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坐了一會兒,暮色漸濃。

    四下裏,暗香越發濃鬱起來,夏花馥鬱的甜香氣一陣陣地籠在胤禛與吉靈兩人周圍。

    那花廊下的坐處,早墊了軟軟的坐褥,這時候坐得久了,便隱隱地透出汗熱來。

    風過之時,碎花落了人一頭,吉靈伸手拂了,又撿了一片花瓣,捏在手心中隨意耍玩。

    胤禛見那院中花木層層堆疊,雖是擁擠無章,倒也一片姹紫嫣紅,甚是熱鬧,便閑閑問了幾句。

    吉靈就跟他絮絮解釋道:“這花草種子也是小達子四處弄來的,他在膳房裏,廚餘雜碎正好都收拾了做花肥呢!”

    她說到這,便心念一動,想到了小洋子——四爺今日剛剛提了小達子,可見心情甚好,若是趁著這當兒,再替別的奴才求個恩典,想來也不難!

    她立即把小洋子的事情,挑重點給胤禛說了一遍,卻把小鼠那段略過沒提。

    最後她道:“那孩子實在可憐,況且又是從前景陽宮裏的人,熟門熟路,手腳也幹淨利落,幹起活來麻利得很,是個得用的。

    皇上是知道的,我這院子裏不大進新奴才,小洋子雖說從前沒跟著我,但畢竟比著外間進來的人不一樣。

    我尋思著,伺候花草這事兒,若是讓他來做,定然能做得好。小達子便也不必張羅著兩邊,忙不過來。“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不帶喘的,胤禛聽到後麵,就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人拽起來,直拉到麵前,才道:“不容易,為了個奴才,你這般費口舌也是難得。也罷,隻要是你覺得穩妥的人,朕允了便是。“

    他揚聲就喊蘇培盛過來記著這事兒,又囑咐了幾句查一查這奴才的來曆底細,務必要清白清楚才行雲雲。

    蘇培盛自然對小洋子這樣一個底層小太監沒有任何印象和概念,不過皇上親自開口,這事兒是不能有一絲一毫拖拉的。

    他連聲答應著,記下了。

    吉靈心裏很清楚——這下,小洋子的事情是鐵板上釘釘子,辦成了!

    她開心地扯著四爺的手,嘴裏胡亂地給他謝恩。

    胤禛扶著她腰,不讓她真的跪下來,結果吉靈硬要跪,於是胤禛又伸手去攔。

    她就一頭撞在他胸膛裏了。

    還好撞得不重,吉靈揉著腦袋抬起來瞧著胤禛,兩個人都笑了。

    胤禛就著這姿勢,把她人摟進懷裏,摩挲著她的腦袋,低頭在她腦袋瓜子上狠狠親了一口,才笑罵著道:“連朕的名諱都敢喊出口的人,這會兒倒假裝客氣來了?”

    他說到這兒,話音裏略帶了一點責備。

    吉靈不吭聲,揪著胤禛的手指,好像那是朵花兒似的。

    她揪一下,就抬眼笑嘻嘻看他一眼。

    他被她這幅無賴樣子弄得沒辦法,瞪了一眼她,轉過臉去。

    過了一瞬,就見她湊過來,嬉皮笑臉地問:“皇上,還生我氣嗎?”

    胤禛本來牙癢癢,是想對著她說一番大道理的,見了她這幅模樣,話都到了嘴邊,頓時又全融了。

    他伸手把她重新摟進懷裏,抱了一個滿懷,聞著她身上香噴噴的胭脂水粉香氣。

    那是甜甜的香氣,跟她這個人一樣,軟綿綿的——讓人想到陽光、搖籃、被窩、糕點……

    以及生活裏一切瑣碎平常卻又溫馨美好的瞬間。

    他擁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埋首在她發間,忽然就沉聲喃喃道:“靈靈,給朕生個孩子吧!”

    ……

    晚膳後。

    小達子眼見著主子們的晚膳送膳之事,侍候妥帖,這才放心地迴到了膳房。

    那幾個雜役太監早聽了消息,小達子剛一進門,四人便迎上來,滿麵堆笑,搶著給他端凳子,一個個連珠炮似的道:“達公公!達公公!”

