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鈴兒像八爪章魚似的死纏爛打,海棠不甘不願地答應讓她跟他一同迴老家一趟。


    “神阪家又派人來放話了?”海棠一邊駕車在山區中行進,一邊和羅秘書通電話。


    “這次不是律師,也不是神阪玲奈的家人,而是她的……某個遠親吧。我這邊的資料也不太清楚,抓不太準他們的確實關係。”


    “目的?”


    “他跟之前的那群人來意大不相同,既不是要控告你,也不是來威脅你,而是單槍匹馬的想來台灣探望她而已。”


    “探望?”海棠低哼,他不會給神阪家的人再有任何機會接近鈴兒。“這事以後再說,等我明天迴公司處理。”


    不等羅秘書警告,他直接收線。


    “誰要來探望我?”鈴兒呆坐在他身旁。


    “大野狼。”


    “我又不是小紅帽,別唬我!”她討厭這種過度保護的狀態。“讓我見那個神阪家的人,我會親自告訴他們以後別來煩我。”


    “這種話我已經委托律師替你說了。”


    “為什麽要別人替我說?我又不是沒嘴巴。”


    想到該如何向她詳述法律程序與人際周旋伎倆,他就一個頭兩個大。“反正別再跟神阪家的人碰麵就是了。”


    之後長達半個多小時的路上,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海棠,你在不高興,對不對?”每次忍不住率先開口的都是她。“是因為神阪家的事嗎?”


    “不是。”


    “你是在氣我不該硬是跟你來囉?”


    他繃著臉皮沉默許久,凝視路況的雙眼彷佛在凝視深邃宇宙。“不完全是。”


    “那是為什麽?”之後的沉默長達數分鍾之久,“你這麽不希望我去見你父親嗎?”


    “連我都不想去見他,更何況是你。”


    這下子換她沉默良久。她不知道海棠曾被父親遺棄的心情,也搞不懂那些做父母的是何居心。但她以前在蒙古總是和家人聚在一起,吃不好穿不好沒關係,大夥仍是開開心心地相偎相依。怎麽現在生活條件變好了,卻讓一堆父母懶得陪子女,忙東忙西,而且總有美輪美奐的借口為自己的不得已辯解,或輕易地原諒自己。


    海棠的父親如此,他去外蒙追尋的那名學生的父母如此,他上迴在家教課上訓誡的那個小女生她父母也是如此。


    她完全無法理解。


    “我以為我終於有家人可以團聚了。”


    “什麽?”海棠微瞥她的垂頭沮喪。


    “我三百年來都過著孤獨的飄泊日子,家人全走了,後世子孫又不認得我,也漸漸地一代代不祭拜


    我,好象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以為跟了你之後,自己就可以有新的家庭,還多了個現成的父親。”


    “像神阪先生那樣的父親?”


    “我指的是你父親!”海棠怎麽這麽討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蒙古的格格,附在這個軀體上的幽魂。你既然完全不相信我的說法,請問你到底如何解釋我的存在?”


    “車禍後的人格異變。”外帶背景完整、說法完美無瑕的妄想症。


    “雷海棠,我警告你,如果我再聽見你用這種有聽沒有懂的爛詞形容我,我就一輩子再也不跟你說話!”


    “啊,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鈴兒氣得差點把手拍到他脖子上,狠狠教訓這個咯咯低笑的傲慢家夥。


    她卯起來真的不再跟海棠說話,硬是憋著一肚子火,在接下來的路上不給他好臉色看。


    “格格,寒舍到了,請下車吧。”


    鈴兒重重摔上車門,卻懊惱地發現它絲毫不受她的暴力破壞影響。


    “啊,你迴來了,你總算迴來了!”豪華的西式大宅奔出一位年約六十的福態男子,彌勒佛似的笑著擁抱海棠。“我昨天一接到你的電話就開始等著,總算見到你這孩子。”


    “你身子還好嗎?”海棠眼神溫柔地迴摟一下。


    “老毛病了,還不就是要控製血糖、節製飲食嘛。”彌勒佛這才注意到站在海棠後方的嬌小美人。


    “這位是……”


