替他探訪,不勞他費心。


    世欽向來是個悶葫蘆,作牛作馬都不曾吭聲。幾時開始這麽精刮?


    不安的視線周遊亂掃,驀然掠過那個嬌小豔麗的存在。


    世方悠悠勾起一邊嘴角。


    世欽敢對付他,他就對付他的古董娃。


    「分家的事,再說吧。」他愜意地拖吟著,懶散得很。「不過有一件事,我倒很讚同你的看法。」


    本以為他說的是借錢的事,不料會轟然投下炸彈——


    「別讓她跟咱們的熟友碰頭,怪丟人現眼的。」


    喜棠頓時栽入世方的陷阱,馬上明白這話的惡毒含意。


    世欽不願帶她赴張家的派對,是怕丟人現眼?


    她有什麽丟人現眼的?少了腕膊還是斷了腿?出身卑賤還是行為不檢?


    「尤其是麵對張家。」世方感歎得不得了,仰天蕭索。「要是我,也不會想讓一個腐舊世代的妻子拋頭露麵,更何況是在老情人的派對上。那種相形之下的遺憾,太傷人。」


    世欽無力到懶得辯解。大哥這種一旦理虧、就馬上轉題胡扯的惡習,他早已承受多年,理都不必理。


    他卻一時疏忽,不察自己這反應看在喜棠眼裏多具殺傷力。


    世欽默認了!


    他不肯帶她出席人家的邀約,一怕丟人,二怕傷感。他心底原本想娶的不是她,隻是礙於太爺逼婚,才不得不舍身成仁,替大哥娶她過門,達成聯姻。


    難道他對她就一點感情也沒有?婚前如此,婚後也如此?


    那個張家的小姐到底有多迷人?她自己又有多丟人?


    「好了,你先上樓。派對的事我會推掉——」


    「我要去。」


    世欽蹙眉,審析她怪異的防備與轉變。「你不是打算與我同進退?」


    「你退你的,我是絕對會去。」


    他這才意識到出了問題。「你不需要把大哥的話當迴事。」


    「我從不把路邊的狗吠當迴事。」


    此話一出,全場愕然,半晌後世方才想到要發飆。


    「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哎呀,沒想到大哥竟笨到連人話都聽不懂,還需要我解釋。你好意思問,我都不好意思答呢。」


    天真無邪的笑容,與她悠哉的辛辣產生莫大衝突,彷佛變了個人。


    「你這是幹嘛?」璋大姊淡漠斜睨,優美地薄吸一口煙。「人家做大哥的,說你兩句也不行嗎?況且,他說的都是實在話。」


    「是啊,大哥說的實在不錯,所以大姊你當聽他的勸,別在熟人跟前露臉,省得丟人現眼。」


    璋大姊猝地僵呆,瞠目結舌。


    喜棠還怕什麽。對自己丈夫的愛慕竟淪落為單相思,而且世欽還看她就備覺丟臉。這股惱火正憋得沒處發,既然有人找死挑釁,乾脆就成全對方,給他死得很難看!


    「自個兒的丈夫成天流連各地小公館,花名滿天下,你要不就看開點,要不就好好反省你自己。一天到晚帶著鼻涕眼淚迴門訴苦,多難看哪。」


    「夠了。」世欽隱隱不悅。


    「的確夠了。所以請兩位估好自己作客的身分,別再放肆,徒惹笑話。」


    「你懂不懂對兄長該有的尊重?!」世方乘勢逞兇。


    「等你搞懂了對女主人該有的尊重再說吧。」


    她甜甜一笑,淡淡而去,不忘百無聊賴地打個嗬欠,迴頭補眠。


    書房內立即爆出哥哥姊姊們的痛斥痛泣與痛吠,令世欽深感疲憊。無語垂頭,靠在門旁,捏緊鼻梁。


    他習慣應付自己的兄弟姊妹,卻沒想過喜棠應不應付得來、習不習慣。喜棠說的每個字都沒錯,錯在這種話絕對不宜說出來。但這是自家兄姊無禮在先,他能怪她什麽?


