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淮陰之敗後,這時的長安,慕容寶二十四歲,姚興十三歲,乞伏乾歸和呂隆同為十二歲,幾人雖因父祖輩餘蔭,各有職銜在身,實際上,卻都有一重相似的身份,即質子。


    與同時代的其他胡人政權相比,前秦從部落聯盟到封建製的過渡,算是做的很不錯了。這其中,有氐人定居,轉習農耕較早,因此漢化較深的緣故。也因為後趙時東遷枋頭的經曆,貴族階層在關東學習到更為先進的漢文化,至苻堅推廣儒學時,也是從關東禮聘名儒。再就是苻堅繼位後,任用王猛主政,從文化、製度兩個方麵不斷推行改革的功效。


    可即便如此,仍未能完全消除苻洪、苻健時代部落聯盟製度的殘留影響,長安城內,對君權最直接的威脅,就是各家宗室、外戚、勳貴的私兵。當初的雲龍門之變,苻堅能夠成功廢殺苻生,倚借的就是這股力量。


    這些私兵大多由酋帥的親族、部眾轉變而來,不同於一般的門客、隱戶,人身依附性質更強,幾乎沒有被收買的可能,這也是當初樊世這種隨苻健立國的老資格功臣,敢於在朝堂上拳打王猛、怒叱苻堅的底氣所在。


    而苻堅繼位後,先是新設四禁將軍,統一北方時,又征發豪望富室僮隸修涇水渠,將貴族私兵納入前秦中兵係統,種種收繳、分割兵權的手段,也隻是將這些兵卒人身依附的對象,換一個較為可信,又或者不可能被其他派係相信的人選罷了。


    慕容垂時為冠軍將軍、京兆尹,其子慕容寶以太子冼馬、萬年令,侍從苻宏左右。慕容楷為積弩將軍,其弟慕容紹則以陽平國常侍,在苻堅胞弟苻融帳下。這當然有人質的意味,但也安撫了滅前燕後被遷入關中的鮮卑人,還對慕容氏內部進行了分化。


    兄長姚襄敗死後,繼任首領率眾降附前秦的姚萇,此時也是如此。呂光自蜀地平定李烏之亂迴朝後,代替外調的姚萇補了步兵校尉的缺,麾下營兵除了襄陽之戰和入蜀平亂的有功將士,還有呂氏私兵最精華的部分。從征襄陽的姚萇,則是在彭超兵敗淮陰後,率麾下營兵從荊北前往湖陸出鎮,外任兗州刺史,其子姚興也隨之獲授太子舍人。


    前秦國中,與外族降將出身的慕容垂、姚萇相比,呂光的處境要好的多,其父呂婆樓於苻堅有佐命之功,他本人文武兼備,又是苻堅在鄴城時的發小,隻是因為王猛的緣故,自滅前燕後被抑製數年。


    都說苻堅對王猛視若心腹、倚為股肱,但這種信任卻是逐步建立起來的,苻堅繼位之初地位並不穩固,他所麵臨的問題與苻生沒什麽兩樣,通過放權給王猛以整治不法貴族為始,逐步收迴權力、樹立威信。


    這個過程中,王猛得罪了大批氐人權貴,自身權柄與安危全都取決於苻堅,要是信任稍有動搖,就會落得和晁錯類似的下場。而王猛也十分明白這一點,大權在握的同時,並沒有因此忘乎所以。執政前期整肅朝綱時,令苻堅感歎“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為尊也。”後期掛帥攻打前燕時,王猛得知苻堅親征將至,暫緩攻擊潞川決戰後岌岌可危的鄴城,不僅將破城之功留待苻堅抵達,還親自趕去安陽接駕謁見,苻堅這才放心在前燕覆滅後進封王猛為丞相。


    丞相製度從誕生時起,權力就是僅次於皇帝的存在,秦、漢之時,丞相一職的權力達到頂峰,幾乎與皇帝平起平坐,一旦丞相沉迷權勢生出叛心,威脅也是最大的,比如纂漢的王莽。


    呂氏與苻氏同樣出身略陽,家眷又都在長安,呂光的兄弟子侄不是在軍中任職,就是在太學中受教,因此限製相對來說要少的多。至呂光請命領軍平苻洛之亂時,數月前因過被貶出太子衛率的呂隆,剛從河州枹罕參加表兄婚禮迴到長安,就被再次召入禁中,充作苻堅的親隨侍衛。


    王猛盡心竭力輔佐苻堅,開創了前秦統一北方的局麵,有他在,苻堅不必事事親力親為,也無需直麵朝堂中的各種攻訐,而李威、呂婆樓、王猛等重臣接連病故後,苻堅對朝堂的掌控連續遭到削弱,朝中各方勢力的矛頭也都匯總而來,指向他這個原本地位超然,相比丞相可謂悠哉的大秦天王。


