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夢。


    穆蘭仰躺在床上,望著頂上細致娟麗的刺繡。


    “格格,該是您到書房讀書的時候了,大少爺已經在等著呢。”


    她一時還迴不到現實中,她也不想太快迴到她和大阿哥同為兄妹的世界裏。


    除了多話,你可以用你這張小嘴做些別的事。


    她閉起雙眸,陷入令人燥熱虛喘的迷夢。幻想和自己的哥哥做這種事實在很不道德,幸好,這份不道德隻存在於夢中。


    大阿哥的懷抱好寬闊、好有力,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衣衫底下糾結鮮猛的肌肉,硬實而熾熱,和她的身子完全不同。在夢裏,他吻得好野,好象……都快把她整個人吃了下去。


    “格格,快到書房去吧。”


    “我馬上去……”


    啊……好討厭現實的世界,玷汙了她旖旎的夢想。


    “說馬上去卻還死賴在床上。”侍女們咯咯笑看拉起穆蘭。“快,把福心格格送的補品吃下去,然後去讀書。”


    她有點搞述糊了,夢境的一切是那麽地切真切實,現實世界為何反而恍恍惚惚?


    “格格,別這麽懶洋洋、傻唿唿的,快迴魂哪。”侍女們輕柔的笑語飄蕩著、飄蕩著,像海麵波光,悠悠蕩漾。


    就算她不想去,她也不敢不去。越是企圖躲避大阿哥,越會出現一再重複的可怕幻覺,逼到她乖乖聽話為止。


    “又賴床了?”


    一踏入書房,就對上朱雀淡淡的調侃,有點真拿她沒辦法的無奈,也有點溺愛,但……她隻覺得反感,畢竟他是她親生哥哥,她還寧願他們是夢中的陌主人……“剛才吃了什麽?”他閑適地以拇指抹過她唇邊,嚇得心不在焉的她慌張卻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深瞅著她撇頭閃避的退縮,恢複冷漠的情緒。


    “坐下。”


    “我不想……再被你逼供了。”


    “你想或不想都無所謂。坐下,告訴我你昨天作了什麽夢。”


    “我不想告訴你……”她多希望自己悍烈地吼出這句話。


    “坐下。”


    不要。


    朱雀迴瞪她盯著地麵的倔強小臉,識破了她拙劣遮掩下的真實情緒。她對他反感,她抗拒他的一切,他還要容忍這些到幾時?


    “蘭蘭,你聽到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聽到又怎樣。她討厭大阿哥,他越溫柔就越惹她心煩,她夢境越鮮明,就越排斥他在現實世界中的存在。


    “你是不是又夢到了什麽?”


    她沉默地握緊了交纏的十指,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你每次夢到了新的片段,在我麵前的態度就分外惡劣。你是要自己招供夢到了些什麽,還是要我動手後才說!”


    “你這樣……算是什麽兄長。”


    朱雀驟然瞇起雙眸,狠視她的公然反抗。“你說什麽?”


    “別人……都說我們是……是一對很奇怪的兄妹。”


    “誰是別人。”


    她才不會說,省得他跑去扭下多話者的腦袋。“我已經……私下跟阿瑪商量過,阿瑪也同意了……”


    “同意什麽?”


    “讓我早點和額勒春完婚。”


    頓時書房內寂靜無聲,隻聞有如冰層碎裂的細微聲響,發自他蜷起的巨大鐵拳裏。


    “你什麽時候背著我進行這事的?”


    穆蘭努力忍下快令她起顫的寒意。通常大阿哥突來的溫柔與輕言細語,都是不祥的兆頭,“阿瑪響應的態度雖然很……很不好,但同意就是同意。”甚至同意得有些決絕,彷佛巴不得把她這汙點由家中抹去。


    “你喜歡額勒春那種貨色?”


    “是,我喜歡。”就算是謊話,她說了也痛快,她受夠了大阿哥主導一切的強勢作風。


    “可是你無法嫁給死人。”


    她赫然抬臉。“你想對他做什麽?”


    “我什麽都還沒做,隻是告訴你莽撞行事的可能後果。”


    她又氣又惱,卻又無力反擊,窩翼的處境將她逼到容忍極限。“你有本事就讓他沒法子娶我這個死人。”


    朱雀倏地狠勁抓迴旋身跑走的憤怒小人兒,她頑劣地拚命掙紮,像是難以忍受他的絲毫碰觸。


    “放開我!你這算是什麽哥哥,你憑什麽對我這麽做?”


