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盜寶亂局,聽來簡直一場荒唐。”


    皇上在書房內攢眉瞪視跪了一地的一幹人等,惟獨小舞的奶奶以皇上嬸母之姿,賜坐一旁,觀賞這場因涉及太多宗室又事源不詳隻得私下處置的好戲。


    “老王爺生前是特地為朕多次西行與準部、迴部交涉,那種蠻荒險境,瀚海狂沙,他能屢次活著迴來交差,帶迴準部消息,已是大功一件。他在沙暴迷途中發現寶藏,根本是子虛烏有!”


    “皇阿瑪,這事有藏資圖為證——”看到皇上文風不動,凜然疏離地直視前方,毫不搭理,處在他眼角邊上的皇太子不得不尷尬收口,轉向小舞的奶奶求救。“嬸婆……”


    “好了,別生氣嘛。小孩子們調皮,就是喜歡新鮮有趣的事兒,胡鬧一陣也就算了。”


    “不過是一紙老王爺躲避沙暴的洞穴繪圖,也能嚷嚷成什麽奇珍異寶,長命仙丹,無稽至極!”皇上怒拍扶手,懾得地上跪著的人沒一個敢抬頭。


    康熙才由塞北歸來,就大力處置了皇太子身旁不學無術、行為悖亂的一群小人,既氣太子的不知長進,又氣太子在京中將政務代理得亂無頭緒,卻對這種什麽西域秘寶的混帳案件狂熱不已,枉費皇上對他的殷殷期待。


    “可是……皇阿瑪,此案呈報到孩兒手上時,罪證確鑿,足見寶藏之說極為可信……”


    “不要再說了!”皇上冷聲低喝,絕望得不想再看任何人一眼。


    半晌都無人敢出聲。即使是以仁厚博學著稱的皇帝,麵對不肖兒子時,他仍是個普通父親。寄予厚望,也一再失望;既是氣惱,又是無奈。


    “皇……皇叔。”小舞恭恭謹謹地探問著,等皇上微微睜眼了才敢繼續說。“如果,撇開寶藏之事不說,其實堂哥他辦案的態度是正確的。”


    皇上舒眉望著被查出犯下偷盜藏寶圖罪行的小侄女。


    “堂哥辦案,都呈現出您從他小時就灌輸的理念,實事求是,探究到底。他不是一直都聲明著事有證據嗎?”


    “是啊是啊!”皇太子趕緊附和。“我——”


    “你閉嘴,讓小舞說。”皇上淡道。


    “皇叔一向教我們要追本溯源,辨明究竟,凡事都要有個理字在——”


    “對!那正是宋明理學的精義所在!”太子才樂沒多久,又在皇上的白眼下垂頭沉默。


    “堂哥說的……也對,隻是宋明理學的理外,皇叔更講西洋文化中的理,利瑪竇、湯若望之類傳來的科學之理。所以堂哥憑借證據判斷此案,很是恰當,完全符合皇叔平日的教訓。”


    皇上漠然輕喟。堂堂皇太子,自己在做什麽都講不清,還要小堂妹替他找台階下。


    “你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嗎?”


    “知道……”小舞慚愧地又垂下了頭。


    “你做他們家的女兒,實在太可惜。”


    小舞知道皇上感歎的是她的父兄們。阿瑪和哥哥們身為皇族,已享有榮華富貴,卻還連年私吞各個督撫的進貢,貪占國府歲入,終而抄家流放,風光不再。如今她卻又涉嫌曾偷竊藏寶圖,與父兄過往的貪瀆大罪相唿應。瓜田李下之嫌,一輩子都洗不清。


    “你為什麽要潛到鳳恩家偷藏寶圖?”


    皇上慈父般的失望低詢幾乎逼出小舞的真心話,她惴惴不安地偷瞥了奶奶兩眼,仍得不到奶奶任何許可的指示,隻能背著罪名繼續守密。


    “說……說我潛到鳳恩家偷東西,有什麽證據嗎?”


    “沒有,隻是有人密告此事,所以我要你親自說。小舞,你真有這麽做嗎?”


