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二月,苻丕攻克襄陽,俘獲晉將朱序,與為秦軍內應的李伯護,一同被送往長安。


    此時在洛陽以東戰線,彭超率兗州兵進攻徐州,苻重之亂已經消弭,自關中、河洛、襄陽出發的數萬後續部隊即將先後會師淮北,毛當、毛盛所率騎兵一度進至與建康隔江相對的堂邑,飲馬江北。


    形勢一片大好之下,苻堅不僅對入朝的襄陽名士習鑿齒,頗為輕慢的以“半人”相稱,還以降將李伯護不忠,殺之示眾,可他怎麽也想不到,大約半年後,彭超所部近十萬軍隊會在淮南被謝玄率北府軍大敗。


    將習鑿齒禮遇至長安見麵後,苻堅在給各地方鎮的文書中,以其跛足稱為半個才士。不管是玩笑也罷,絕其叛秦歸晉的後路也罷,在習鑿齒的角度來看,苻堅的行為已經稱得上是冒犯、不尊重。


    這又涉及到南、北不同的習俗以及地域歧視,比如東晉建立之初,王導為子侄向吳郡陸氏請婚,以期通過聯姻南方士族,從而打開缺口,卻被陸玩拒絕。之後陸玩拜訪王導,王導以酪飲招待,事後陸玩上吐下瀉,在給王導的迴信中說:“仆雖吳人,幾為傖鬼。”


    這差不多是對著和尚罵賊禿了,其中固然有陸玩的性格使然,但當時的背景,南姓北姓相互攻擊,北傖南貉之類的歧視性蔑稱十分尋常,而習俗上的差異更是加重了這種對立。


    隨著南鄉、順陽、穰、鄧、新野、樊城、宛城、襄陽、西城等地相繼落入前秦之手,出武關的秦軍可以入丹水過武當、均口,再入漢水過酂、陰,直抵襄陽,更可自襄陽以西繞過晉軍在襄陽以南的峴山防線,經秦巴古道威脅巴東毛穆之父子所部晉軍腹背。


    不久後,前秦兵勢順漢水而下,自襄陽向周邊擴張,威脅當陽、江陵。


    下峴的桓戎經鳳林關撤往樂鄉,取道競陵石城前往江夏安陸,與同樣因失地被免官的楊亮會合。


    原本救援襄陽卻始終在外圍逡巡不進的劉波,則是率部自宜城、當陽,退還江陵,但因為人心浮動,導致軍士、民眾逃散,隻能龜縮不出,任由城外秩序失控。


    位於巴東魚複的毛穆之若非憑借險峭的地勢,被秦軍從東麵的夷陵、西麵的墊江首尾包夾,幾乎成為孤軍。


    而桓衝依舊在上明聚眾自守,一副待時而動的樣子,實則割據一方,坐觀成敗。


    早在襄陽失陷之前,朱序因為桓衝的援軍始終不至,這才屢屢親自帶兵出城反擊,以提振守軍士氣,困守近一年時間,他並非毫無怨言。李伯護的背叛,朱序初時尚覺憤慨,但稍過些時日,作為俘虜來到長安後,又未嚐不是一種解脫,至少對東晉算是個交代,也沒有累及老母、妻兒。朱序心中有親情牽掛,對前秦不合作,但也不反抗,而李伯護的死讓他兔死狐悲,生出逃亡之意。


    前秦軍隊圍攻襄陽幾乎一整年,而當時的荊州本就接連爆發水、旱、時疫等災害,麵對秦軍入境的軍事壓力,接掌荊州的桓衝主動放棄江陵,移鎮到上明。


    而桓衝自從入鎮荊州,就以抵禦秦軍為名,除了向建康索要軍糧,還於各地大肆征集丁壯、糧秣,東晉治下的大半個荊州都失去原有秩序,平民得不到有效賑恤,因饑餓逃離聚落流亡,為求活淪為盜匪,更將時疫傳播開來。


    要知道自桓溫伐蜀,桓氏兄弟接連掌握荊州已三十載有餘,可以說是其勢力的大後方和根基所在,桓衝之所以如此作為,顯然是麵對前秦的軍事壓力,並沒有必勝把握,哪怕將荊州徹底敗壞,也不惜代價,一切都以擴充自身實力為先。