    對於她的嬌聲哭鬧,他毫不憐惜,容忍度被逼到極限的不隻她一個。


    “你以為我會被你以同樣的手法再丟棄一次嗎?”


    “住手!”揪著她後發的巨掌幾乎要拔下她整把柔細青絲。“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胡說什麽?”她的頭發好痛。


    “那就換一個方式讓你懂吧,”


    他的右掌赫然兇狠地扣在她頭頂,像巨鷹籍住脆弱的蛋殼,他五指爪前施展的內勁來得如此暴橫,有如要活生生地掐進她頭骨裏。


    穆蘭驚恐的淚眼中映照的是張極其邪煞的怒容。她不認識這樣的大阿哥,也不曾被人如此待過。她做錯了什麽?


    “住手!朱雀!”


    突然介人的第三者重喝完全無效,朱雀有如鐵了心就是要抽走她的魂魄。


    他受夠了這一切亂局,他要的隻是穆蘭,為什麽連這麽一點小小渴望也得困離重重?他放下身段、忍氣吞聲地苦苦守候在她身旁,期待她憶起他們之間的一切,找出他們衝突的根源。結果呢!她在夢中記起的越多,在現實中就越抗拒他;甚至不惜隨便嫁人其它男人懷裏。


    成天麵對穆蘭的閃躲,這種折磨,他還要再忍多久?


    “朱雀,你今天是要我來幫她還是來看你親手宰了她?你毀了她就等於毀了一切!”


    無所謂,就算他最後得到的隻是個報廢的穆蘭也無所謂。他隻要得到她就行,不管是怎樣的她都行!


    “她費盡多少苦心希望你收斂能力,這就是你迴報她的方式嗎?!”


    爆發的怒潮倏地急流勇退,收束在狂猛的鷹爪指尖。


    你不應該濫用你的能力!


    她曾一再地、誠懇地、勇敢地,以她微弱的力量與嬌柔細嗓向他告誡,他也曾厭惡地、鄙棄地、輕賤地予以響應。而後卻又深深感動。


    你是人,就要用人的方式活下去!


    沒有人對他這麽說過,也沒人像她那樣地看重他。她曾給了他生命的價值,付出了所有,換迴了什麽?


    “朱雀……”那人仍緊張地監控著他的一舉一動,生怕他情緒又忽然翻轉,一掌捏破穆蘭的頭顱。


    他沒有,他隻是深深地、心痛地將暈過去的小人兒擁進懷中,幾乎揉碎她的四肢百骸,卻又疼惜萬分,無比依戀。


    感覺到廳堂內終於穩下的狂亂氣流,那人才敢略略鬆口氣。


    不趕快幫穆蘭抓迴記憶不行,隻有她製得往朱雀。沒有了她的朱雀,活像狂暴的猛獸,連自己人他都會嘶咬下去。


    “好了,說說到底是怎麽迴事吧。你悶不吭聲地就跑到穆蘭家當起了根本不存在的大阿哥,丟著所有事不管,淨在這兒作法哄騙她一家子人幹嘛?”


    “穆蘭忘了我的一切。”


    “什麽?”


    “她印象中凡是有關我的事,全被上了鎖。”


    顯然有人在其中耍了什麽把戲。“那也不可能完全忘得一乾二淨。”


    “有可能。”朱雀的眼神轉而森冷。“如果她恨我恨到什麽都不願想起的話。”


    “她不是個懂得恨的人,頂多是心靈受到嚴重創傷。但你也犯不著以這種手法接近她,你明知她家教嚴謹,又向來中規中矩,隻要你還是她大阿哥一天,她就會無止無休地抗拒你到底。折磨你,也折磨她自己。”


    “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潛入她身邊。”朱雀牢牢擁著柔弱的身子,緊緊地以臉頰貼在她淚濕的容顏邊。“她阿瑪不知發了什麽瘋,突然嚴禁她和任何男人有所接觸;成天把她封閉在小小的圈子裏。”


    除了借用法術成為她的家人,他完全沒有辦法接近穆蘭。


    他是如此渴望見到她,如此想要親近她,想到不惜以最蠢的手段做出最癡傻的事。


    那人不敢置評。朱雀的性子向來捉摸不定,涉及感情後,更加難以駕禦,充滿毀滅性。


    “你要我怎麽幫你?”