    她委屈地瞪著皇上的靴底好一會兒,輕聲道:“有。”


    皇上無力地靠入椅背吐息,對這群小輩失望透頂。


    “啟稟皇上。”鳳恩拱手挺直跪立的身子。“舞格格確如傳聞密告,曾至微臣家中行竊。但舞格格竊取的,不是藏寶圖,而是兩家的婚約。”


    婚約?眾人傻眼,隻有小舞的奶奶,包子露餡兒似地做著鬼臉,不敢吭聲。


    “事情的源頭,正在於微臣祖父與老福晉過往的山盟海誓。”


    皇上微微瞥視老福晉一眼,隻見她羞紅了臉,卻仍扭扭捏捏地傲然以待。


    “那是年輕時候的事兒了,還提它做什麽呀!”這些小兔崽子真是不可愛。


    “原本老福晉與微臣祖父年少時兩家都已相互默許為親家,卻不料老福晉被先帝指配給了舞格格的祖父,一對鴛鴦就此打散,但是兩家默契仍在,舞格格要偷的,正是那份契約。”


    “什麽?”小舞的下巴幾乎掉到胸口。這太扯了吧?


    “既然早有默契,還白紙黑字地留證,小舞又何必偷嘛!”皇太子不屑地哼道。


    “因為除了微臣祖父和老福晉,已經沒人知道婚約藏在何處,知道的人早一一過世了。”如今也隻剩老福晉還活著。


    八旗貴胄,向來不得私自作主嫁娶,盡管事先可以想盡辦法用盡管道輾轉托請後妃在指婚時“順道成全”一下,但,定局仍沒個準兒的。鳳恩祖父與小舞祖母年輕時的那紙婚約,在個別嫁娶後自是見不得天日,否則將成擅定終身的罪證。


    憑皇上與老王爺的交情,他當然也知道這事。


    “當年的英雄美人,最後各嫁各娶。朕也不能再為他們改變什麽,隻能靠成全後輩姻緣來彌補他倆當年的遺憾。可是鳳恩,你卻辜負了朕特意為你安排的苦心。”


    小舞愕然瞪著鳳恩。他和堂姐的婚事居然還有這一層淵源,他卻跟奶奶一樣,啥也不跟她說。


    “是我不對,推薦錯了孫女兒。”老福晉哀聲感慨。“是我不該推薦小舞的堂姐做鳳恩的福晉。我那時隻想著他倆年紀相當,也都很受我和老王爺當年的那段故事吸引……”卻沒想到小舞她堂姐芳心默許的對象是別人,還懷了對方的孩子。


    “是啊,成親不到一個時辰就沒了新娘,火速仳離,我那段精彩絕倫的婚事還真是大大托您的福呀。”鳳恩眯著俊眸斜瞅假裝很傷心的老福晉。


    “因為我看你當時挺迷我那段故事的嘛。”老福晉可不是好惹的,抽起手絹兒便幽怨歎道,“咱們小鳳恩成天想著再續爺爺未竟的浪漫情緣,日日巴望著娶到終生相知相守的美嬌娥,就和我與你爺爺年輕時的戀史一樣,成為傳奇,供後世有情人景仰。誰知,下場竟如此淒慘,真是可憐啊……”


    老福晉嗚嗚咽咽地削著鳳恩,幾乎氣爆他渾身血脈。


    皇上氣定神閑、道貌岸然地垂眼安坐著,隻微微挑了挑眉,隨他們相互開炮,情緒顯然好轉許多。


    “那藏寶圖之說究竟是真是假?到底有沒有西域寶藏和長生不老的秘方?我明明聽說老王爺出使西域時因遇到沙暴,躲入荒山洞穴時意外發現滿坑滿穀的寶藏,幾乎整座山裏頭全是寶窟,所以繪圖做記號。難不成這事就隻是空穴來風?”


    皇太子的怪叫登時又弄擰了氣氛。


    “不盡然,但那封信確實是張藏寶圖。”老福晉輕鬆道。


    “你說那是情書的!”小舞當場喊冤。


    “也沒錯。”不然她哪說得動小舞去替她盜信。“那封信,對不同的人各有不同意義,但每個說法都可成立。”


    老福晉吟歌似地,攪亂大夥一腦子漿糊。


    “把信呈上來。”在場的除老福晉外,大概隻有皇上神智最清楚。


    鳳恩神情頗不自在地依令奉上一張厚厚紙箋,看得皇上大皺眉頭。底紙上鋪黏著片片碎紙拚湊出的圖麵,依稀可見嬌豔豐美的舞影身姿,滿載胡人豪邁風采。


    “誰把信搞成這樣?”


