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作為出身參狼羌的武都氐人首領之一,毛興在周邊相互聯合的諸胡部中所擁有的權力,甚至還要超過身在長安的大秦天王苻堅,除了統帥軍隊之外,還負責征稅、審判等行政事務,更身兼主持大型宗教活動的大祭司——釋比。


    羌人的釋比往往是酋長兼任,這種文化源自對自然和祖先的原始崇拜,婚喪嫁娶、占卜醫藥,都離不開,而各個氏族的知識與曆史的傳承,也是由釋比師徒之間的口耳相傳來完成。


    這一年的立秋火祭,因為雍涼地區連續發生的災異,被格外重視。祭祀當天,毛興身著大領博袖的黃、黑、白三色麻布禮服,頭戴由五瓣山尖形犛牛皮組成的山形冠,手裏是頭羊皮做的皮鼓,穿上這套具有高貴、莊重及神秘象征的裝束,就意味著他獲得與神、鬼溝通的職能,即神明的代言人。


    肩背癰腫好轉的呂隆,耐不住身邊親長與僮仆的連番念叨,都勸他參觀祭禮,也好徹底祛除病穢之氣,隻得趕來湊個熱鬧。


    實際上,呂隆疾愈這事,卻是自姑臧徙來枹罕的醫家診治精湛的緣故。


    並沒有什麽靈丹妙藥,呂隆僅是遵從醫囑,佩戴填入蒲黃的香囊,多在庭院散步走動,日常飲食中,增加了正當季的甜瓜、蕹菜,聽得他一頭霧水的內熱外濕之症,沒過幾日,肩背上的腫痛就已消退。


    甜瓜即香瓜,蕹菜即空心菜。漢初,故秦東陵侯召平種瓜於長安青門外,青門瓜、東陵瓜,亦指甜瓜,辛追夫人、海昏侯劉賀兩座漢墓中,也都發現甜瓜籽。


    能在荒涼的邊陲軍城尋得良醫,這其中的淵源,又與西晉末年至前涼時,南、北方文化的交流有關。


    前涼太祖張軌,曾為同郡朝那人皇甫謐的門生,皇甫謐的曾祖父即平定黃巾的東漢名將皇甫嵩。皇甫謐少年時,安定皇甫氏已逐漸衰落,他隨叔父徙居新安,時值戰亂,嬉遊度日,至二十出頭才發奮讀書。皇甫謐四十餘歲時,因患風痹,遂鑽研醫學,並撰集了《針灸甲乙經》,被譽為“針灸鼻祖”。晉武帝司馬炎數次召皇甫謐出仕,都被他婉拒,後來還著有《篤終論》,來反對當時所流行的厚葬風氣,死後也遺訓子嗣,擇不毛之地,將其簡禮薄葬。


    皇甫謐的另一門生,京兆長安人摯虞,與潘嶽、左思、陸機等人並為二十四友,也是西晉“太康文學”時期的代表人物之一。


    永嘉之亂時,皇甫謐的兒子皇甫方迴,前往荊州避亂,在府城外避人獨居,以養蠶耕種為生,極受南方士人敬重。平定杜弢起義時,陶侃被王敦表為荊州刺史,在職期間曾多次前往皇甫方迴隱居的地方拜訪,都極盡禮遇。不久後,王敦聽從參軍錢鳳建議,在陶侃前去謁見時,將其扣押並降為廣州刺史,以從弟王廙為荊州刺史。而王廙到荊州後,大肆誅殺陶侃任命的將佐,向來被陶侃敬重的隱士皇甫方迴,也被其找借口殺害。


    王廙的侄子,其兄長王曠之子,即世稱王右軍的王羲之。


    與皇甫謐、皇甫方迴父子為同族的皇甫典、皇甫真兄弟,皇甫真先後受到慕容廆、慕容皝、慕容儁、慕容暐四代人任用,直至前燕滅亡,歸順前秦。皇甫真的兄長皇甫典,則是在關中出仕苻堅,皇甫典之子皇甫覆,又是呂隆祖父呂婆樓任太尉時的故吏。