    “替我設結界,我要招魂。”


    那人突然脊背抽涼。“你怎麽知道你會招迴哪個孤魂野鬼來附她的身?”這可是咒術中的大忌。


    “我會親自去招她。”


    原來他想借離魂術出去抓人!“這太危險,要是你靈魂出竅去抓她的時候空殼被別的妖孽占走可怎麽辦?”


    “所以要你來做結界。”


    “我沒你那麽大本領!”下了結界也不見得擋得了危險。


    “到時就用這個解決。”


    那人赫然接過朱雀拋來的東西,立即變了臉色,朱雀卻隻淡漠地交代一句--“倘若有了什麽閃失,砍下我和穆蘭的頭即可。”


    那人手中的長劍,頓時重如地獄的鎖煉。


    此時此刻,在彼岸彼方,引起了恐慌。


    “曼陀羅大人,朱雀大人行動了,怎麽辦?!”福心的圓臉上滲滿冷汗。


    陰冷的少女自顧自地削刻著掌中小木頭,懶得搭理。


    “大人,我雖然已經加重了穆蘭的藥量,也重新把符咒藏迴她臥房衣箱裏,可是這些仍擋不住朱雀大人的!”


    “閉嘴好嗎?死胖子。”曼陀羅依舊慵懶地雕琢著,木屑像羽毛似地隨刀光飛舞。


    縱使曼陀羅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福心仍忍不住發寒顫。朱雀大人的能耐何其可怕,搞不好現在就已經探出她的底細,正前來奪她的命。


    “瞧你,跟隻待宰的豬似的。”曼陀羅秀美的臉上漾起陰邪的笑。


    福心緊張地隨主子踐踏她的感覺與尊嚴,命在旦夕的壓迫感讓她無心理會那麽多。


    “放心吧,朱雀絕對探不到我們對穆蘭做了什麽。”


    為什麽主子敢這麽篤定?“因為有江南慕容公子的咒術助陣嗎?…“那隻是原因之一。”慕容公子本事再高明,也高不過朱雀的二根手指。“因為我掌握的,是朱雀的要害呀。”


    福心看著主子手中的小木偶,那漸漸成形的嬌豔輪廓,令她畏縮。“曼陀羅大人,您……用這麽重的招式對付穆蘭,不怕她半途有個萬一嗎?”


    “我還巴不得有咧。”可以省下她不少功夫。


    “但是我發覺,穆蘭人並不壞,用這麽殘忍的手段待她,不會太狠了嗎?”


    “這就是她毀了朱雀的下場。”她哼笑著狠狠下刀,雕出她極度憎惡的相貌。


    “大人……”主子對朱雀大人的崇拜著實瘋狂,絕不讓人破壞她認為朱雀應有的形象。“可是那也不完全是穆蘭的……”


    “你不要吃了她兩三塊肥肉就開始替她說話。”曼陀羅斜眼冷斥。“欣賞她的為人是一迴事,欣賞完了任務照樣要執行,少在那裏販賣賤價的同情。”


    福心不敢迴嘴。


    “滾迴你的崗位去做好監視工作!”笨頭笨腦的肥豬!“我派你潛入她身邊,不是讓你去跟她做朋友。要是給我發現你有了什麽閃失,我就剁了你的蹄膀喂狗吃!”


    想到自己過去因為出錯而被剁掉的兩根手指,福心打死也不敢再替穆蘭說話。


    “我一定要朱雀變迴原來的模樣。”她慍怒地喃喃自語,一臉怨毒。“他是我永遠的朱雀,誰都不準碰!”鋒利的小刀狠然直直捅人小木偶的頸項,頓時,木偶頸上血花四射。


    隨著朱雀魔幻的牽引,穆蘭的意識迴溯到神秘的幽境,那段沒有大阿哥這個人存在的過去。在黑暗深處,在寧靜深處,在宇宙深處,有隱約微光,有渺茫細語,有遙遠人影,微弱地唿喚她前行。


    可是,再走下去會有危險……“蘭蘭,來。”


    她不想去,因為這聲音太危險。她已經重重地被傷害過,不能再犯同樣的錯。但……她是這麽這麽地被他吸引,雖然害怕他詭異的氣質、神秘的來曆、難以捉摸的幽幻個性,她還是……“蘭蘭,到我身邊來。”


    不要,她不能再受一次同樣的傷害。


    “蘭蘭。”


    空靈的遙聲低喚,像千年幽魂的輕歎,一聲聲穿透她捂緊的雙耳,繚繞著、纏綿著,籠蓋她的靈魂。


    曾經,她在拜訪大姊和姊夫時,與姊夫的家人一同玩著漢人時興的測字遊戲,他略通此道的四弟就給了她令人不舒服的響應--“穆蘭格格寫的這個『幽』字,有單獨囚禁的意思。你近日行事要多加小心,否則有遭人困住的危險。”


    胡說,她寫那個“幽”字,完全是取自“幽蘭白雪”的曲牌名。那麽風雅的意境,為什麽要解釋得如此晦澀?