    “神阪……鈴兒。”他在鈴兒輕踹他後跟的同時轉口更正。


    “啊……好漂亮的小姐。”彌勒佛綻開溫暖的歡迎笑容。


    “你好,雷伯父。”他很親切嘛,海棠似乎也沒怎麽討厭他。


    彌勒佛淺揚嘴角。“不,我不是雷伯父,我是這裏的老管家,老爺人在書房。”


    鈴兒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田叔算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他在我家工作的年數比你還老。”海棠輕撫她後背迎她入內。


    “怎麽會比我老,我已經三百多……”一想到自己不再跟他囉唆的誓言,她馬上咬住下唇,憤然推開他的大掌,上前跟田叔熱切寒暄。


    “沒想到少爺會有這麽漂亮的女朋友,連我兩個媳婦都被比下去囉。”田叔開心地咯咯笑。


    “你有兩個媳婦了?”做總管的不都是太監嗎?


    “不過人家的兒子、媳婦全定居美國了。”海棠刻意貼在她身後,欣賞她一副不屑搭理他的倨相。


    “我和你田嫂都老囉,哪有力氣再去適應外國環境。而且與其去洋人土地上當二等公民,我寧可窩


    在這裏吃老米。”田叔歡喜得不得了,嗬嗬直笑。“你田嫂從昨兒個就大張旗鼓地要迎接你,現在正在廚房裏忙……”


    突然間,樓梯上步下的陰沉身影凝住所有的愉悅氣氛。


    鈴兒愣住了,怔怔地盯著對方看。


    清瘦修長的他有著半頭花白的頭發,神情嚴峻,宛如棱角分明的山壁。眉心間有道直而長的深溝,


    顯示長年蹙眉的結果。深沉的眼睜掩去了斯文的氣息,濃重的陰鬱讓人無法親近。


    令鈴兒呆愣的是他的形貌,他和國中時代俊秀的海棠簡直一模一樣,隻是神情不對,也老了幾十歲。如果海棠後來沒有練拳,造就魁梧龐大的體格,一定會和自己的父親更像。


    “迴來了?”


    “嗯。”


    多年不見的父子,隻不過簡簡單單說了幾個字,箭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充斥整個大廳,弄得人人渾身僵硬。


    好象,他真的跟海棠好象,連聲音都一樣!他們連氣勢都相仿,有如現在的局麵正是海棠對海棠。


    “老爺,這是少爺的女朋友,叫……”田叔老邁的記憶一片模糊。


    “鈴兒!”她興奮地抬起右腕上的鈴鐺甩動。


    “啊,好,這下我就不會忘記了。”田叔指著鈴鐺笑笑。“少爺,去廚房看看田嫂好嗎?她好多年不見你,心裏掛念得很。”


    “我待會再去。”海棠冷冽的話氣有如與敵軍對陣的將領,“我隻是來向爸轉述卓爸的一項請托……”


    “不急嘛,反正有得是時間,吃過晚飯再聊也不遲。”田叔笑嘻嘻地拉起海棠的手臂,臨走前朝鈴兒一問:“你想喝點什麽?茶好嗎?”


    鈴兒點頭之後,大廳裏就隻剩她和海棠的父親佇立,凝重的沉默令人難以唿吸。


    “坐。”長達幾乎一世紀的沉默後,他竟然隻吐出了一個字。


    她突然有點明白海棠為什麽不願意帶她一起來,可是雷父是她在這個世上重新擁有的第一個親人。


    “你和海棠……打算結婚了?”他與鈴兒遙遙對坐在各自的沙發上,互相對望。


    “為什麽這麽問?”


    “不然他為什麽帶你一起來這裏?”


    “因為我死纏著他,硬要跟來。”


    “啊。”他垂落的視線中含著些許沮喪,或是失望,鈴兒不確定。或許他心中存著微小的希望,覺得海棠是特地帶新娘來拜訪他。


    “這裏有很古老的味道。”她抬頭張望四周,不自在的感覺慢慢消褪。


    “老房子了,海棠就是在這裏出生的。”


    “真的!”鈴兒的眼睛突然閃閃發光。“他小時候也在這裏長大嗎?”


