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國子學時,八歲的呂隆就紮著總角了,如今他已滿十歲,又是提前束發,戴一折上巾,身高已有六尺(取一尺為23.1公分),皮膚白皙,麵容俊美。


    正常來說,古時孩童的發型,九歲前是垂髫,九歲後為總角,男十五束發,女十五及笄,二十加冠元服,可不論貴賤,這個標準總是因為各種緣故導致提前。


    “阿頷,我後悔了。”


    國子學精舍附近的箭場裏,苻馨略顯不安,與身側的呂隆輕聲訴說心事,同時挽一柄三十斤(取一斤為223克)的練習弓,一箭發出,在十五步(取一步為1.3米)外的方形木靶上留下一個白跡,箭矢無鋒鏃,而是沾了白灰的裹布,隻是因為分心偏離正中許多。


    已經十三歲的苻馨,比呂隆還高半頭,仍作執役童子打扮,梳著兩個總角,身材勻稱,眉眼清秀,英氣不凡,乍一眼看上去,隻以為是哪家的美少年。


    自從明堂較射一事時,呂隆背負苻馨過後,通過私下向呂隆學習射箭,二人關係迅速熟稔,如青梅竹馬一般。


    “如果可以嫁給阿頷就好了。”苻馨偏頭看向比自己還美的呂隆,不覺的有些恍惚。


    前些時日,曾助苻馨父親襲爵的富商趙掇,遣其妻登門,卻是受遼東安氏請托,相看再過一、兩年就能嫁人的苻馨。


    自拓跋窟咄入太學,苻馨見識過這位遠國王子後,時常悔不當初,若非苻堅厚賜,那異邦小王也不過穿著羊皮氅,一身腥膻氣,這和她想象中的王庭用度完全不一樣。


    “可惜你是呂氏嫡脈,娶妻之事,怕是連你耶娘都不得自專。”再次射出一箭,正中靶心,苻馨心底自嘲,臉上淡淡哂笑,拇指上已經勒出紅痕。


    “阿姊,給你用這個。”為免苻馨傷到手指,呂隆將自己所用的牛角韘遞了過去。


    “憨頭,韘決都是依個人尺寸所作,我就算戴上,也不合用。”苻馨有著明亮的雙眸,此時笑的眼睛微眯。


    “待我歸家,再討個韋韘,明日來給阿姊。”


    韋韘就是皮革所製的韘,製作起來比較簡便,一邊說著,呂隆本想去摸懷裏的錢袋,到東邊不遠的槐市現做個新韘,可手抬到半途才想起,錢袋一早就給了胞弟呂超,隻得隨手扯了根狗尾草,用來測量苻馨的指圍。


    “阿頷,我要去宮中的學官了,大概直到嫁人,都沒法子再來太學。”原本歡快的氣氛,隨著苻馨突然的告別,瞬間變得有些哀傷。


    “你一定要平安的快快長大,然後來娶我,阿頷,我不想被嫁到塞外去……”手中的弓矢掉落在地,苻馨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既懼且悲的抱著呂隆肩膀,低頭嗚咽起來。


    兩手抓著衣角,呂隆想說些安慰的話,可就像瞬間變了啞巴,嘴唇張了又合,最終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苻馨並未哭許久,隻是心中情緒壓抑不住,又無人可以傾訴,哭了不到十息(三、四十秒)後,她就緩了過來,解下皮韝(套袖),長舒口氣,轉身離去。