    本以為不帶她住進老宅,與公婆為伍,可以避掉衝突。結果,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大哥大姊吵得一屋子亂烘烘,其他房的堂弟表妹也出來看熱鬧,加油添醋,吵得不可開交。


    他卻仍舊沉默,仍舊坐在原處。彷佛是與他們同一群的,又彷佛是與他們不同世界的人。


    現在不是瞎攪和的時候,該想想張家派對之行的事該怎麽解決。


    他才正走出書房,打算召個機靈的隨從與喜棠同行,就看見一個極不顯眼的佝淒身影候在門邊角落,恭敬上前。


    「紐爺爺有事?」


    喜棠帶下南方的這名老仆,話少人小,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有如大宅裏淡淡的一抹影子。


    「請讓奴才今晚同二少奶奶隨行赴宴吧。」他甚是客氣。


    「我自有安排。」


    「恕奴才鬥膽,二少奶奶這迴受的委屈太重,她的脾氣,恐怕旁的下人處理不來。」


    世欽從容帶上裏頭一團雞飛狗跳的書房門扉。「你伺候喜棠多久了?」


    「三代。」


    「你是她母親紐祜祿氏那兒的家仆?」


    「是,奴才隨福晉一起嫁入王府,又隨二少奶奶由王府嫁到此處,對二少奶奶再了解不過。」他極慢極慢的說話方式,磨人耐性,世欽卻聽得很舒坦。


    隻是有一點,他不明白。剛才不過是一場口角,為什麽會說喜棠受了很重的委屈?


    紐爺爺自幼侍奉代代公子小姐們,當然知道世欽此刻在思忖什麽。但主子不問,他就不說,恭敬地閑閑耗著。


    世欽擰眉凝睇烏亮的鞋尖許久。「張家的派對,就由你伺候喜棠去。我傍晚有個餐會,沒辦法同行。」


    「是。」


    鞋尖的一絲灰絮,隱隱約約地棲在亮皮上,惹動他的鬱悶。不需為這點小事躬身處置,但心頭被引發的疙瘩感受,又令他渾身不舒服。


    「她就這麽想參加丹頤的糜爛派對嗎?」世欽愕然,意外於自己不聽理性控製的嘴巴。


    「不,二少奶奶沒那興趣,她隻是賭氣。」


    「大姊和大哥說話多半有口無心。」


    「二少奶奶賭氣的對象不是他們。」


    世欽驟瞪老仆。喜棠翻臉的原因,是他?


    「二少奶奶從小長在人多嘴雜的王府裏,大小姐和大少爺哪鬥得過她?」隻是懶得顯牙露爪罷了。


    她到底在氣他什麽?「那也犯不著硬要赴宴。」


    「二少奶奶非去不可,好做個了斷。」


    「了斷?」


    「二少奶奶不在乎的事,她就懶懶的,隨性得很。一旦在乎起來,就會鑽牛角尖,而且一路鑽到底,把自己弄到人仰馬翻為止。」


    他不曾見遇喜棠這一麵,但他強烈地感覺到,今晚不宜讓喜棠單獨赴宴。


    「董事長?」秘書戴倫帶著大批文件與公事包前來,沒想到世欽會和一名老仆早候在書房門口。「對不起,我來遲了嗎?」


    「沒。」但傍晚的餐會,他決定——


    「您傍晚餐會的事宜全備妥了,所有的常務董事也已確認過,今晚都會出席。」


    世欽頓時被夾殺在其中。


    他召開的餐會,他必須負責到底,畢竟他不是一天到晚隻管談情說愛的油膩小白臉。但喜棠怎麽辦?他放心不下,誰又能替他照料她?


    不知怎地,他竟在這一瞬間想起先前她莽撞趕來的雀躍唿喊。


    世欽!世欽!


    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他就是全世界,她生命中的唯一。而他還給她的,隻有委屈?


    ☆☆☆


    張家祖上本是鹽商,家底富厚,加上近年在房地產與紡織業的投資成果豐碩,使得這代小輩閑到隻能無奈地散鈔票,或是大家來比浪費的花招。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把汾陽路上這棟花園豪宅襯如天上人間。塔鬆花園,雪麗噴泉,璀璨燈火將奢華宅邸化為廣闊綠茵上的一叢碎鑽,遙遙遠遠,熠熠動人。