    “他住到考上大學後才搬出去。”


    “這裏全是他小時候住的模樣嗎?”她忍不住興奮地跳起來東摸摸西摸摸。


    “隻有沙發換過。”雷父也跟著起身,淡漠地掀起牆上的古字畫,後頭下方竟有一堆塗鴉。“這是他小時候的傑作。”


    鈴兒馬上蹲下去一探究竟,摸著那片亂七八糟的線團和青澀扭曲的幼童字跡:雷海索簽名。


    “哈哈,他居然也有這麽矮小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從以前就一直這麽高頭大馬!”她樂得真想把這塊牆板拆下帶走,自己私藏。


    “他以前還差點拿這個樓梯扶手當溜滑梯,被我打過後就再也不敢了。”


    鈴兒聞言又馬上撲向華麗的雕紋扶手。


    “那時他才這麽高。”雷父比了比扶手上的高度。


    “好小!”鈴兒開心得快融化掉。她的成長足跡早隨年代而消逝,海棠的過去卻還找得到。“還有哪裏?他還幹了哪些壞事?”


    雷父狀似冷漠地一一指出海棠的豐功偉績,似乎這個家沒被他拆了是它命大。過往的痕跡一路細數上去,最後來到二樓一間溫暖色調的老房間。午後的春陽傭懶斜映在窗外綠藤上,房內纖塵不染,床幔幹淨而明亮,間有一陣陣窗外襲來的花香。


    “這是海棠出生的房間。”


    鈴兒一震,胸中難以言喻的暖流泉湧而上。這是他出生的房間?她作夢般地慢慢步入,輕輕撫著每一樣細致的擺設,彷佛她正悄悄地走進天堂。


    整個世界寂靜無聲。她聽見小鳥細細的交談聲,聽見輕風拂掠花朵的溫柔,聽見青綠小草在暖陽下靜靜地伸著懶腰。


    她的靈魂靜謐得幾欲長眠,宛如迴到遙遠的遼闊草原,找到可以安歇的湛藍清泉。


    “這是一個讓寶寶出生的好地方。”


    她下意識的一句輕歎,引發雷父無比震撼。


    “雷伯父?”


    他強作鎮定地閉上雙眸,雙唇微抖了許久才吐出完整的字句,“你先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鈴兒不解地乖乖出去,帶上房門前凝望雷父灈瘦的背影許久。“你其實很想念他吧。”


    他?雷父微愕地背著她睜眼質疑。是指海棠,還是他過世多年的愛妻?


    “都有。”她輕輕帶上門,淡淡離去。


    是的,他不隻想念愛妻,更思念他長年以來一直忽略的兒子。直到方才細數海棠童年的點點滴滴,他才頓悟到這點。他記得海棠從出生到離家前的一切迴憶,對兒子的思念,早隨著時光的累積而勝過對妻子的悲戚。


    這是一個讓寶寶出生的好地方。


    三十年前,也有一個秀麗的人兒開心地旋舞著如此說道。


    你一定會很愛他、很愛他、很愛他,因為你很愛我。


    他再一次陷入無盡的水意,脆弱地伏在溫柔的床畔。讓他最後一次如此地放任自己吧,在他重新踏入新的生命階段、再度肩負起父親的責任前,讓他最後一次沉入逝去的夢境吧。


    ※※※


    “白白浪費我一整天,卻什麽事也沒辦成!”


    海棠一迴到大廈住所內就開始低咒,他最痛恨毫無績效的行動。


    “早知道他不會願意將那塊佩掛脫手,我就不必在老家待那麽久。”


    “我倒覺得雷伯父不賣這個人情給卓爸是對的。”鈴兒一邊進門,一邊啃著田嫂烘烤的小甜餅。“那個卓爸好討人厭,自負又愛自誇,拜托你辦事的口氣又很臭屁,要是我才不甩他。”


    海棠狠眼斜睇她。“你才吃我老子一頓飯,就開始站在他那邊說話?”