    又有一人湊趣,便嚷嚷道:“達公公這是皇上親封的八品侍監,自然是不一樣的!“

    小達子是不會應付的人,這時便一臉局促,又連連搖著手,跺腳直道:”快別亂嚷嚷!仔細給主子聽見了!“

    他一邊說,一邊迴頭去看,隻見窗戶外人影晃動,接著門簾一掀,裹著外麵一陣暑氣進來,一個人鑽了進來,口中隻是不緊不慢道:”這是誰在淘氣?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他說著,已經邁步了進來,正是小芬子。

    屋裏都安靜下來,幾個雜役小太監自動分開,讓出一條道來,小芬子走到小達子麵前,靜了靜,忽然臉上蹦出了一臉笑,一拱手道:“達公公,以後還有賴您老人家提攜照拂了!“

    旁人都哄堂笑了起來。

    小達子一伸手,就把小芬子作揖的拳頭抹下來了。

    他一張嫩臉躁得滿麵通紅,連舌頭都似打了結,隻道:“小芬子,連你也來打趣我哦!”

    小芬子負手在身後,仰頭笑嘻嘻道:”哪裏是打趣?方才他們說的沒錯——明明是萬歲爺金口玉言,親封的八品侍監!這句’達公公‘,當得,當得!“

    他這般說著,心裏到底不是滋味,想著自己比小達子還要年長上一歲,又是花盡了心思侍奉著主子的,如今倒是小達子比自個兒先有了出息。

    小芬子酸溜溜地往炕桌邊上一坐,渾身的酸味兒都快溢出來了。

    他一瞥眼見那炕桌上正好放著一碟中午,貴人主子賞下來的糕餅。

    糕餅放了半天,餅皮子已經微微發硬,小芬子拿起來,默默地送進口中咀嚼了幾下,伸了伸脖子咽了下去。

    他一側頭,冷眼便見那幾個雜役小太監不由分說地,硬將小達子左拉右拽地擁到了一張椅上。

    又有捶肩的捶肩,敲腿的敲腿,還有人迫不及待地用木桶打了熱水,彎著腰,吃力地拎到小達子麵前,笑得跟見了親爹似的:“達公公泡腳!”

    小達子哪裏見過這種架勢,一張臉紅到了脖子根,還在掙紮,那幾人已經都蹲了下來,幾雙手滿天飛花地去搶著抱他的靴子。

    小達子窘迫地一轉頭,見著小芬子正埋頭拿了一塊冷硬的糕餅在啃,不由得出聲道:“小芬子,你餓了?我下碗麵給你吃罷!那是中午的點心,這會早就冷得裏外硬透了!你可別吃了,仔細傷了胃!”

    他說著,借著這由頭,就推開那幾人站了起來,走到小芬子麵前,伸手要將那碟糕餅拿開,口中隻是小聲道:“你素來胃不好,迴頭像上一次,疼得夜半裏睡不著覺,到時候可別怨我沒攔你!”

    小達子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抓了那碟子邊沿。

    小芬子猛地一伸手,按住小達子的手背,淡淡道:“用不著勞煩。”

    小達子被他按住手,手背顫了顫。

    他沒動,隻是微微抬起眼皮,極慢、極慢地瞧了一眼小芬子。

    小芬子在他眼中,分明讀出了一絲內疚與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心頭忽然一軟,便默默鬆開了手,瞧著小達子垂著頭,默默將那碟糕餅從自己麵前拿走,

    小芬子心裏便生出一股慚愧之意來。

    一直以來,他瞧著小達子這人憨憨的,連以前被長春宮送來的小樂子欺負成那樣,也隻是一味地寬忍。

    小達子對這院裏每個人都好,對他更好。

    什麽吃的,用的……隻要是對奴才們來說的好東西,小達子總是想著給他留一份。

    可他內心深處,卻對小達子的懦弱有點瞧不起——甚至隱隱還覺得這個夥伴太過窩囊。

    太監雖然斷子絕孫,可也算是半個男人,總不能挨了一刀,就連半分血性都沒了吧?

    可是如今,小芬子忽然明白了——小達子並不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隻是嘴笨。

    他心裏,什麽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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