    張家幾個公子哥兒們交遊廣闊,來賓各有來頭,囊括三教九流。樂趣之一,就是比較比較彼此身旁最新女伴,相互監賞。


    也有不好此道的清流之士,在開放的寬敞起居間內自成一國。


    「訪事員發電報來上海時我還不太相信,直到通信社把事情傳開了,我才知道他們是玩真的。」


    「沒有用的,那些熱情全是文人們的理想。」


    「是嗎?張熔西卻跟蔡元培直接向孫中山挑明了,護法之事必須做一個結束,而且強烈反對北伐的主張。」


    「世欽倒認為南北之間必定開打。」


    「怎麽說?」


    「何不叫他親自說?」


    「世欽還沒到嗎?」


    眾雅士詢望懶懶啜酒的家主,隻見他悠哉晃著水晶杯中的極品。「世欽不會到,他早訂好了傍晚的買辦餐會,但他的新娘子會來。」


    「你妹妹怎麽辦?」


    和如意郎君的嬌妻碰麵,情何以堪。


    「讓她們碰個麵也好,不然我妹永遠不會死心。」張丹頤說得可輕鬆了。


    「別再欺負你的寶貝妹妹,她已經夠難堪的。」人人都知道她是董家內定的媳婦,怎知世欽自北京迴來,會順道帶了份「土產」,砸壞眾人美夢。


    「丹頤,你為什麽會知道世欽不來,可他媳婦會來?」女子一人赴宴,未免奇怪。


    「我耳目眾多。」


    一旁女伴被他頑皮的表情逗得咯咯竊笑。


    「八成又是世方抓著他大吐苦水泄的密。」哎,這對公子哥兒,天生活寶。


    「世欽的媳婦到底是怎麽樣的人?」一名素雅精練的女子正色道。「那天學會聚會時,我還沒看到人就聽說被世欽帶迴家了。她好像體質不太好。」


    「太細致了,過分嬌養。」另一名當天也在場的學會人士閑吟。「打個比方來說,我若能餐餐吃到幾個結實的餃子,就滿足了。她嘛,大概要春天白牡丹蕊、夏天白荷花蕊、秋天白芙蓉蕊、冬天白梅花蕊,調以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才養得起。」


    「這麽難伺候!」旁人怪笑。


    「你們瞧見她時就知道了。不然你們問問施密思,他當天還跟她同車到場呢。」


    「no,no,no!別問我。」席間金發藍眼的俊朗男子搖手討饒,笑語中滿含獨特的腔調。「每個東方女子對我來說,都像個謎。」


    「這不是東方或西方的問題,而是男人不屑於認真地去了解女人。」


    甜美嬌柔的迴應,既突兀,又語帶玄機。起居間內的騷人墨客紛紛轉望,矚目在門口佇立的纖小身影上。


    「不好意思。沒人招唿我,我就自己跑進來了。」


    「歡迎,喜棠。」丹頤欣然大步上前,親自迎接。「該不好意思的是我,竟沒交代下人要特別通報一聲。」


    在座男士起立致意,女士們頷首淺笑,聊表歡迎。


    眾人無不詫異。


    她的確如傳言所說,矜貴嬌弱。她慵慵懶懶地,似醉還醒,懷中環著一團毛茸茸,有著和主人一樣可愛的臉蛋,以及晶亮大眼。


    「這位是喜棠。而這位,就是那天大鬧百貨的元兇——大妞妞。」丹頤鄭重介紹。


    「來,打招唿。」喜棠寵溺地揉著小哈巴哄道。


    「汪!」


    全場傻眼,一時不知該如何跟狗打招唿。


    最讓人驚歎的,仍是那一抹奇特的絕豔存在。


    如果南方是機靈與活躍,那她就是北方來的深邃與頹廢。像末代王朝般地充滿繁複之美,又淡淡的,什麽都似無所謂。


    唯一泄漏她底細的,是那雙眼睛太亮、太清,不夠混濁老練,缺乏腐朽氣韻。


    新與舊,中與西,慢與急,青澀與圓熟,單純與世故,種種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處,形成一道奇異的風景。