    “你又在吃醋嗎?”她故意眨巴得意的大眼。


    “你又在皮癢了。”他大步上前捆她入懷。


    “海棠,我覺得你跟你父親好象。”


    “誰像那家夥了!”他收緊手臂,藉由她皺起的小臉發泄一下內心的不爽。


    “雖然你故意把自己練得很壯,你一肩扛起家族企業的擔子,你忠誠地和親戚保持聯係,你想盡辦法讓自己完全不像雷伯父那樣,但你還是和他很像。”


    “我一點也不像他。”他堅決地說。


    她抬頭凝望他自欺欺人的神情。此時此刻,她突然好想吻上他,可惜身高差一截,她隻好伸臂勾向他的頸項。


    “你會是一個好父親,海棠。”他的錯愕反射在她晶燦的美眸中。“我在你為那些高中小女生輔導課業的時候,看到的不是一個家教老師,而是一個父親在教她們如何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我有種感覺,那些學生正是高中時代的你。”


    他警戒地瞪視她,彷佛正防備著會被人攻破某種屏障。


    “以前沒有人教你如何度過被父母拋下的日子,所以看到情況相同的孩子,你就會忍不住上前拉她們一把。救她們,你就好象在救過去的自己。”


    “你到都會流行信息吸收滿快的嘛。怎麽,最近看了什麽心理解析的書,就想現學現賣,是嗎?”他輕蔑一笑。


    “誰去看那種東西。我天天都在看你,看這麽久了還會看不懂嗎?”


    “光像個白癡似的天天盯我,就能把我看懂,你真用功。”


    “那當然。”她跩跩地揚起下巴微笑。“我說過我這個人凡事都很努力……你罵我白癡?!”她差


    點當場氣爆。


    “你反應真快。”


    “放開我!”她絕饒不了這討打家夥。“我好聲好氣地跟你談心事,你卻乘機罵人。既然不喜歡我跟你談,你就滾哪!”


    “我為什麽要滾?這裏是我的地盤。”原本捆在她腰上的鐵臂改而下行,揉擰起她充滿彈性的臀部。


    “那我滾!快拿開你的大毛手,聽到沒?!”


    “聽到了。”


    “那你的手還放在我身上做什麽?”氣死人也,他甚至還不要臉地把手伸進裙子裏。


    “我說我聽到了,可沒說我會做到。”他埋頭啃咬她的細膩頸項。“剛才我好象還聽到有人說我會是個好父親,對嗎?”


    “廢話,說的人正是我!”她徒勞地扭打著想掙脫。


    “你是在邀我和你一起交配,繁殖下一代,是吧?”


    “我哪有那樣講!”她非把他打得稀巴爛不可!


    “你的身體倒比嘴巴老實。”他不顧層層衣料微有撕裂的聲音,硬是扯下她的領口,讚歎她注視傲人的雙乳。“看,它們也都這麽認為。”


    他以牙齒輕輕齧起挺立的乳尖,邪笑。


    “不要臉!下流無恥的大色鬼!”隨時隨地都是滿腦子黃色廢料。


    “每個做丈夫的都有當色鬼的權利。”


    “把你的手拿開!”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狂吠,偏偏身勢被他卡住,拳腳使不開來。


    “鈴兒,你剛才做的心理解析太讓我感動了,過去從沒有人能如此把我看透。”他神色陰險地誠懇致謝。“為了報告你的大恩大德,我就給你一個孩子做為診療費吧。”


    “你這無賴,看姑奶奶怎麽教訓你!”


    她氣得腦袋不清,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被他剝光的妖媚模樣,火爆十足地立刻展開絞殺技,用身子將他緊緊箝壓在地板上。


    “領死吧,大混蛋!”


    海棠呻吟地慵懶一笑。“今晚我任憑格格處置。”


    ※※※


    最近海棠隻想快快把結婚的事搞定,光為了擺平家族對他草率公證結婚的抗議就弄得焦頭爛額,偏偏卓爸在此時一再催逼他將佩掛脫手,神阪家派來的親人要求見他倆一麵,大姑的兒子安插進來後的傲慢態度又搞得天怒人怨,還有日本陶瓷博覽會的展場區位糾紛,福州廠勞資雙方和官方的問題……


    “雷總,別忘了兩點和卓爸的約、三點的會議,還有七點半在威居伍德的飯局。”羅秘書有氣沒力地由內線傳報,他才想起羅秘書打算辭職的事也還沒解決。


    難道全世界的人都同仇敵愾地絕不讓他和鈴兒結婚?