    李伯護被殺後,不僅習鑿齒稱疾還鄉,朱序也尋機出逃,想要趁著苻重叛亂平息後,河洛一帶各處關卡將佐調換造成的疏漏,取道洛、許,逃去仍在東晉控製下的淮陽。


    結果潼關、函穀關都叫朱序蒙混通過,可到了伊闕以西的宜陽,他卻發現洛陽所轄各地關防的嚴密程度與之前大不一樣,隻得躲入時為州中僚佐的友人夏揆家中。


    苻重兵變後不到半年,在呂光的處置下,洛州各軍就已完成整備,秩序井井有條。而呂光對洛陽的掌控力度,更令苻堅忌憚,於是將其調迴長安,領軍入蜀平李烏之亂,又以庶次子平原公苻暉接掌豫州,鎮守洛陽。


    朱序逃離長安後,與其有舊的夏揆就成為懷疑對象,不久就遭到拘捕。夏揆原是滎陽苑陵人,秦、漢時為新鄭,先後隸屬潁川郡、河南郡,桓溫第三次北伐與前燕交戰,擔任前鋒的朱序、鄧遐在林渚大敗傅末波,林渚就位於苑陵西南。


    不過早在這之前,隨著前燕大舉南下,慕容恪攻陷洛陽,並以慕容垂等人重點經營,於是夏揆也被迫遷徙去了宜陽,他與朱序相識是在桓溫第二次北伐,擊破姚襄、收複洛陽之時。


    當時桓溫自魯陽北上,以水軍進逼許、洛,與姚襄在伊水北岸交戰,姚襄戰敗後由孟津北渡,逃去陽鄉,楊亮、夏揆等歸附於姚襄的河洛仕宦投奔桓溫,而朱序也不過是從征的帳下吏,二人可以說是相識於微末,此後二十餘年通過沙門佛寺,一直維持著通信。


    “君上追捕朱序如此急迫,不知其有何罪?”


    夏揆被送到長安後,苻堅命趙整訊問朱序去向,他並沒有一味的為自己開脫,而是展開了迂迴的話術。


    “朱次倫孤守襄陽,大軍頓兵城下,兵將多有折損,國族勳貴欲其死者,不可勝數。而天王必欲得之,既非有怨,亦非為平將士之恨,乃獨愛其才,視之為賢佐也。”


    前秦軍隊攻打襄陽,戰事持續幾近一年,各部精銳輪番上陣,關中、蒲州、洛州等中、鎮各軍氐兵精銳都死傷不少,因此中下層將士對朱序等守將恨之入骨。


    李伯護被殺,就有苻堅順從軍心,平息怨憤之意,宗室苻重起兵作亂,大將鄧羌、楊安又接連病逝,而苻丕奉命主持攻打襄陽,統領十數萬大軍,麾下氐兵就有數萬,不好生安撫難免再生禍亂。


    說白了,李伯護也是倒黴,他內應倒戈時,秦軍攻襄陽快一年,守軍已經堅持到了極限,而圍攻的秦軍將士即將收獲破城大功,他卻降了,還搶了首功,於是就犯了眾怒,從征將士都因同袍親友死傷而怨恨他,既然要降為何不趁早。


    “朱序前為晉臣,堅守襄陽乃其職也,與秦為敵,亦各為其主。君上今欲得天下,當以寬宏示人,為國中怨憤而忌恨勇士,徒使其逃歸,以資敵國,何其不智。文業向有諫士之名,理應為君上進言,細說此間利弊。”


    從長遠的利害考慮,對朱序的處置確實如夏揆所說,於是趙整答應他的請托,並向苻堅迴複。同時,朱序也為連累夏揆,主動表明身份,被收捕後送至洛陽苻暉處,此舉更是受到苻堅讚賞,不僅沒有被追究逃離之罪,予以赦免後又授其為度支尚書。


    夏氏出自姒姓,為大禹後裔,其治水成功後,受封於潁川及南陽,之後建立世襲製的夏朝,商湯滅夏後,將夏桀流放於南巢,至周武王滅商後,巢伯、杞侯兩支夏禹後裔以外未得封者,遂以國名為氏。


    另外,李伯護的死,還觸動了一人,那就是前秦滎陽太守扶餘蔚。


    扶餘蔚出身高句麗北方的扶餘國王族,扶餘國王城有東、西兩處,西晉太康六年(285年)扶餘(王城位於今吉林省吉林市龍潭山)西部遭鮮卑入侵滅國,次年在晉武帝派兵幫助下複國。後趙末,扶餘向西遷都(王城位於今長春農安),北魏皇興四年(470年),在南部高句麗,北部勿吉的夾擊下,再度滅國。


    前秦滅前燕之戰時,扶餘蔚尚且是前燕散騎侍郎,正是他糾集扶餘、高句麗與上黨丁零在鄴城的人質五百餘眾,趁夜打開北門,迎納秦軍入城,使得慕容暐棄城逃往昌黎,半途被擒。


    相似的經曆,扶餘蔚怎麽可能不多想,為了在前秦朝中謀求臂助,又與慕容暐一係有過節,自然就搭上了慕容垂。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十一月。