    「這幾位都是天狼會的成員,隻是那天沒機會向你介紹。」丹頤優雅而滿意地一一詳述,替佳人效勞。


    「呃……請問一下。」


    拉裏拉雜的輪番引薦,被施密思的按捺不住給打斷。


    喜棠順勢抬眼,眺望這名巨大的洋人。嬌麗的神情,懾得對方微微失神,手足無措。


    「這位是約拿單·施密思,在『字林西報』工作,他在美國也是小有名氣的撰稿人。我們都說他是美國派來咱們天狼會臥底的。」丹頤故作鬼祟地耳語。


    「拜托。」別在這節骨眼上糗他了。「我那篇純粹是想介紹東方的學術沙龍。」


    「施先生有事嗎?」


    「噢,我是想……我對你剛才的話,很有興趣。可是你能不能做更進一步的解釋?」


    「什麽話?」


    「為什麽說男人不屑去認真地了解女人?我從沒有不屑過。」


    「你嘴巴上說沒有不屑,心眼裏卻不屑得很。」


    她說得既輕巧又俏皮,話鋒卻銳利無比。


    施密思怔住。「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這話的根據是什麽?」


    氣氛隱然僵凝,旁人正欲上前打圓場,就被喜棠的悠悠笑語給擋了下來——


    「施先生,你很推崇進化論,你看不懂的地方,仍會很謙卑地表示尊敬。可是關於女人,你想不透的部分,就傲慢地埋怨說女人太難搞懂了。好像女人要笨得像張草紙,一看就懂,那才正常。」


    冤枉。「我很尊敬女人的,我甚至讚美她們像謎!」


    「那是很美很美的羞辱。」她嫵媚假笑。


    「你太偏激。」


    「我隻是有腦筋。」


    施密思張口結舌。他以為自己麵對的是個東方傳統的溫婉女子,喜棠的確是,甚至比他母親收藏的歐洲古董娃娃還嬌麗可人,但那僅限於她不開口的時候。


    她是前來應戰的,何必手下留情?


    「你的邏輯……挺不錯的,這在東方很少有。」


    「什麽裸雞?」洋人還給雞穿衣服?


    「邏輯。」丹頤好笑地暗咳掩飾。「就是孫中山譯成的理則學。」


    「名堂真多。」


    這話更教人錯愕。她究竟是前衛,抑或傳統?是智慧,還是愚拙?


    「嫂子,你讀過進化論?」旁人忍不住好奇。


    「叫我喜棠就可以了。」甜美無邪的笑靨引來更多傾慕。「世欽書房裏有什麽我就看什麽。不過我是門外漢,不看門道,隻看熱鬧。」


    「你剛才的論點卻很有門道。」一名男子誠心讚賞。


    「會嗎?」她隻是一進門就聽見一名洋人大發謬論,忍不住削他一頓。


    「你應該常跟世欽一起來學會,大家對這類思辯都極有興趣。」另一人積極邀請。


    「我才不要參加你們的造反黨團。」她對革命沒興趣。


    「造反?」大夥啼笑皆非。


    「天狼星主侵掠,表叛逆。你們這群天狼學會的人,不就擺明了自己很不乖嗎?」


    「沒錯,所以我們很歡迎顛覆性的思想。」


    「得了,我想平淡作人。」


    「你可知道天狼會是世欽命名的?」


    丹頤壞壞的一句笑語,馬上勾住她散漫的心。


    「他才是最叛逆的一個喔。」


    她無暇深思這個張丹頤為什麽老在她和世欽間激起漣漪,沒空去想他是友是敵。她隻急迫地想弄清楚,世欽到底是怎麽樣的人。她特地前來,也不是為了跟學會的人打照麵。她全副武裝,嚴陣以待,全是為了——


    「想不想見我妹?」


    她愕然對上丹頤閑適而看似無害的笑眼。


    嗬!


    「來,我造就帶你去看。」


    她毫不猶豫地速速上鉤,切切追在丹頤後頭,拋下一屋子的詫異與挽留。她不是來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丟了麵子,她全心全意隻想著一件事,裝不進其他念頭。


    丹頤刻意帶她切往豪華高敞的大廳中央,飲酒的、交談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頓,目送他倆恍入無人之境的專注前進。


    丹頤是他們所熟悉的,他的怪異,不足為奇。他們好奇的是緊緊追在他步伐之後的嬌小佳麗。


    「出什麽事了?」


    「不曉得。」


    「丹頤要她去哪兒?」


    「她是誰?寬袍大袖的,一點也不像丹頤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沒把這些話聽進耳裏,丹頤聽得十分仔細,隱隱勾起嘴角。


    他帶她穿越一處又一處的富麗廳堂,踏遍拐彎抹角的條條西式長廊,直到一扇隱約飄蕩細膩旋律的門扉前。


    她認得這個旋律,世欽在飯店時曾放給她聽。


    不知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緊張,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儂。」


    丹頤隨聲柔喚,開啟彼此間的阻攔。屋內人在畫架前翩然迴首的刹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層地獄的陰溝裏,連懷中的大妞妞也驚叫地被她鬆手滑滾到地上去。


    喜棠深刻體認到一件殘酷的事實——


    她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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