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四章修辭令


    拿格被兩個意念交互折磨。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再無抉擇,那麽,自己就像沒有及時收緊的口袋,最終被可怖的萬感撕得粉碎。


    “迦利鬘什尊哦,不要把有熱量的光,投落在我的脊背上。就呈現在我眼睛能夠看見的地方吧。哪怕責打我的手腳和頭顱……”拿格心裏悲壯地唿喚道。


    沉重晃動的馬輦,依然在眼前搖晃著經過……


    拿格仿佛突然間從一場痛苦的噩耗中醒來。複現的真實圖景,讓他突然看著緩慢運動的馬輦,流淌下汩汩不止的淚水。


    是的,那些不再屬於獵司裏迪大地的東西,很快就是冰盧厝的。


    那些飽浸獵司裏迪太陽神祝辭的心靈,難道就這樣去裝幀冰盧厝宮殿裏太陽神戰車嗎?


    “我就要生態力!確鑿,唯一,生與死也包繞在內。迦利鬘什尊!”他感到自己在對整個的原始森林說話。


    風,推搡著厚重樹冠的濃蔭。仿佛突然間一隻有力的大手,掰開樹縫。


    一枚玲瓏跳閃的高光,帶著驚雷與閃電般的奔赴,投落在盈滿血紅琥珀的船鞋裏。


    那枝一隻盈盈高挑狹長葉片的小草,突然昂揚一聳。緊蹙力格,收束一劄姿態禮儀的形狀。


    那樣纖微的植物,一瞬間表達了萬方司儀的節製與美麗。將有形造化的生長,用婆娑的綻放,顯現一眨眼間定格的局。


    隨即,細葉舒廓,枝條彈顫。曲纖流動的生態活力,河流一樣自大地,沿著碧翠迷人的婉柔莖葉,自碧鮮形廓延伸到黃嫰的枝杆頂巔。


    一枚帶著延遲光感,徐徐打開的絳藍色花骨。


    一芊一芊……


    拿格數著,伴著強悍肌腱塊狀廓線鋒棱的一滴滴墜落的血流。


    哦,生命無垠芳醇的瞬間,拿格凝視那株小草兒,醉態的極度知足,再暴躁的臉頰緩緩顯示白柔禪意的韻光。


    這種痛苦驚顫中的端目之視哦,真情流盼,讓一株草也顯示真諦羞怯流露的萎縮狀。也許,那是拿格從未有過的真摯溫和的情誼。


    然而,生旺的草兒,隻是驚怵般一出現,忽然間,迅速開出驚豔的花朵。似乎就是極速的倏忽間,那株草的花,盛開,萎謝,蜷曲,落黃了諸瓣而凋零。


    同時,一顆黑色的籽粒,帶著毫無停滯的最後一彈,將黑色的籽粒,散在大地上去。


    拿格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一個個截麵式發生的過程……直到那株美麗的植物忽然變得全部灰黃,倒下……


    “星星蘭!星星蘭……”拿格焦躁難耐地劇烈唿喚著那枝草兒的名字。可是,他粗糙的聲音唿著——越喚越灰黃的小草,直到看見那枚枯竭植物最後的死亡。


    這就是原始森林傳說中的星星蘭。在拿格看來:那是多麽悲壯的植物啊。


    原來,常年累月生長在不見光的星星蘭,從森林堆滿腐殖質的沃土生長出來的一刻,一直從森林濃雲一樣的、樹冠盤結的濃蔭中靜啞地生存著。


    那些帶著偶爾和意外,破開縫隙,跳閃在森林空間裏的光澤,就是它們想象中的全部。一旦被不經心的光芒照耀,那些瞬間蹙生的熱量,就會即時完成整個生命的全部過程。


    拿格雖然經曆刀戈血浴,承忍過浩劫磨礪……但是,他從來未曾經見過——如此令人痛慟悲壯的植物。


    原來,它們持續活著,就是為了一觸蓄熱的光芒,一瞬間經曆完全部的生命。它們就是一個生態,而不是一個生命。


    拿格感到:自己一顆心驟然間發出浩濤般的慟哭聲。啊,這就是大地虐殺盡一顆心、萬種生命感受的語法嗎?


    拿格感到一瞬間冷寒緊蹙的疼痛了。整個生命的骨節仿佛牽連上浩大無垠的宇宙,在顫抖中,不間斷地碎裂著。


    一個完整的新鮮生命,所有的生成,隻需要一個匆促湍急的發生,就能夠見證活命著的全部過程。


    “轟!”一聲。


    這一次,拿格清鮮地意識到:自己帶著有形的質感身軀的重載,塌落在森林的大地上。


    他也清楚地感受到:連同自己在內,時空也轟隆浩響著破碎掉了。


    疼著、碎裂感、胸口貼在大地塊壘上,被堅硬土石磕著……


    拿格突然記起了什麽。


    他用鐵鉤一樣的手,摳開船靴裏的土,希望找到那枚極致碎小,掉落的籽粒。


    空無,空無,還是空無。這種拿不到的絕望感,就像撿不迴來的——那個美麗“死亡”。連自己渴望記憶過程的痕跡都沒有了。


    自己,剛才感受“生命力”是——枯竭了,死亡了。其實,因為可以感受死亡,所以鮮活著。


    然而,此刻,一切雖然是鮮活,可是,一個真實經曆的感覺,卻真正死亡了。就像那株一瞬死亡的星星蘭。


    冰塬大地吟哦詩人們飄逸的歌聲,隱隱約約飛翔在大地的上空——


    “星星蘭,


    原始森林的星星蘭啊,


    生態力的——


    大地語法。


    存在,


    就是語法辭永恆修飾的過程,


    星星蘭哦,


    觸碰光芒,


    瞬間就完成生命、


    一個語法司儀的——


    令。”


    猛地,拿格從大地一躍而起。原來,瞬間的這個自己,身軀上完整脫落了洪疊邇厝枷鎖一樣,加固在身軀的禁錮。


    新鮮感受清靈靈的曠風,那種久滯在身軀中的盤亙之力,仿佛點燃的火,又在熏熱地轟轟發響著,蓬勃著流動在肌肉中的力量。血液汩汩流動的河脈,蜿蜒在身軀的“大地”上。


    拿格雖然不能清楚立辨:自己身上重載的法相塊壘是什麽。他也無從感受獵司裏迪祭祀境,帶來靈敏的感知力和見證過的經驗。


    但是,他能夠清晰地察覺:星星蘭帶來森林大地的修辭,破掉了洪疊邇厝凝固在自己身上的力量。


    可想而知:那,肯定與一個語法相關。


    這些痛苦迷離的發生,仿佛牽連著整個時空宇宙有形質感的位移。生命萬感境,真實地鑲嵌在空間裏,這樣的發生,令拿格為之震動。


    他驚恐於時空玲瓏多致的表情。猛烈閉眼,又猛烈睜眼。拿格確定:眼前吱吱嘎嘎正從麵前走過的馬輦,不是幻覺。


    也許,急於走離散口。那些冰盧厝的鐵騎武士,已經啪啪啪地甩響手中蛇繞盤旋的皮鞭。


    每一個人亢奮的姿態,昭顯凸兀的筋節力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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