    “放稟皇上,是微臣幹的。”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豁出去了!


    皇上轉眼一瞥,鳳恩便深吸一口氣地挺直了背脊坦言。


    “微臣起先采信的是舞格格的說辭,相信那是份情書,隻不過,誤以為是舞格格親自畫來給我的。直到後來藏寶圖的流言大起,臣一時氣憤,便‘撕’下解決——”


    老福晉自絹帕掩蓋後爆出頗似噴笑的抽泣聲,惹來鳳恩一臉尷尬的猙獰。


    少在那裏幸災樂禍,死老太婆!他咬牙狠瞪警告。


    老福晉撇開遮掩,傲慢地朝他一吐舌頭,隨即又迅速覆迴手絹,繼續製造傷痛欲絕的音效。


    皇上麵不改色,也不做任何反應地審視拚湊黏貼的圖麵。


    “胡旋舞……”皇上意味深長地吟著。


    “那寶藏呢?它不是也可以當成藏寶圖來看嗎?”急死皇太子了。


    “寶藏?不正跪在那兒嗎?”老福晉纖指如蘭朝地上優美一比。


    “小舞?”皇太子心碎大嚷。“她算哪門子寶?”


    “活寶啊。”老福晉眨巴著老實的大眼。


    “奶奶!”這是什麽場合、什麽時候,還敢耍寶?!


    “朕倒覺得這圖畫得較神似嬸母。”皇上微微揚著嘴角,細細賞析。“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這圖給微臣捏得皺七皺八的之後,畫中人就更像老福晉了。”鳳恩哼笑地睥睨著老福晉臉上的歲月痕跡。


    “你把小舞拐走三天,對她做了什麽事?”老福晉眯著冷眼淩厲還擊。


    “奶奶!”


    “鳳恩私拐小舞?”皇上大愕。


    “你叫我保密卻自己泄密?!”鳳恩怒喝。


    “你給我負責!”老福晉恨聲譴責,頓時一屋子人指成一團。


    這隻老狐狸。“行!我娶你怎麽樣?!”


    “一女不事二夫,你這親晚求了五十年。況且,你該娶的是小舞!”


    “你別想我會再娶你們家的女人進門!”鳳恩本來就有意請皇上改將小舞指給他,這下給人一逼,大男人尊嚴又開始爆發。


    “鳳恩?”小舞被他刺傷的神情令他心頭一抽,可放出去的話怎麽收得迴來?


    “噢,我真是命苦啊……”老福晉唿天搶地地哀泣著。“孤兒寡母地寄養在親戚府裏,吃不飽來穿不暖,現在還被人欺負我年老體衰,占了我寶貝孫女的便宜又不負責任……小舞啊,都是奶奶不好,都是奶奶這老廢物害了你。”


    老福晉唱作俱佳地哄得一屋子旁人鼻酸。


    “我才不要他娶我,我也不屑他來娶我!”小舞的痛斥僵住了老福晉的聲勢。


    “小舞?”


    “什麽負責任,什麽婚約,我不希罕!”她忿忿地帶著滿眶水光怒視鳳恩。“我不需要任何人來為我的人生負責任!如果硬要為我的行為不檢找個處置方法,大可剪光我的頭發,把我送進庵裏去,關我一輩子,讓我永遠見不得人。或者像你們處置堂姐那樣,把我嫁給七老八十的親貴做側福晉,終生做小伏低,抬不起頭來。要負責任的方式多得是,輪不到鳳恩娶我這法子!”


    又來了,鳳恩受不了地撇頭一歎。小舞說得對,他們倆的確像極了互鬥的野獸,鎮日周旋,沒一刻平和。不是他被激出了口不擇言的壞脾氣,就是她被引爆了玉石俱焚的悍直個性。


    “小舞。”


    鳳恩無奈的感歎,歎出了她倔強的淚珠串串。她一麵失控地抽泣著,一麵使勁以袖管胡抹著淚眼,弄花了一張特為鳳恩精心打扮的絕色嬌顏。


    她才不要鳳恩施恩,才不要他負什麽狗屁責任,她要的隻有一樣。為這一樣,她什麽努力都試過了,什麽都付出去了,連自己都可以不要了,可他就是不給。從頭到尾,態度一致,就是不給。


    “仙仙。”皇上喚著他替小舞兒時取的小名,伸著大手,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淚娃喚至跟前。“你看看這圖。”


    她哽咽地隨便掃視著,就隻是個衣衫單薄、華麗而不猥褻的貴氣女子展著花般奔放的舞姿,平和的神態中有一抹尊傲的淺笑,和平日看到的古畫仕女,氣勢截然不同。


    “看到了什麽嗎?”皇上像父親伴著小女兒般地低吟。


    “她在跳舞。”


    “還有呢?”