    不過,現在她倒覺得他說對了,她似乎真被什麽給困住了,動彈不得。


    打從她認識朱雀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扭曲成荒腔走板的旋律。


    那天,她真不該被朱雀的人馬架上馬車,也不該跟他談條件。她真是瘋了,明明有機會可以跳下馬車,逃離這些是非,她為什麽要魯莽地關上他為她開的唯一退路?


    她真不該草率決定成為朱雀麾下的一員,也不該被他拖去麵見“四靈”。那是一個太複雜的世界,而她所要做的事卻極其單純:探出朱雀到底使這些奇怪咒術做什麽。還有,小光被他帶到哪裏去了。


    她突然覺得自己這股正義感有些蠢,可她心裏還是放不下。究竟她麵對的是什麽樣的詭異角色?


    ……傷腦筋。每次一思及這些問題,就會連帶想起朱雀那日綿長無盡的擁吻。她已經嚴厲反省、鄭重警告過自己了,還是控製不了隨時浮上的邪念。


    她實在不喜歡那種被人碰觸的感覺。不知是朱雀的碰觸有問題還是她有問題,好象……有某些連她都不了解的自我漸漸蘇醒。那是很奇怪的感黨、很陌生的自己……“連我都快認不得你了,穆蘭。”


    “是嗎?”她淬然抬頭。有人也跟她有相同感受?


    “你總算迴魂了。”額勒春俯身對著石椅上的她苦笑。“心不在焉的穆蘭,溫溫吞吞的穆蘭,一肚於心事的穆蘭,你在想什麽?”


    她傻唿唿地眨著眼,望一望身處的涼亭秋景,發現詩社的朋友們早散在庭院遠方詠詩賞菊,而她擱在膝上的詞集,正被額勒春由地上揀起。


    “發什麽呆呀你!”和她同來湊熱鬧的弟弟巴英沒好氣地叫道。


    啊,對了,這是她詩社朋友的王府,她們約好要一起寫本應景的仲秋詩集。雖然她在詩社裏向來是個沉默而模糊的存在,向來隻有在一旁聽別人熱絡激辯的份,缺乏主動參與的熱情,但心不在焉到這種地步,就太失禮了。


    “如果不想待在詩社裏的話,要不要我先送你迴去?”


    “不!不要!”她忽然緊張萬分地拒絕額勒春。“我想……待在這裏,就待在這裏。”免得在家中又忽而碰見要掐死她的陌生侍衛……額勒春的溫柔中漸露擔憂。“穆蘭,最近是不是有人在騷擾你?”


    她渾身僵住。他知道?


    “我看哪,不是那個小光又來強迫她買那些破爛畫卷,就是慈善堂的人又來跟她討錢。”


    “沒有!巴英,你別亂說……他們沒有……”


    “你不能一味地任人予取予求。況且,慈善堂已經由皇太子接手,他們豈會缺錢經營?至於那個乞丐小光,你還想買多少垃圾堆在書房裏?”他婉言相勸。


    “小光他很認真,做的也是正經生意……”


    “那是你的看法,那小子一點也不正經。除了向你賣畫,他還向某些變態大爺賣他自己。”


    “什麽呀,那小子怎麽那麽髒!”巴英惡得都皺起俊臉。


    穆蘭一時也傻住。賣自己?小光是男孩呀,他賣自己什麽?


    “那種人所處的世界和我們完全不同,你別太一相情願。穆蘭,不是婚姻大事才講求門當戶對,交朋友也得講求門當戶對。”額勒春柔聲說道。


    “對啊。像我,就從來都不跟比我差的人交往。”巴英傲然昂首。


    “你從小生長的環境和那些人不一樣,就不該和他們走太近。你連怎麽提防別人都不清楚,又該如何保護自己?”