    時間退迴到呂纂迎親之時,也是呂光設計收捕苻重當日。


    呂光比苻堅大一歲,東遷枋頭時期,十歲的他在鄴城與同為略陽籍貫的玩伴遊戲,常做戰陣之戲,因為用人合理,同伴們皆推舉他擔任主帥,對其深為歎服。


    當時石宣、石韜爭鬥已至最激烈境地,石虎即將稱帝,後趙大亂之相已現。


    這些出身略陽,被迫留居在鄴城的質子,家中大多都是氐族酋豪,其中就包括苻洪最喜歡的孫輩苻堅,呂光在這些發小中的人望一直延續到成年,這也是他遭到苻堅忌憚的原由之一。


    為了方便,楊桓早已經將女兒送來洛陽宅邸,呂纂迎親當天,堂弟呂隆、呂超走在隊列之首。


    這一年裏,呂隆、呂超哥倆個頭猛竄,在與太學一眾同學角抵遊戲時,可以說是無敵的存在,與姚興都以性情豪爽得到同齡人的擁戴。仲夏過後,年滿十一歲的呂隆身高已近七尺(約一米六),而比他小兩歲的呂超,隻矮不到半頭,還更壯幾分。


    依照二人年齒,身高顯然還有成長空間,曾經教習呂氏子侄射術的竇衝,作為早已成名的軍中宿將,身高也不過七尺有餘。在相熟的親友看來,呂隆、呂超兄弟光從身材的遠景上就已初具猛將之資,甚至足以比肩有著九尺大高個遺傳的慕容氏,可誰能想到,這兩兄弟屬於長個早的範疇,往後都沒到八尺高。


    華夏自古以農為立國之本,為了祈禱豐收,驅鬼逐疫,無論朝野亦或貴庶,都很重視祭社。


    而由於荊州接連發生水旱災異,又爆發時疫,秦軍攻克南陽郡治宛城後,又從樊、鄧遷徙民戶北上,充實洛、許,徙戶與當地百姓都頗有怨聲,為了安撫民心,社日的祭祀活動也越發隆重。


    社日所祭之神,即遠古以來的原始崇拜,一為土地神太社,一為五穀神太稷,合稱社稷,常被用來代指國家或朝廷。


    魏晉時,社日一般在春秋兩季,分別在仲春、仲秋兩個月的吉日,統稱為春祈秋報。但有時也不止兩個,甚至由朝廷明令,於臘日、元辰在各地郡縣增辦祭祀活動。


    仲春即春分,為春季起始,仲秋即秋分,後來演變為中秋節,臘日、元辰則分別是臘八、元旦。


    呂纂婚禮時,仲秋社日剛過不久,城內節慶氣氛濃鬱,湊熱鬧的百姓比肩繼踵,更因呂隆俊秀的相貌一路跟隨圍觀。


    身高堪比成年人的呂隆緇撮束發,迎親開始後走在最前開道,戴上頭生雙角、四目怒睜、呲牙咧嘴的兇惡儺麵,圍著類似披肩的黑熊皮,上著玄衣,下穿朱色裙裳,手執錘、鉞形狀的桃木杖,扮做方相。


    還有四個從者次之,分持由桃木、蘆葦所製的弓、戟、戈、盾,即用來辟邪的桃弓葦戟,同樣儺式裝扮,由呂超、齊難、徐炅、呂玄伯充任。年長於呂隆的呂弘,個頭比呂超還矮不少,雖說沒能參與,嘴上說著不在乎,心裏卻十分豔羨。


    呂隆本不欲出這個風頭,無奈呂超、齊難等人鬧著去看新婦,他拗不過幾人,隻得應下,而呂光出於暗中的籌謀,也未加阻撓,反而由著這些子侄輩折騰,正好打消苻重疑心。就如呂隆被初至長安的慕容姝觸動心弦一般,陪同來到楊氏宅邸迎親的呂超,將堂嫂楊氏身穿吉服的樣子深深刻印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懷。


    方相氏是《周禮》中所載的驅逐疫鬼之神,魏晉時為時人普遍信仰,例如庾翼患背疽病逝前,就因為在如廁時,看到類似方相之物,心中由此憂煩不安。以方相氏驅疫的大儺儀式,可以追溯到商周時的宮廷儺祭,漢代的宮廷大儺,還會擇選童子作為侲僮,在唐朝成為軍禮之一,還在奈良時代(710-794年)以前,由中國傳入日本。