    她愣愣地望著圖麵,抽搐了一、兩下才道:“她的裝扮很奇怪。”


    “再看,這可是鳳恩給你的情書。”


    情書?小舞皺緊了眉心拚命用力看。“沒有字啊。”


    “你還沒看到?”


    “連圖都被他撕得爛碎,難以辨視,更何況是字。”


    “他為什麽撕信?”


    “因為氣我啊。他原以為那是我送他的情書,卻沒想到隻是張藏寶圖……”


    電光石火之際,她突然明白她在說什麽了。倏地急急轉望鳳恩,卻隻見他撇頭不理的疏離神態,其中透著淡淡難堪。


    “仙仙,看明白了嗎?”


    鳳恩寧可那是她的情書,而根本不屑那可能是價值連城的藏寶圖!


    真的嗎?真是這樣嗎?她沒有會錯意吧?


    “仙仙?”


    “我……我想……”她幾度努力把視線調迴皇上這方,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頻頻望向鳳恩,仿佛眼瞳就是被他的身影吸住了。“我大概……看明白了。”


    “明白了就收下去吧。”


    “喔。”她傻傻自皇上手中接過信箋時甚至沒空多掃它一眼,徑自癡望著鳳恩。


    “皇阿瑪,我覺得這封信還是有再留下徹查的必要!畢竟——”


    “然後讓你平白再削鳳恩一次官,又再讓我費力複他的職?”皇上冷瞪太子好一會才再度開口,“什麽人該削,什麽人該留,你判斷的段數還不夠。前明曆史裏多得是這類失敗的例子,你自己去好好讀,別拿大清的基業重蹈覆轍,當兒戲來耍。”


    “小舞?”老福晉怯生生地頑皮細問:“奶奶可不可以繼續逼鳳恩負責?”


    “呃,好啊……”她心不在焉地虛應著,癡癡地捧著紙箋直望著鳳恩不放,意亂情迷的嬌態掩也掩不住。


    老福晉馬上昏天暗地地哀號著,演活了戲台上女兒遭負心漢始亂終棄的可憐老母,聲聲切切,感人肺腑。可惜她還沒過足戲癮,鳳恩就受不了地棄械投降,不耐煩地高聲宣布一切聽由皇上處置,隻要能使老福晉住口,教他娶這個白發妖女都可以。


    就此,老福晉逼婚成功,靠著一張藏寶圖,替小舞成功逮了個高大俊美的丈夫。


    “那麽華陽格格呢?她不是和鳳恩有婚約在身?”


    “那是他們私下說說的而已。”老福晉閑散地搖著團扇,和元卿坐在水閣內乘涼。


    “我記得榮妃也在場同意。”


    “要皇上、皇後同意才有效,嬪妃哪起得了什麽作用。再說,華陽那丫頭也反悔不認帳了。”


    “她不是很喜歡鳳恩嗎?”


    “天曉得。”老福晉沒事兒似的懶懶塞聲酥餅入口。“她說她對鳳恩的感覺很亂,甚至氣他、怨他,卻又覺得他好可怕,因為鳳恩隨時都會傷她。還說鳳恩也不跟她說話,一逼他說,他就發火。


    “聽來鳳恩好像是個會對女人拳腳相向的暴戾男子。”


    “是啊,小舞聽見這事兒,氣得差點把房子都給拆了。說什麽華陽把她說過的話改造得不倫不類,麵目全非。”


    “那些是小舞說過的話?”元卿想想,不覺悠然頷首。“若是出自小舞之口,那些話的含意就甜蜜多了。”