    前秦的丞相是能夠開府的,不論是苻堅的父親苻雄,還是苻堅的庶兄苻法,擔任丞相時都有著自行任免屬官的權力,也正是因為這樣,雲龍門之變後與朝臣往來頻繁的苻法,才會被苻堅的母親苟太後忌憚,最終被坐罪論死。


    王猛死後,前秦丞相係統下的外朝,與苻堅心腹近臣組成的內朝因胡漢、地域、對晉戰略分歧等矛盾出現割裂。


    內朝即漢武帝時為削弱相權而設立的中朝別稱,由武職第一的大司馬與畿內掌兵將領、侍中、常侍、散騎,以及位次中常侍,加官給事中、尚書等職的諸吏組成。前秦製度沿襲自魏晉,兩晉又沿襲了三國時的官製特點,太尉、大司馬迭置。而苻堅繼位時去帝號,隻稱大秦天王,國中仍置太尉,與苻健在位時相比,不置大司馬,僅置國司馬。


    之所以如此,與不置丞相是一個道理,王猛死後,苻堅另一心腹,右仆射、侍中權翼兼任司隸校尉,實際上接掌了宰執大權,但沒有丞相的名義,也就意味著無法開府,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對乞伏部的處置上,權翼隻不過稍有擅權,即被苻堅遷為司徒,明升暗降,從鄴城召迴苻融錄尚書事代替執政。


    王猛人雖然死了,但在作為丞相的他身後,卻遺留下一股龐大的勢力,又因為苻堅幾乎不會再置丞相,這股力量也隨之分別為三人繼承。


    作為王猛的長子,王永是排在頭號的繼承者,可他品行雖佳,為人勤奮,才具卻有限,王猛對他的評價隻是守戶之犬。


    再就是曾學政於王猛的苻融,可他的缺陷就是作為苻堅的胞弟太過耀眼,苟太後在世時又對這個小兒子寵愛有加,長期鎮守關東亦令苻堅忌憚。


    第三人則由王猛舉薦入仕的呂光,因為舉主的關係,呂婆樓、呂光父子與王猛相當於綁定在一起,所以在苻洛發動叛亂時,呂光才能夠憑借兩家在軍中的威望請命掛帥。苻堅當時也的確沒有更好的人選,至少呂光的勇猛、謀略以及最重要的忠誠,此前已數次得到證明。


    前秦建都於前趙、後趙都有修繕過的漢長安城,呂氏在城北洛城門內的宅邸,內有田莊,外有壁壘,與城垣內麵積就達數十平方公裏的整座漢長安城相比,微不足道。但放在現在,麵積卻也遠超一般的商品房小區,大約百十來畝,十來個標準足球場大小,這也不算啥,連明朝藩王府邸的一半都不到。


    同樣支持苻堅政變取代苻生的梁平老,出鎮朔方時,不僅開府,還被冊封郡侯。這已經是魏晉時僅次於郡公的異姓功臣封爵,當然,前秦朔方位於後套邊地,以郡立國,其職也就等同於太守,而且除了鎮兵、胡人部落,少有人才,正常情況下也沒誰願意去邊郡擔任掾屬。


    呂氏憑借宅邸上的田莊,隨便假借僮仆名義,就能在長安城內輕易養上幾十上百甚至更多私兵。不要覺得這點人太少,當初的雲龍門之變,除了苻法聚集的數百壯士,苻堅所憑借的也不過是三百餘精銳私兵,其中半數以上都來自呂婆樓麾下。


    長安城外,自八王之亂以來,連年的戰禍使得人口不是遷徙就是死亡殆盡,田地荒蕪,不少縣域都因此廢棄,形成塢堡林立的局麵。


    桓溫北伐關中撤兵後,前秦當時危如累卵,苻健為此效法劉邦,與關中百姓約法三章,才得以維持統治。


    至苻堅繼位,一直都沒有能很好的解決,仍是設置護軍統轄,隻能通過崇儒尚學,廣建庠序的辦法來緩慢施加影響,以懷柔的方式對胡、漢各族豪強建立的塢堡進行羈縻管理。


    但這種方式見效緩慢,加上天下尚未太平,豪強塢主多是積蓄私兵武力以自保,養兵又需要更多的田地產出,還要想盡一切辦法逃避賦稅、徭役。


    釋道安來到長安後,逐漸聚集數千徒眾,翻譯、校正、抄寫經書,就算不是完全脫產,要養活這麽多人,也需要大量田地。其所駐五重寺位於樊川東南,潏水之畔,沿河的上好土地也作為日常供養所需被一同封賜,附近豪強為此打起了商量。


    倒不是為了爭奪土地,此時的關中,缺人不缺地,主要的糾紛在於各家份額多寡,通過租佃五重寺的土地,隱匿戶口,豁免賦稅與徭役。


    而作為外來者,釋道安想要在三輔招聚徒眾弘法,也需要這些豪強塢主的支持。道安在襄陽所駐的檀溪寺,由清河張殷所獻宅第改建而成,也能供上千徒眾雲集講席,但對於南渡的清河張氏來說,此舉既能逃避東晉的土斷政策,又能得到一座可以傳承的家寺,可謂是名利雙收。