    “海棠,你很累嗎?”


    一望向大辦公室角落裏安置的臨時小桌,他眉間深刻的蹙痕立刻消融。


    他不知該怎麽形容隨時看見鈴兒的感覺。望向她明朗的眼瞳,彷佛可以看到天空和草原,暫忘自己正奮戰於都市叢林間。


    “海棠,要不要聽一個好消息?”


    “不要。”


    “你一定要!”


    “那你又何必問。”頤指氣使的小東西。


    “我抓到你這張影印奏折的毛病了。”她揮揮海棠一直收藏於皮夾中的重要拷貝稿。


    海棠雖然投身商界,私下卻仍執著於學界研究。那張滿文奏折的拷貝稿,正是他目前在做曆史研究用的寶貝資料。


    “你的滿文沒我好,由這張差勁的翻譯就看得出來。”她得意忘形地賣弄著。能一腳踩在這傲慢男人頭上的機會可不是常常有的,哈哈!


    “啊,是嗎?”他癱靠在大椅背上。“怎麽個差勁法?”


    “這滿文奏折上說的,不是‘他不知道噶爾丹得什麽病而死’,而是‘噶爾丹因不知名的病而死’。這就代表不是這個人醫術爛,找不出病因,而是噶爾丹死得很離奇,可以說是暴斃。”


    “暴斃?”海棠整個人由椅上彈起,精神大振,一掃之前的鬱卒煩悶。“我們幾百年來的曆史都說他因為懼怕大清西征的勢力而仰藥自盡!”


    “仰藥自盡?有嗎?”她皺著小臉重看一遍。“我沒看到這上頭有說他想自盡或喝了什麽毒藥啊。”


    竄改曆史!這四個字轟地在海棠腦中爆炸。各朝各代都有竄改曆史的心動作,但清朝史官這次的作弊可出了個大紕漏:他們竄改了漢文本的奏折和史料,卻忘了修改滿文本!


    海棠突然放聲大笑,笑得不可抑遏,鈴兒看得傻眼了。


    “怎麽了?你終於領悟到你的滿文能力比我爛很多了吧?”


    “死丫頭,又開始皮癢!”他兩三個箭步衝上前去箝住她的脖子。


    “放肆!這裏是辦公室……”


    “所以要公事公辦。”他歹毒地將她壓入座位裏,雙手不離纖細的雪頸。“你出言不遜,公然侮辱


    公司總裁,該罰!”


    他惡狠狠地吻上去,不甩她的拳打腳踢。


    “你膽大妄為,三番兩次嘲笑你英明的老公,該罰!”


    這次吻得更深、更久,吻得她喘不過氣,吻得她神智迷離。


    “你妖嬈狐媚,動不動就偷偷癡望著我發呆,那副快流口水的德行看了就討厭,更該罰!”


    他纏纏綿綿地吻得她都癱了,掐在她頸上的巨掌也早改由熾熱的愛撫取代。輕輕的笑聲與低低的呢喃貼吮在她耳畔,開始他醉人的浪漫魔法……


    “雷總!”羅秘書惱火地直接開門而入。“門都要給我敲爛了,你為什麽應都不應?!”


    僵凝的幾秒過後,羅秘書硬直地一步步走出去,心碎地抖著聲音說:“神阪家的人來了,正在會客室等著見你們。”


    “馬上去。”他神情淡漠地起身拉整衣裝,看到鈴兒仍陷在大椅內一副撩人的昏眩樣,他的欲火差點再度失控。“走吧,大小姐,去接客了。”


    進入明亮雅致的會客室剎那,海棠微愕。他以為神阪家派來的會是群厲害人物,沒想到是位俊秀飄逸的美男子,安詳而縹緲地沉坐椅內,優雅如詩。


    “雷先生嗎?”連聲音也不是普通的動聽,彷佛天人音律。“你好,我是玲奈的堂哥,神阪明人。”


    “幸會……”海棠懊惱地蹙了下眉,隨即改以日語重新問候一遍。


    鈴兒對著明人眨了許久的眼,突然衝口一句:“你是誰?”