    “所以我說,華陽那孩子真傻,應該找正常一點的人來做模仿的對象嘛,怎會找我家小舞那顆小炮彈呢?”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炸得灰頭土臉。“不過聽說華陽馬上轉而追求鳳恩的左護法,隻是一直踢到鐵板。”


    “好活潑的格格。”


    “是啊,年輕真好。”老福晉對始終淡無表情的元卿迴以一笑,兩人無言觀賞水波老半天後,她才不甘不願地噘嘴取出東西。“好嘛好嘛,東西給你就是了。”


    拿到了黏貼著藏寶圖碎片的信箋,元卿終於流露俊逸縹緲的笑容,看得老福晉酣然癡歎。


    真有人生來就是令人傾醉的命哪。


    “依照約定,您把藏寶圖找給我,我替您成功地湊成小舞與鳳恩,咱們算是兩不相欠了。”他彎著迷人的晶透俊眸。


    “小舞和鳳恩根本就是我撮合成功的,你哪有出什麽力?”哼,她才不服呢。


    元卿不辯也不應,神態優柔地垂眸輕撫破碎的圖麵,一片掠過一片地,漫遊於紙上建構出的遙遠國度,虛幻的夢土。


    “好啦,我不得不承認,你建議我叫小舞偷這份情書的一連串點子是很管用,可點子管用後,我看你好像也就不管事了嘛。”


    他恍若無聞,被水麵清風拂起了嘴角,悠悠淡淡地,漾著迷離笑意。


    “還有那個禧恩,你打算怎麽迴應人家?我看那胖妞挺可愛的,又是真心喜歡你—


    —“


    “正因為她是真心的,所以我不能理她。”


    “喔?”老福晉一挑白眉。“你不會真要冒險去尋寶吧?”


    “您不是說它是情書嗎?那我還有什麽寶好尋的。”


    “它確實是藏寶圖啊。”老福晉靠著軟墊遙望水光燦爛的彼岸,悠遠輕歎。“老爺子在那場幾乎全體殉難的沙暴中,確實發現了滿坑滿穀的寶藏,難以數計的龐大財富。


    可是……“


    她神思渺茫地停頓良久,宛如意識飛翔到了遠方。在遠方,隻有藍天,黃沙,無盡天涯,飄浮著蜃樓煙華。


    “他什麽寶藏也沒看進眼裏。他說,他那時在洞穴的壁上看見了我。看見我舞姿翩翩,優美迴旋。他說,他和我的影子在狂沙亂石中相依相守,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


    他什麽寶藏也沒看見,隻看見我。“


    他傾慕一生的情影,他日夜渴望的另一半心靈。


    “所以老王爺把壁麵臨摹下來為念?”


    “不,他迴京後把信交給我,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如風沙漫漫,籠罩眼前。世間景物,仿佛很近,又似遙遠。


    那時,都已各自為人祖父母了,他還執著著年少時的癡狂,妄想她會放下一切,與他遠走天涯,共度神仙眷侶的歲歲年年。


    “您怎麽迴應?”


    “我……把信退還給他了。”那已成碎片的旖旎纏綿,那已隨黃土消散的英雄容顏。


    盡管歲月如潮水般地侵蝕著,她腦海中的景象,依舊清晰如前。


    那確實是張藏寶圖。他的真情是寶,癡心是寶,她在他眼中,亦是人間財富無法比擬的至寶。


    許久許久,水閣裏沒有絲毫聲響,隻有幽香的荷莖隨風擺首,嬌柔點頭。


    “你最好小心,那藏寶圖,有可能帶著不祥的東西。”


    老福晉看似正安睡在軟墊內,說起話來卻低沉有力。


    “你無法得知那藏寶圖會帶你去什麽樣的地方。”


    元卿一笑。“不是天上,就是地下。”


    “或是超越你所能想象的境界。”


    有可能是極佳極美的夢幻樂土,更有可能是無邊無際的幽暗冥府。


    “元卿,別去,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不去不行,我時間不多了。”他溫柔的笑容霎時一愣,僵在他手指不斷摸索探尋的紙箋上。


    “怎麽了?”


    “少了一片。”


    “?”老福晉彈坐起來奪過紙箋仔細檢視,瞠眼大驚。“怎會不見了一小塊?!”


    “不見了!不見了!大事不好,快來人哪!”