    釋道安入關中後,當年應習鑿齒之邀,由陸渾南下襄陽途中,被他派去蜀地的同學滎陽人法和,也來到長安入駐陽平寺。二人自新野分別,至今已經差不多有十五年了,道安此時年近七十,能與故交重逢,縱使修習佛法多年,亦難抑製喜悅之情,相敘近午才作罷。


    呂隆在寺內招待賓客的別館等到午後,才得以會麵,與他一道來拜謁的少年們早耐不住性子,結伴出寺去了附近原上遊玩。姚興見到客室內成筐的名刺,臉上流露出豔羨,初時還好奇的翻看,勉強陪了一陣,頓覺乏味,遂與姚蘋兒去了精舍參觀講法。


    名刺即古代的名片,也稱名帖,在紙張尚未發明、普及的年代,常以竹木製成,類似單根的書簡。這種竹簡樣式的名刺戰國就已出現,西漢開始普及,興起卻是在東漢末年,魏晉至六朝時期最為流行,正式拜訪前投遞名刺成為當時士大夫階層的時尚之一。


    三國時,曹魏大將夏侯淵的五子夏侯榮,年方七歲就能作詩文,有過目不忘之能,被稱為神童。文帝曹丕聽說後召見夏侯榮,在場賓客百餘,都隨身攜帶名刺,上書官爵、鄉裏、姓名、表字,而夏侯榮迅速瀏覽後,隨機抽選進行交談,無一認錯,人人為之稱奇,因此留下遍談百刺的典故。夏侯淵於定軍山陣亡時,夏侯榮也在軍中,因不願逃跑,拔劍衝入蜀漢軍陣中,戰死時年僅十三歲。


    其時道安新至長安不久,寺內各處都在興建,並無甚可供觀瞻的景致,代道安講經者,是其初到襄陽入駐白馬寺時,親自剃度的弟子僧富。僧富出身河內山氏旁支,永嘉前就已遷居陳留高陽,其父曾做過後趙的藍田令,族祖山濤為竹林七賢之一,因山濤之妻的緣故,與潁川韓氏素有姻親。


    永嘉年間,山濤之子,山簡為征南將軍鎮守襄陽時,常在城南白馬山下的習家池飲酒,醉後仿效酈食其,自唿“高陽酒徒”,習家池也因此被稱作高陽池。時人為之作歌:“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莫倒載歸,酩酊無所知。複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信手問葛疆,何如並州兒。”


    習鑿齒由滎陽太守離任時,尚是少年的僧富隨之來到襄陽,數年後,道安率同學、弟子南下,年方弱冠的僧富,隨習鑿齒前去聽講《放光般若經》,深受觸動當即拜道安為師出家。


    不久前,對苻堅忠心耿耿的大將楊安,於夏初在襄陽病逝。因仇池國內政變,家族中人幾乎全數被殺,楊安從一國王子倉皇出奔至前秦,此後雖再娶妻妾,可膝下除了楊帛兒之外,再沒有活到成年的子女。隻有一個當年尚在繈褓,被楊安救出帶到長安的外甥,一直視為養子,改姓後起名楊邕。


    可楊安病故時,尚有一年幼親子,數年後,才因慕容衝攻入長安而夭折,所以此時已經二十三歲的楊邕處境無比尷尬。在舅舅兼養父死後,已經成年的楊邕主動離去,來到潏水南岸距離五重寺不遠的田莊附近築廬別居,守孝的同時刻苦向學,為了照明時常入山樵采富含油脂的鬆枝代替燭火。


    楊邕身長八尺,雄武不凡,僧富後來與之偶遇,見其談吐優雅,不似鄉野樵夫,知其家世後,遂以衣食資助,在其除服後,又通過道安舉薦入仕。其後,入仕僅一年多的楊邕,就因為楊安的餘蔭,被拔為宿衛將領,每月考察太學的苻堅對楊邕並不陌生,隻是在沒有名義的情況下,不好輕易幹涉臣子家中有關名爵繼承的私事。淝水之戰時,楊邕以衛將軍之職,作為苻堅的親衛將領隨從南征,兵敗迴到長安後,前秦行將崩潰,楊邕也就此出家,法號曇邕。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衛隆景的婚期在七、八月間,正是螽斯活躍之時,道安不能親往,於是作一手劄,以一篇螽斯作為長輩的祝福。商周時期,蟈蟈和蝗蟲被統稱為螽斯,這首錄入詩經的民歌通過對蟈蟈種族興旺的頌揚,來寄托企盼多生子女的祝願,成語螽斯衍慶就由此而來。而傳說中治水的大禹,他名字裏的禹,即禹蟲,也就是蟈蟈,還是大禹氏族的圖騰,後世以禹蟲的習性崇拜來祭祀大禹,巫覡所作禹跳就是模仿自蟈蟈的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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