    “他是你堂哥,神阪明人。”海棠以中文重述。


    “你是誰?”她像中了邪似的,神情僵硬地又問一次。


    “鈴兒?”為什麽不入座?


    “是玲奈嗎?你不記得我了?”明人的日語極其悅耳、極其溫柔,每一個字都充滿魅力。


    “你是誰?”充滿警戒的質問爆響在整個會客室內。


    “鈴兒!”海棠馬上撲過去摟住她。她是怎麽了?


    肅殺的氣氛凍結在空中,明人恍惚地望了鈴兒一會,才漸露詭異的絕俊笑容。“好眼力,鈴兒格格。”


    這下換海棠訝異。“你會中文?”而且直接就喊她鈴兒格格。


    “你覺得我是你的敵人嗎,鈴兒格格?”


    鈴兒猶豫了一陣,瞪著那副悠然身影的防備神色逐漸動搖。“你不是,可是你……不是平常人。”


    明人垂眼淡笑。“我的確不是,神阪家的人都說我具有超靈透視的天賦。”


    “超靈透視?”海棠嫌惡的瞇起雙眼。


    “明人少爺可以看見別人看不到的異象,視野穿越時空,透視古往今來。”一直候在明人身旁的不起眼少年開口解釋。


    “是嗎?”海棠的鄙棄隻差沒從鼻孔哼出來。


    “據他們說是這樣的。”明人自個兒倒也不予置評地挑眉一笑。


    “所以神阪家改派你來對鈴兒作法?”


    “不是。”明人側頭輕答,迷茫地望著粉白的牆壁。“原本是別人,但我剛好有事必須親自到這裏一趟,就改由我來。”


    “你想對鈴兒怎樣?”


    “探望她而已。”


    “一個瞎子要怎麽探望?”海棠冰劍似的話鋒懾到每一個人,明人的小跟班甚至刷白了臉。


    “他……這個明人是瞎子?”鈴兒這才注意到他的視線似乎沒有焦點。


    “你惹我生氣了,雷海棠。”明人淺笑,輕甩食指,像在愛憐地指責調皮的小夥子。


    “謝謝你來探望我,可是我希望你們神阪家的人從今以後都別再來了。”鈴兒狐疑地又審視起明人。“奇怪,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很熟悉。”


    “我是你的堂哥呀。”


    “不,關係沒那麽淺!”她斬釘截鐵地講出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話。“你好象……和我一樣來自很遠的地方……”


    “還好,信州離台北也不過幾小時的距離。”明人笑笑。


    “不是那種距離,而是……”


    “夠了,別再扯那些鬼話!這裏不是什麽靈異會客室!”海棠已然準備下逐客令。


    “雷先生,你既不相信鈴兒是外來的靈體,那你是如何看待她目前的狀況?”


    “車禍後的人格異變!”鈴兒不爽地跟著海棠一起吼道。


    “我就知道你會用這套爛詞!”怎麽講都講不聽的死腦筋!


    “雷總,卓爸他們到了。”羅秘書在門口敲敲。


    “抱歉,神阪先生,我另外有約,恕我……”


    “沒關係,我也正在等人。”


    海棠警戒地瞪著明人迷離的淡雅笑容,不祥的預感在心中鼓動。他到底麵對的是怎麽樣的一個人?鈴兒問得對,他是誰?


    等卓爸帶著他的恩師順老先生進入會客室時,所有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四……四爺,四爺!”九十多歲的順老先生竟震驚而崇敬地抖著步子極力奔向明人,兩旁的人趕緊攙扶過去。“四爺……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您……”


    幹啞的話話激動得破嗓,大把的淚流下老臉。他雙膝艱困地跪下,朝椅上優美安坐的身影叩首行禮,全場的人愣得不知該做何反應。


    明人卻神色自若地眺望前方,一股雍容華貴的氣勢赫然散放。彷佛他天生高高在上,從遙遠的過往就習於被人叩拜。他俊首微揚,空靈渺茫,古老的威嚴震懾全場。


    “起喀。”


    “謝四爺。”九十多歲的老邁身軀掙紮爬起,左右的人連忙協助,明人卻悠然閑適地搭起十指,置於身前。


    “海棠,這……我的恩師怎麽認識這個人?”