    水閣這廂才驚叫不見,迴廊那廂就沿路追嚷狂喊著不見,這府裏傳話的效率怎麽突然間進步得如此神速?


    “不好了,新郎官不見了!”


    “鳳恩不見了?!”聽到遠處忙著婚宴的仆人嚷出的下文,老福晉整個人原地蹦起。


    “那混球該不會是臨陣逃婚吧?”


    不隻小舞這方亂成一團,鳳恩家中更是一片災難。


    “為什麽鳳恩會不見?早上不是還踱來踱去地生悶氣嗎?”鳳恩的額娘腳底長刺似地又跳又叫,尖聲駭人。


    “完了……我們家一定是被人詛咒,辦不成任何一場婚宴了……”鳳恩的阿瑪又開始老調重唱,氣若遊絲地癱在炕上。


    “對啊。”禧恩一麵嗑著瓜子一麵懶道:“先是大哥十年前才拜堂沒多久新娘就被送走,再來是二哥上迴拜堂沒多久喜宴就被大哥砸得七零八落,這迴則是喜宴還沒開堂還沒拜新郎就不知逃到哪去,外加我被人求親沒下文,進宮選妃沒指望,我們一家注定辦不成喜事兒。”


    哼哼,還真感謝小舞那迴用花瓶在她額上摔出個大包,雖沒破相,卻烏黑青紫一大團,幾天都消不掉。選妃之事,就此逃過一劫啦。


    “福晉,太陽快下山了,若還找不到大貝勒,晚上該如何派喜隊前往新娘家迎娶?”


    新郎可是得親自駕馬迎接,引領喜隊的。


    “再找再找,使勁兒地把人給我找出來!”幸好滿人婚俗是在晚上迎娶,不然她真的就得領著一家跳河去。“別讓新娘家知道這事就行,否則——”


    “福晉,現在八成整個京裏都知道新郎不見的事了,都說是大貝勒不願被逼婚,一個人浪跡天涯去也。”


    “什麽?!”


    “可我聽到的是大貝勒與愛妾遠走高飛了。”另一名仆役道。


    “有人說他去西域挖寶,這事若傳入太子耳中,他鐵會狠狠抄了這整座王府,搜出寶藏。”


    “額娘?”禧恩呆望癱往她身上的老媽。“喂,你幹嘛翻白眼啊,別這樣嚇人好不好?喂!”


    “格格,新娘家的人前來問準備情形了!”一名婢女急急由前門處直衝而來。“我看他們八成是來探風聲,快出去應付吧!”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怪叫。“關我什麽事了?”


    “可你看,現下還有誰能作主呢?”王爺、福晉都掛了,二貝勒有舊仇在心,巴不得搗爛大貝勒這場婚事,禮尚往來。“沒人能作主了,你快出去吧!”


    “可是……唉唉唉,幹嘛推我?你們怎麽這樣!我是個弱女子,教我出去應付什麽呀?而且我瓜子還沒嗑完……喂!別推呀!別……”


    無辜的肥羊就被不肖家仆送至訪客麵前做大餐,而罪魁禍首仍下落不明。


    “格格,別哭,事情一定會有著落,老福晉也加派人手到鳳恩貝勒那兒施壓了。”


    “格格,快開門哪。”


    “格格,快別難過了,讓奴才們進去準備吧,晚上的迎親才能順利進行!”


    小舞門外一片懇求聲浪,卻隻聽見她偶然傳來的隱約抽泣,就是不肯開門,不肯迴應。


    她當然不能開門,她怎能讓下人們看見鳳恩正跪在她跟前做什麽。


    “夠了,別……”


    小舞痛苦地嬌聲抽搐著。


    “為什麽這樣……”她傷心又困窘地低聲泣吟著。“今天是我一生一次……難得的大喜之日……”


    “噓。放心,我會讓它變得非常難得的。”


    “你明明……一直都擺出很不願意的態度給大家看……”


    “不是不願娶你。”而是實在受不了大婚前兩人依照常俗的禁止見麵,他都快由凡人淪為野獸了。


    “等一等,我還沒……”小舞還不及輕聲嚷完,就被他拉起身。


    “噓,我帶了禮物給你。”