    王猛初次領軍時,與楊安、姚萇等人率眾二萬南攻荊北,此時桓溫向東移鎮,其弟桓豁代掌荊州履新不久,因先後調派朱序、桓羆率部協助平定漢中的司馬勳之亂,導致沔北地區兵力空虛。於是,在已經南下襄陽一年有餘的釋道安情報支援下,王猛先攻入南鄉郡,再佯作進攻新野,從丹水南岸、郡治南鄉縣西南的安陽掠民萬餘戶北還。


    西晉太康十年(289年),改南鄉郡為順陽郡,東晉鹹康四年(338年),又改迴南鄉郡。王猛掠取民戶的安陽,位於漢水北岸,再往西不遠就是楚文化的發源地——鄖陽,因地處漢水中段,楚國在此置漢中郡,秦破楚後,漢中之名才北移。


    鄖陽在漢水之北,為古鄖子國之地,屈原在此寫就《離騷》、《天問》、《漁父》等名篇,孔子亦是在此聽孺子唱“滄浪之水”歌而有感懷,南岸有武當山、神農架。


    當時的關中,屢遭戰亂,民戶匱乏,前秦在渭北所設諸護軍,就是民戶不足,將土地用來安置徙居長安的胡部,劃分各方部伍,實行軍事管製。諸胡大多不擅耕種,三輔又塢堡林立,抗稅拒役時常有之,即使是素有糧倉之稱的關中,仍然供給不敷。


    而被王猛掠取到北方充實三輔的民戶,多為各地逃入鄖陽山區避難的流民,青壯男女占據大半,還有不少醫者、工匠。當時最出名的流民群體,要屬黃河南北的乞活軍、江淮前沿的流民帥,這些難民集團由於缺糧,流動就食,所到之處,擾亂地方,多遭排斥,各地官吏又無力賑濟、安置,進而形成惡性循環。


    陶侃參與平定的杜弢起義,起因就是巴蜀流民逃難到荊、湘,屢遭官吏、土民侵害。西晉永嘉五年(311年),湘州刺史荀眺,欲以叛逆為名殺盡流民,流民約五萬家被迫反晉,推舉時為醴陵令的蜀郡成都人杜弢為首,攻打長沙,後來南破零陵、桂陽,東侵武昌,殺死諸多晉朝官吏。期間,杜弢幾次想要投降都被拒絕,即便後來司馬睿接受他投降並大赦,但前線的晉軍將領為獲取軍功,仍對杜弢所部窮追猛打。


    自西晉永寧元年(301年),張軌出任涼州刺史,到任後剿滅盜匪、戡平叛亂,遠離戰亂的西北地區成為亂世之中的庇護所。同年,趙王司馬倫廢晉惠帝自立,許昌的齊王司馬冏、長安的河間王司馬顒、鄴城的成都王司馬穎聯合起兵討伐,中原陷入戰亂,大量流民來到姑臧。


    出身河東裴氏洗馬房的裴詵、裴慬叔侄,家族早年為避禍亂來到河西,至前秦滅前涼,才返迴故鄉,居住在解縣洗馬川,並入仕前秦。


    東晉永和三年(347年),豫章人俞歸奉命出使,長途跋涉來到姑臧,冊封張重華繼任涼州刺史。哪知張重華正謀劃稱王,不接受東晉詔書,經俞歸勸說才暫時擱置此事,仍用西晉湣帝司馬鄴的建興年號。


    永和九年(353年),前涼與剛在關中立國的前秦圍繞上邽連續交戰,同年張重華亦病故,其子張耀靈年方十歲,繼位僅一月即遭伯父張祚廢黜,兩年後(355年)被殺,隨後張祚遣兵攻打河州刺史張瓘,反遭攻殺,張耀靈庶弟張玄靚被立為涼王。


    東晉升平三年(359年),宋混殺張瓘。


    升平五年(361年)九月,張邕殺宋混,十一月,張天錫殺張邕。


    東晉興寧元年(363年),張天錫殺張玄靚,稱涼州牧,派司馬綸騫去建康請封,並護送已經在姑臧耽擱了十六年的俞歸返迴。而俞歸將這些年在涼州的見聞,記述為《西河記》,一並帶迴了建康。