    “就是嘛。”巴英早就這麽認為了。


    穆蘭委婉地保持沉默,不敢出聲觸及額勒春一再被巴英插話的隱隱不悅,所幸他修養尚佳,無奈地笑笑就到遠處賞菊的女孩們中對詩比詞去也,省得攪壞情緒。


    “春五哥真不愧是宗室出身的,不管怎麽看都很有氣質,連平平淡淡的長相都變得十分耐看了。”至於巴英自己嘛,憑著家族卓越的俊美血統,本來就已天生麗質,所以隻要再補補氣質就更完美啦。“我現在缺的,就是春五哥的那種感覺。”


    “可我覺得他老把人當傻子看……”每迴見到她都不忘挑點事來耳提麵命一番。


    “因為你本來就是個傻子,欠人罵。”他坐沒坐相地癱在涼亭石椅上,翻著詩集冊頁辟哩啪啦響,反正手癢,閑著也是閑著,“我倒覺得他說得對,人與人交往,一定得門當戶對,絕不可跟比自己差的人接近。”


    “你覺得很高尚的那些人,他們也可能基於同樣理由拒絕接近比他們差的你。”


    “你講什麽屁話!”他一被人說中要害就會出口成髒。“你根本什麽都不懂就閉緊你的嘴巴!”


    是他自己一直要跟她講話的……“幹嘛,你賣什麽可憐相?”看她這副德行他就忍不往產生欺壓良民的快感。“我交代你寫的文章寫好沒?”


    “還沒……”


    “搞什麽呀,我前天不是就把題目給你了嗎?”


    “可是……那是阿瑪開給你的功課,實在不應該……”


    “一直都是你在幫我寫,現在突然要我自己寫,豈不馬上給阿瑪識破咱們的秘密?”


    “但阿瑪好象已經在起疑了,我覺得……”


    “不要咿咿啊啊跟我羅唆啦。”蚊子叫似的,煩死人了。


    “你要是不寫,我就不幫你擋那些天天上門找你的信差!”


    穆蘭登時嚇白了臉色。”我……我沒有說我不幫你寫啊。”


    “那就快快寫好,早早交卷,不要拖拖位拉地耗時間!”瞧,他兩三下就把穆蘭搞定了。雖然其它姊姊們向來不買他的帳,但他對付穆蘭,用根小指頭就綽綽有餘。“喂,那些奇怪的信差到底找你幹嘛的?”


    “你問他們啊……”她退縮地囁嚅著。“我怎麽知道?”


    “問個頭呀,那些家夥嘴巴一個比一個硬。什麽朱雀大人的信差。”哼,他最不爽有人敢比他強!


    “巴英,他們……昨天有上門來傳話嗎?”


    呃,這一想他才注意到,“對喔,那幫人一直都天天來求見,昨天怎麽沒來煩我?”


    顯然她避不見麵的伎倆開始奏效。老實說,她自願成為朱雀麾下一員的那一刻,就後悔了。越接近朱雀,她越覺得莫名地心慌意亂。


    他實在是個很奇怪的男人。打從認識朱雀,無論是他利用她進宮那次,他的法術被她送給二姊和皇上那兩幅畫給破壞的那次,他分別擄走她和小光的那次……每次的他,都對她顯示出極度的不友善。


    那他上迴為何在馬車裏吻她?


    一個男人親近他喜愛的女人,是浪漫的事。但朱雀對她,則沒什麽喜愛可言。他的親近,也因此充滿威脅的壓力。


    她沒有朱雀那麽厲害,能夠一麵親近女人還能同時厭惡對方,她明知朱雀很排斥她,也毫不隱藏對她的敵意,可她還是常會忍不住幻想朱雀對她多少存有點好感。


    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舉動,每一個吐息,每一句話語,老讓她妄想著那背後彷佛對她有著某種奇特的關注……搞不好是想鏟除眼中釘的那種關注。


    哎,還是盡量避著他比較妥當……“你躲我。”


    突然介人她思緒的低喃,嚇得她猛然抬起沉思的腦袋。


    誰?


    “所以當家裏唯一寶貝的兒子,一點都不像別人想的那麽幸福。”巴英仍在哇啦哇啦地大吐苦水給他唯一的忠實聽眾聽。“雖然額娘嬸娘姨娘姑娘都疼我,可是阿瑪不疼我呀!他跟我有仇似的,又要我習武,又要我讀書,滿文已經學去了我半條命,還要我學漢人的四書五經,要我練出一手好字,要我精通詩詞。他到底要整我整到幾時?”


    “呃……是、是啊……”她心不在焉地虛應著,警戒萬分。


    她剛才是不是聽錯了?