    “阿姊不想嫁,那就不嫁,任誰來說都不聽!”反應過來的呂隆,話語中滿是稚氣。


    逐漸遠離的苻馨止住腳步,側過臉來搖了一搖,不知是迴應呂隆,還是為他的幼稚歎息,隨即頭也不迴的走出視線。


    入夏後,渠瀆兩側,野草瘋長,自那日話別後,苻馨真的再未出現在太學,呂隆原本平靜的內心,如船行過後一般,波紋層層蕩開,久久難以平靜。


    寬逾一丈的支瀆上,乞伏乾歸與呂隆兩腳相抵,躺靠在一艘狹窄的小舢板上,身上各自蓋著一頂葦子編製的大鬥笠。


    這隻平頭小船配一支竹篙,僅能載兩、三人,附近的村人平時栓在渠瀆岸邊,供日常裏往返交通、運載雜物,此時卻被這兩個小子順來玩耍。


    “阿乾,如果我想請主上幫忙,要怎麽做呢?”在呂隆想來,管他什麽學官,還不都是聽帝王家的指派,阿姊的事隻有秦王的許諾最管用。


    “等明年升為太學生,大王每月來考第對策,你若能名列前茅,必然拔擢為郎官,入值台省,常侍左右。”


    乞伏乾歸披發結辮,束一條額帶,他的注意力放在兩側坡甸草叢,尋找可能被驚起的野禽,迴答時顯得漫不經心。


    自從兄長乞伏國仁返迴勇士川繼位,留在長安賜第的乾歸在僚佐、家臣的督促、輔佐下成長了許多,但也孤僻了不少,常伴身側的朋友就隻有呂氏兄弟了。


    “你還不知道我?通讀背誦已是勉強,那些經義學問,還有時政策略,我哪裏答得上來喲?”


    聽了好友的建議,呂隆更加懊惱,幾近絕望,考校成績靠前的他雖有些天分,卻是進了學舍一坐下就打瞌睡,每次都是臨時抱佛腳。


    “那也容易,以你家的門第,再過上三、五載,就該召你為三署郎,宿衛宮門,隻要武藝超群,必能入值殿中。”


    鬥笠遮掩下,乞伏乾歸臉上卻是促狹的笑容,身心許久沒有過這般輕鬆愜意。


    “這也太久了,還有更快的嗎?”


    呂隆卻是想到了攜子歸家探望的堂姐呂桃,三年以後,會不會又多個小外甥啊?


    “自然是有的,兩眼一閉,隻管去夢裏拜求好了。”


    再抑不住的乞伏乾歸,坐起來兩手扶著船舷,大笑不已,小舢板也為此來迴搖曳。


    叢生的野草被清風來迴撩拂,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二人突兀的嬉鬧動靜,破壞了安寧的自然情境,十數隻野鴨竄入空中振翅高飛,弓弦撒放聲也緊跟著傳來,羽箭、泥丸飛出一片,可結果卻是毫無斬獲。


    當時的華陰以西,有水草繁茂的華澤,每到春、夏,成群結隊的野鴨在此聚集,上遊的長安,周邊八水環繞,又多渠瀆,也是野鴨結群棲息的場所,隻是農耕活動較多,沒有華澤那麽集中。


    “你們兩個,怎麽這麽久才來?大夥等的手都生了……”率先撥開雜草露麵的姚興,一看毫無所獲,就選擇顧及多數人的麵子,開始撇鍋。


    兩、三人高的草叢中,轉瞬間喧鬧起來,來人紛紛從中探出腦袋,隻望見空蕩蕩的水麵,最後一點期待也破滅了,於是接連發出失落的歎息。


    “姚興兒,你還好意思說這?平時一個個盡吹噓自己是神射,臨陣卻都是不中用的。”


    乞伏乾歸站在船上先啐了一口,然後躍上岸來,瞪著隱約為一眾孩童首領的姚興,絲毫不假顏色。


    “你待如何?”


    “揍他!”