    綸騫朝覲建康的這年,撰有《玉函方》、《肘後備急方》、《抱樸子》、《神仙傳》等著作的葛洪卒於羅浮山,其妻鮑姑精通艾灸,亦在同年故去,二人皆為當時名醫。還是這一年,春夏之交的四月,小名寄奴的劉裕出生於京口。


    葛洪的叔父葛玄,即靈寶派的祖師,而據《抱樸子》中記述,葛玄是以左慈為師。


    東晉太和元年(366年),綸騫帶著冊封詔書返迴姑臧,亦從江左帶迴不少名士著述。


    當時,袁崧、羊曇、桓伊,皆善音樂,並為“三絕”。袁崧與謝安同鄉,曾將舊歌《行路難》潤色,每飲至酣醉,都會縱聲高歌,旁人聽聞皆因共鳴而涕零,另作有《歌賦》、《酒賦》、《圓扇賦》。羊曇是謝安外甥,亦以歌喉動人著稱,少時即受謝安喜愛看重。出身銍縣桓氏的桓伊同樣擅長高歌,兼具作曲之才,吹笛更是被時人稱為“江左第一”。


    另外,袁崧每逢出遊,喜歡讓左右從人作挽歌,時人將其與好在書齋前種植鬆柏的山陽高平人張湛並稱,謂之“湛屋下陳屍,崧道上行殯。”


    張湛所撰《列子注》,其中引用何晏《道論》、《無名論》中內容作為根據,又主張佛玄合一,為魏晉玄學代表人物,其所撰《養生要集》的部分內容,南朝齊、梁時期,被創立茅山宗的陶弘景引用於其所作《養性延命錄》中。


    前涼滅亡時,因張天錫出降,姑臧未遭兵災,城中寓居的避亂士族,多年來留存的典籍與學術著作得以保全。其曾祖父張軌入涼州時,就建立學校,征召貴族子弟入學,春秋行射禮選拔才士,此外還鼓勵私人講學,不同地域士人帶來的學術流派,在此相互碰撞、融合,又促進了當地的本土文化。此外,前涼自張軌時起,就開始鑄造銅佛,張駿時更是大造佛像,加上西域番僧入中原弘法前,多在姑臧停留,因此又有北方佛都之稱。


    火祭在枹罕城南的空曠河灘上舉行,午後才正式開始,金角與銅鼓一經奏響,氣氛瞬間變得肅穆,一係列的儀式、樂舞、競技,都是為了取悅神明,這一切源自古人對自然的未知、恐懼,進而形成原始崇拜,並一代代的傳承下來。


    戴著有驅蚊功效的蒲草笠帽,呂隆與從人在外圍的土坡上,興致勃勃的點評,周圍是不斷發出歡唿的狂熱人群,擊鞠、角抵、馳逐、競射,人仰馬翻甚至傷亡的出現,亦無法停止人們的熱情。


    擊鞠即馬球,曹植《名都賦》中所述“連騎擊鞠壤,巧捷惟萬端”,描寫的就是打馬球的場麵。角抵源自春秋時期,魏晉南北朝稱相撲,可撲、打、踢腳,以扳倒對手取勝。馳逐即賽馬,競速之外,騎手各持無箭鏃的弓箭在馬上相互阻撓。競射即傳統射禮文化的延伸,除了射擊靶垛靜物,還有射擊鳥獸的弋射比試。


    隨著時間的流逝,日暮時分,巨大的篝火燃起,無數趨光的昆蟲被耀眼的火光吸引而來,儺舞則將祭祀推向高潮。與呂隆在洛陽時,扮做方相的儺戲略有不同,鼓聲之外還多了羌笛作為伴奏,隻是他並不覺得這笛聲多麽悠揚悅耳,隻是嘈雜令人心中煩悶,實際上他的感覺並沒錯,羌笛起初就是羌人圍獵時用作驚擾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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