    “他連我房裏的丫頭都要管,好象我成天都在跟她們亂來。”可他哪有?他隻在有需要的時候才亂來,已經夠節製的。“這個獨生子的位置,我坐得快煩死了。”


    真是……穆蘭神魂未定地絞著手絹僵硬一笑。她沒事在胡思亂想什麽,淨會自己嚇自己……驀地,她在垂眼端起桌上瓷杯的瞬間,發現自己映在桌前的影子被另一個更巨大魁梧的黑影完全籠罩住。


    “巴英!”她沒命地狂叫,驚恐地彈離石椅,駭然瞪向座位後方。


    朱雀!果然是他,剛才的聲音確實是他!


    他無所動靜,隻是疏離而幽冷地仁立原地,瞅著她。


    “巴英、巴英!”她慌亂地抓著滔滔不絕的弟弟狂搖晃,卻詭異地喚不迴他絲毫注意力。


    他怎麽會在這裏?他怎麽會突然就出現?


    “巴英!”


    朱雀冷冷注視穆蘭驚惶失措的淚眼,像在嘲笑她的求助無門。


    她什麽也不顧地趕快奔往庭園遠方人多之處,衝進正在吟詩取樂的朋友中。


    “來人……有外人進來!有不明分子闖進來了!”


    沒人理睬她的哭喊與求援,談笑自若,有如她是縷幽魂,不存在這個世界。


    “桂容!有人闖進你家來了,快叫人來啊!書豔、京玉,有人跑進來了,你們快看哪!”為什麽沒人理她,沒人看她?“春五哥、春五哥!”


    她沒了主張,急著找尋任何熟悉的麵孔,忽然發現朋友群中有一座巨大背影迴眼斜睨著她。


    朱雀!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在後方的涼亭裏嗎?


    她旋身再逃,卻猛然撞入硬累的胸懷裏,厚實的鐵掌穩穩撐住她踉蹌的勢子。這人看得見她,感覺得到她!


    “救命?有奇怪的分子出現!他--”


    “他怎麽樣?”森幽的低吟如詩般迴蕩。


    為什麽又是朱雀?她完全僵住,陷入不可解的震驚裏。


    不對……這不可能。她才正背著他逃跑,為何會一頭又撞入他胸懷?


    “你躲我,蘭蘭。”


    她是不是在作噩夢?或者,這是他另一種妖異的魔咒?


    “我要迴家……”她沒有辦法承受這種恐怖的捉弄。


    朱雀陰沉地冷睇她直直瞠視的大眼,她沒有表情,恐懼卻由眼眶溢下臉龐,無聲吶喊著她所受到的驚嚇。


    她要迴家,她現在就要迴家。本來出門是為要逃避朱雀不斷派來的信差,結果,家中竟然才是最安全的處所。她要迴去,迴到十六年來將她保護得穩穩妥妥的家園。


    剎那間,攙住她雙臂的人由朱雀變為一臉焦慮的額勒春,朋友們也頓時被她青白的怔忡淚顏嚇壞了,巴英急忙自遠處涼亭奔來,仆役們備車的備車、倒水的倒水、絞手巾的絞手巾……一切恢複了正常。


    她要迴家。


    她和巴英才踏進家門,就被氣壞的父親叫去偏廳痛罵一頓--穆蘭代筆做功課的事,已然東窗事發。偷懶不做功課的巴英被罵得狗血淋頭,外加家法伺候,代做功課的穆蘭也被父親罵得縮成一團,不敢抬首。但她覺得好窩心、好安全,她終於迴到永恆的避難所。


    “從今天起,就由我聘到府中任西席的先生負責管教你們。不管他是打是罵,都是我同意,不準你們反抗!”王爺漲紅著怒容重斥。


    看到新任西席跨人廳門時,穆蘭和巴英都呆住了。


    “還不快向朱雀先主請安?”王爺怒喝。


    怎麽會這樣?他怎麽……會是阿瑪重金禮聘的新任先生?


    “穆蘭!”王爺重聲警告還未向朱雀行禮的她。“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王爺請放心,對於他們,我自有管教之道。”他笑得極其從容、極其淡漠。轉眼對上穆蘭時,卻又極其淩厲逼人。


    “管教之首,重在服從。我會讓他們徹底了解,何謂服從。”


    尤其是你,蘭蘭。


    這句聽不見的詛咒,深深烙進她腦門裏。此刻她才完全明白,她根本逃不了這無形的天羅地網。


    他已全然將她幽禁至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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