    海棠迴卓爸一記“這應該是我來問你”的冷睇。


    “海棠,這個老人是不是誤以為明人是某個長得很像他認識的人?”


    “恐怕不是。”鈴兒的說法其實很合理,但他有種不安的感覺,好象落入暗中布下的天羅地網。參與狩獵的還有哪些人?要獵的是誰?


    “海棠?”為什麽要把她護在他身後?


    “東西呢,小順子?”明人清靈一問。


    “還沒弄到手。”順老先生恭敬地站在他座位旁迴話。“聽說是雷海棠的父親不肯轉賣,所以我隻


    好由溫哥華飛來這裏,打算親自處置。”


    “辛苦你了。”


    “四爺,我絕對會將您要的東西奪迴,您大可……”


    明人微微一抬修長的手。“罷,我既然已經來了,就由我自己動手。”


    “請問是否要來點飲料,好方便各位敘舊?”海棠微瞇火藥味十足的雙眸。


    明人揚起醉人的笑容。“不敢勞駕。我想確認一下,你父親是否在上次拍賣會上標走了一塊佩掛?”


    “沒錯。”


    “他可否轉賣給我?”


    “我問過他,他無意脫手。”


    “啊,真是的。”明人支手輕揉左額,無奈地淺笑。


    “你為什麽硬要搶人家的東西?”鈴兒實在搞不懂。


    明人和煦地抬望她的方向微笑。“因為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你的?”


    “鈴兒格格,聽說你和雷海棠公證結婚了。”


    “是啊。”她笑得好不燦爛。


    “恭喜。”明人溫柔得有如拂掠碧波的春柳。“你們一定是彼此心中最重要的人。”


    “那當然。”


    “啊啊……我實在不想做個棒打鴛鴦的壞家夥,多不解風情。可是呀……”他飄逸起身,朝小跟班的方向一伸手,一幅書卷立刻恭敬地遞上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鈴兒奇怪地看向明人突然陰沉的神色。


    “雷海棠,我把話挑明。那塊佩掛原是我的東西,我願以高價購迴是給你麵子。你不領情,就得承擔得罪我的後果。”


    “佩掛是我父親的東西,與我無關。”


    “是嗎?”明人嗬嗬冷笑,美得令人心驚膽戰。“那就告訴你父親,我願意以這幅畫換迴佩掛。”


    “什麽畫?”


    “清初日光山人的真跡。”


    “他的東西值不了多少錢。”


    “喔?”明人俊美的笑眼極其詭異。“你還沒看過,如何斷定?再說,藝術品這種東西,有人棄如敝屐,有人願意為它傾家蕩產,錢,並不具任何意義。”


    “很抱歉,我沒興趣和你談條件。”


    “好,談判破裂,我這就迴日本。”


    局勢急遽的轉變讓大夥錯愕,全場一片混亂。


    “四爺,這……”順老先生慌得不知所措。


    “你也迴溫哥華安心養老吧,保重。”明人輕握了握扶在他腕上的老手。


    啪地一聲,畫卷上的環扣鬆脫,飄然落地,明人隻聞其聲,卻茫然不知遺落了什麽。


    “這裏,你綁畫卷的東西掉了。”鈴兒馬上熱心地俯身下去揀給他。


    “謝謝,鈴兒格格。”


    明人左手在接到鈴兒遞上的東西的剎那,右手倏地滾下卷軸,整幅畫直直地正麵展在她眼前。


    一聲劇烈的嘶吼震驚整座大樓,玻璃都因強烈的共鳴引起撼動。


    “地震!有地震!”會客室裏外開始紛亂大作。


    “鈴兒!”海棠瘋狂地推開周圍的人,緊急撲上痛苦吶喊的鈴兒。“怎麽了,鈴兒?!”


    那聲嘶吼,像來自記憶深處、恐懼深處、地獄深處,意念中最驚恐、最痛苦、最黑暗的部分猛然爆炸,一擁而出。


    “好痛!海棠,我好痛,海棠!”