    “禮物?”鳳恩的體貼讓她心都飛起來了。


    “就是這個。”他褪下小舞身上淩亂的衣衫,替她套上特地請工匠打造的天女纓絡,華豔炫麗地環在她頸際,雪白的豐美玉乳上躺著整片繽紛奪目的珠玉鑲寶。


    “這個……和那封情書上畫的舞姬身上戴的東西一樣!”她忘情大嚷。


    “情書已經沒有了。”他苦笑。


    “有、有!”她連忙挖出一旁肚兜暗袋裏藏的寶貝。“瞧,這兒有一片,就是你那迴很氣它被傳為藏寶圖時吻給我的那片!如果你喜歡,你盡管拿去,我——”


    “我已經不需要那張廢紙。”他執起她供上紙片的小手,笑吮著隻隻纖指。


    “你不是很喜歡畫上的仙女嗎?”甚至喜歡到費心打造如此繁複的紀念。


    “仙女已經走出畫紙外了。”


    “——”好可怕,一團墨線由紙上爬起來,想來就令她毛骨悚然。


    “仙仙,仙仙。”他捧著她的臉蛋以額靠額地咯咯笑不停。“我到底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你希望我怎麽辦?我……我可以為你、為你做任何改變,隻要是你喜歡的,我、我都……”


    “不管你怎麽樣,我都喜歡。”


    “真、真、真的?”啊……她的魂兒已登極樂仙境,飄不迴來了。鳳恩都喜歡……


    她的什麽他都喜歡……


    “趁你還沒升天以前,可不可以讓我替你把衣服穿上?”


    她呆呆眨望他手上拿的柔軟布匹,老半天後才驚覺連那也是仿照畫上做的衣料。


    “鳳恩,我、我……”她何德何能,讓鳳恩如此視她為珍寶。


    “我早想這麽做了。”他邊動手邊喃喃。“早在識破你身份時就想這麽做。”


    “鳳恩。”


    “嗯?”


    “你喜歡我嗎?”


    “問個什麽惡心巴拉的爛問題!”男子漢大丈夫才不講這種娘兒們話。


    “鳳恩,你告訴我嘛。一次就好,我也隻要這一句就好。”她又纏又黏地死賴著,拚命哄勸,讓他替她著衣的勢子愈來愈不爽。


    “你煩不煩哪?”


    “你說不說嘛?”


    “想都別想。”


    小舞氣得一臉鼓漲。“那你滾,這個親我不結了!”


    “如果你辦得到的話。”


    “我為什麽辦不到?”別小看女人的自尊。“你滾你滾!馬上滾出我的……你這是在搞什麽?”


    飄逸輕盈的仙人披帛理該優美如雲地長長環在她四周,怎麽給他弄得像在五花大綁似地醜陋?


    “你這樣弄,我連手都舉不起來了。你到底會不會穿這種衣服呀?”小舞怨道。


    “管他的,反正知道怎麽脫就行。不過……”看她渾身赤露地被纏絞成難以脫身的模樣,似乎更別具風情。


    “趕快幫我把這條帶子從後麵繞過來,不然我的手不能動……鳳恩?”在笑什麽?


    “你快幫我啊。”


    “好啊。”他隨手一紮,淩亂的披帛把小舞卷得更牢,裸裎著遮掩不住的渾身妖嬈。


    “你在幹什麽?!”找死啊。


    “仙仙,你老實迴答我。你喜歡我嗎?”他不懷好意地嘿嘿逼供。


    “問個什麽惡心巴拉的爛問題!”他自己死都不答了,又憑什麽要她說?


    “我勸你最好快招。”


    “你……你幹嘛?”居然趁她綁手綁腳之際,又開始替她擺弄奇怪的姿勢。“我警告你,少給我亂來,否則有你好看的!”


    “真的?那我可得好好看看了。”


    “不準不準!我不準你那樣,不準你給我擺出這種德行!”


    “那你說,喜不喜歡我?”


    “你怎麽可以偷我的問題?是我先問——”


    “說不說?”


    “不要這樣!人家不要擺這樣!”嬌聲怒斥幾乎淪為哀號。


    “那……你決定招了嗎?”


    “你、做、夢!”隨即她又哭聲大嚷,間或欲仙欲死的抽吟,聽得門板外貼得滿滿的耳朵熱血沸騰,欲火高張。


    至於裏頭到底扮演了何樣濃豔的淫浪戲碼……


    哈哈哈,有本事,盡管附耳過來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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