    這番話將岸上的小夥伴全都囊括在內,幾乎是指著鼻子罵廢物了,本就因為射獵失手而不快的眾人,霎時間將矛頭對準了乞伏乾歸。


    “且把弓矢拿來,阿頷,讓他們知曉,什麽叫作絕技。”


    趁著眾人猶疑,乞伏乾歸一把將姚興手中的弓奪下,又從旁人腰間隨意抽來幾隻羽箭,一臉期待的遞給剛撐船靠岸的呂隆。


    姚興所用的是一柄竹製單體弓,弓弦是麻線絞合,上箭處穿綴著革帶,卻是用來彈射泥丸,對孩童來說,已經是相當高檔的玩具。


    而看到那幾根製作粗劣的箭矢,呂隆對同伴們接連射失,也就沒那麽難以接受了。


    乞伏乾歸遞來的幾支羽箭沒一根合用,箭筈(扣弦的卡槽)帶著毛刺,箭羽也是隨性沾附,箭杆兩端粗細、輕重不一,還因倉促製作導致幹燥後彎曲,箭頭都是撿來的石片,又或隻是簡單的削尖。


    踩倒一片雜草席地而坐,呂隆並不理會其他人的催促,持弓搭箭估計出合適長度,然後要來乞伏乾歸的匕首,重新刻削以調整羽箭。


    呂隆的這門手藝,學自已經編入武衛營的老兵呂阿豺,約莫半盞茶(五分鍾)的工夫,在同伴們的耐心耗盡前,他才起身迴到舢板上。


    呂隆戴上鬥笠遮陽,任由乞伏乾歸將小舟推離岸邊,他將羽箭搭在弦上,以持弓的左手扣住,待船隻漂流出十來步後,右手摘下鬥笠旋著拋向另一側的瀆岸,隨即並不開滿挽弓待發,野鴨再度驚飛的刹那,一箭迅疾飛出,射落其中一隻綠頭雄鴨。


    不遠處躲在草叢間的小夥伴們,紅彤彤的臉龐滿是灰漬,腦門上沁著汗珠,全都緊盯呂隆的每個動作,屏著唿吸比自己親手射獵還緊張,直到野鴨被羽箭貫著翅膀墜落,才一起歡唿著奔出。


    呂隆摘下鬥笠的瞬間,光線由暗到明的變化導致瞳孔收縮,對於常人來說,因光線刺眼造成的條件反射,眼睛微眯,又或者扭頭、眨眼,並不利於觀瞄施射。


    可在呂隆眼中,那一霎的感受卻大有不同,空氣就如水麵一般,泛起無形的圓環狀波紋,但卻不是擴散,而是集中於一點,仿佛一張收攏的網,將他注視的目標鎖定,在整體的感知上,有種靈魂出竅,瞬間飛到野鴨近前,又退迴到軀殼的毛骨悚然。


    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感覺極其敏銳,稍有刺激就會導致腎上腺素分泌,使得反應速度再上一個台階。


    眾人興致高昂,就著支瀆的流水將野鴨洗剝,騎馬者返迴到拴馬處,取來鞍袋中備下的柴草、鹽巴,待用鐵片敲擊燧石引燃艾絨、柳絮,架起火堆當場烤炙。


    若非呂隆射中,一夥人恐怕就要唉聲歎氣的四散歸家了,可出力最大的他在野鴨烤的焦糊後,卻是碰也不碰。


    姚興等人雖感到奇怪,卻也隻以為呂隆此舉是為謙讓,野鴨個頭本就不大,眾多夥伴分起來,不過嚐上一小塊,好不好吃都無所謂,更多的是對前所未有的體驗感到新奇罷了。


    隻有最為要好的乞伏乾歸知道,呂隆從來不吃自己殺死的獵物,二人往日在呂氏的田莊上玩耍,如果湊巧碰到宰殺禽畜,呂隆倒也不怕,還能湊在近前,睜大眼睛從頭看到尾,隻是被他看到宰殺過程的禽畜,也是一概不吃。


    有一次,趕上槐市附近的佃客殺鵝款待王嘉,呂隆也在場,他的這番反應,令王嘉大為驚異。


    王嘉在少年時,就與佛圖澄結識,跟承其衣缽的釋道安也相交甚厚,還曾先後為二人奔走效勞,因此對佛教的了解遠超常人。


    王嘉在詢問後得知,呂隆既不知何為淨肉,也從未聽聞佛法,為此愈發覺得他有宿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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