    大樓內奇異的氣流刺激到天花板上的感應器,頓時各處噴灑下大量水花,驚叫聲、嘈雜聲,紛雜淩亂。沒有裝置消防感應器的會客室安然無恙,人人卻都被駭人的嘶吼懾到。


    “鈴兒!醒醒,鈴兒!”海棠拚命拍打突然不省人事的她,卻隻見她沒了靈魂似的瞠著空洞大眼,冰冷地癱在他懷裏。


    明人翩然佇立,靜謐得有如人世一切紛亂皆與他疏離。


    “你對鈴兒做了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


    所有人拚命纏抱住如狂獅般怒吼的海棠,不讓他在衝動之際一拳打死對方,或當場扭斷對方頸項。


    “海棠,你冷靜點,有話好說!”將近百公斤重的卓爸差點攔不住他,被他拖著一起衝向明人。


    “我說過,這是日光山人的真跡。看,這筆勁,幾乎無人可與之匹敵。”明人陶醉地嘖嘖讚賞。


    海棠氣得雙眼血絲遍布,青筋暴浮,在瞥到盞卷時赫然失神。


    這是字,還是畫?雪白的畫卷上隻有一筆翻勝飛舞的墨跡,像是個“妖”字草書,又像是個人,受三界火宅的焚燼之苦,聲嘶力竭地掙紮在畫卷中。


    “這是日光山人的‘伏妖圖’。”


    “伏妖圖?”為什麽鈴兒看到了會這麽痛苦?


    “陽界的人,看了它沒什麽感覺;陰間的鬼,看一眼就會被它吸走魂魄,封入畫卷中。”明人俐落一收,精細地纏上扣帶並低喃秘咒。


    陰間的鬼?


    “這跟鈴兒有什麽關係?”


    “雷海棠,你還不明白鈴兒是什麽嗎?”明人彎起邪魅的眼,詭碧的光芒閃耀其中。


    不,應該不會,這是一個由科學與理性架構出的現代社會,不再是古老而荒謬的迷信時代。而且他是受科學教育長大的高級知識分子,不是愚昧的村夫民婦。


    他不相信明人的暗示,他不信!


    “別跟我鬼扯,我隻想知道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他已經忍無可忍。


    “你說呢,我做了什麽?”明人挑眉聳肩。


    “海棠,她醒了!”卓爸在檢查她的唿吸道時赫然大叫。


    “鈴兒!”他衝上去猛然抱住她。“鈴兒,還好嗎?還會痛嗎?”


    她迷蒙地眨動疲憊雙眼,無法立即說話地輕咳著,如同聲帶受到過度撕扯的後果。


    “沒事了,我們迴家去,從此不再見神阪家的人,好嗎?”他心痛地貼在她冰冷的額上低喃。


    “海棠……這裏是哪裏?”


    海棠大驚,全身血液霎時凍結。


    “你說什麽?”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發生什麽事了?”


    “你在說什麽?你到底在說什麽?”他憤怒地抓著她的肩膀搖晃。


    “好痛!海棠,你怎麽了嘛……”脆弱的美眸登時浮出水光。


    鈴兒為什麽會說日文?為什麽會變迴車禍前神阪玲奈嬌聲嬌氣的口吻?


    “鈴兒,你是鈴兒吧?”他恐懼地再一次試探。


    “你在說什麽,海棠?我都聽不懂……”他為什麽要對她說中文?


    “這是怎麽迴事?鈴兒呢?”海棠起身火爆地吼向明人。


    他妖異地勾起嘴角。“你不是說,鈴兒隻是車禍後的人格異變嗎?很顯然,她幸運地恢複正常了。”


    “不!”他不要恢複正常的玲奈,他要他的鈴兒!“鈴兒到哪去了?”


    明人淡漠地以畫卷一端輕拍額角,笑而不語。忽然像是想到什麽事似的怡然交代小跟班,“我們迴去吧。媽媽說要我記得參加後天的正鬼樣祭典,遲了就不好準備了。”


    “神阪明人!”


    明人在海棠箝斷他頸子的前一刻轉身,正麵麵對他。


    “別忘了告訴你父親,我願意以這幅畫換迴佩掛。”


    隨即,他嗬嗬笑著揚長而左,最後不忘拋下一句“祝你新婚愉快,雷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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