    時年十三歲的齊難是齊當世之子,十二歲的徐炅則是徐洛生之子,齊當世原與苻健同名,為此避諱才改為以字行世。


    徐洛生是家族隨苻氏自枋頭西歸時,因出生在北洛水畔而得名,其子徐炅後為呂光部下,淝水之戰前夕隨之出征西域。


    前秦攻打襄陽時,齊、徐二將輔佐石越掌軍,由魯陽關南下荊州,屢次苦戰皆有功勳,齊當世更因染上痢疾亡故,而呂光拘捕苻重穩定洛陽時,兩家也出力頗多。齊難的妹妹齊荻娘比呂隆小一歲,麵相早熟,小小年紀便明媚動人,屬於從小到大容貌變化不多的那種,苻重被擒後呂光出於酬謝,為呂隆與其定下婚約,這再次引發身形瘦小的呂弘嫉妒。


    呂隆、齊荻皆有美貌,親長都以佳偶稱之,呂隆倒沒什麽感覺,但女孩心理成熟較早,當時又流行早婚,而呂隆的顏值、家世都讓齊荻滿意,於是愈發愛慕。


    可好景不長的是,淝水之戰後,前秦陷入分裂,慕容垂、姚萇等人先後自立,齊難、徐洛生迫於自保率部依附於姚萇。而呂光迴師姑臧時被拒入關,擒斬梁熙、梁胤父子,前涼張氏舊僚趁機在河西聚眾起兵,並迎立張天錫之子張大豫為首領。


    張大豫自稱涼州牧,改元鳳凰,重建前涼,但不過數月,就被呂光麾下明光二將彭晃、徐炅擊敗,逃至廣武途中為郡人所擒,送於呂光處遭斬首。


    但隨後姚萇弑殺苻堅的消息自關中傳來,彭晃、徐炅隨即背叛呂光,與割據西平的康寧、襲占酒泉的王穆遙相唿應。趁著幾人尚未聯兵一處,呂光率先擊敗徐炅,然後力排眾議,以呂隆留守,又親率大軍擊破彭晃,此後掃平河西,占據涼州,建立後涼。


    當時關中戰亂,呂光正妻石氏、嫡子呂紹隨呂德世逃入仇池,於是呂光一度以侄子呂隆作為繼任者,有心世子之位的呂弘為此深恨之。


    直至呂紹來到姑臧,呂光為消除此前影響,哪怕呂寶為其攻打西秦乞伏乾歸時戰死,他也未提拔呂隆,直至病重時才授其北部護軍,加封顯職,以平衡勢大的呂纂、呂弘。


    而呂隆來到呂光麾下之前,以三署郎資深者及家世,入選五千少年都,參與了淝水之戰,戰敗後與苻堅車駕失散,護衛其寵妃張夫人與慕容暐會合,才得以安全返迴長安。


    彼時,呂隆因為晚歸,被誤傳死於亂軍之中,與之定下婚約的齊荻,已出於家族聯姻需要,改為嫁與姚興為妾。


    這之後,迴到長安的呂隆為家族計較,娶了並不喜歡的楊帛兒為妻,在他追隨苻堅前往五將山後,呂德世舉族隨太子苻宏從長安突圍,但沒有一同前去東晉,而是以仇池楊氏的關係,留在下辨依附於楊壁。


    當時慕容衝在阿房稱帝,進攻長安,城中糧荒,無法堅守,苻堅、苻宏先後出逃。於是長安淪陷,慕容衝縱兵大掠,楊安這一支是苻堅死忠,闔家遭難。楊帛兒悲傷過度,有了出世的想法,此後起字玉真,專修天師道。


    呂光死後,嫡子呂紹繼位,數日後,呂纂就在呂弘挑撥下,發動兵變迫呂紹自盡。沒過兩年,呂超為呂纂戲言憂懼,率先在宮中伏擊,親手刺死呂纂,隨後擁立胞兄呂隆。


    這時的涼州,已是一片亂象,呂氏也如當年的張天錫一般,被涼州大姓拋棄,無力抵禦南涼禿發氏和北涼沮渠氏的攻打,更因為天災乏糧,接連爆發旱、蝗、鼠疫,呂隆隻好向姚興請降,後涼由此滅亡。


    呂隆降附於後秦,以涼州刺史主動內遷入朝,隨同東遷長安的部曲超過一萬餘戶,呂超獲授安定太守,在外領兵,隔絕靈、原、蘭、鄯,遙製河西,實力不降反升。


    但呂氏兄弟再想要發展、擴張,也因為缺少錢糧、人口而難如登天,此時的關中精華之地,在三輔農耕區,在連接西域商路的河西四郡,隴右(高原)、西套(平原)、河湟(穀地)、高昌(綠洲)等地要到安史之亂後,才逐步超越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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