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北城東側平朔門內,來賓館代國來使下榻館舍。


    “權公,今日緣何有暇親至?”


    王猛病故後,接手其職的權翼在前秦雖無丞相之名,卻掌握機要實權,燕鳳對他的來訪淡然相迎,心底卻是各種揣測,一定發生了什麽要緊的事。


    前秦發大兵攻打代國後,曾幾次朝覲苻堅的燕鳳臨危受命,再次出使長安謀求斡旋。燕鳳深得拓跋什翼犍信任,在劉庫仁受任南部大人的同時奉命南下,劉庫仁兵敗石子嶺時,日夜兼程的他就已住進來賓館,但一直沒能得到謁見苻堅的機會。


    燕鳳的安然自若,是因為代國實力尚存,隻要能緩過這個冬天,無論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病愈,又或是冊立繼承人進行權力交接,將戰事拖延到來年乃至更久,並不是沒有絕境翻盤的可能,而前秦迫於後勤壓力,也不可能將戰事無休止的進行下去。


    可是在代國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就算拓跋什翼犍可以率部遠遁陰山以北,暫避前秦鋒芒,將戰爭演變為曠日持久的僵持,隻是代國自身也會因精華牧地的丟失陷入各部內爭,崩潰的速度也許比前秦更快。


    “子章博學多聞、腹載五車,昔年代王因征聘遭拒,調重兵圍代,以屠戮鄉梓迫卿出仕,而我主秦王珍惜才士、善待降人、不害無辜,仁名遠播,子章當知良禽擇木而棲。”


    權翼年近五旬,身材已經發福的他不僅是前秦的尚書右仆射,在王猛病逝後還接掌司隸校尉,是苻堅最信任的心腹重臣之一。


    而燕鳳通覽經、史,擅陰陽、讖緯,與拓跋什翼犍亦師亦友,還是已故代世子拓拔寔的師傅,所得信重猶如王猛之於苻堅,隻因代國的部落政治,漢臣出身的他雖然才華出眾,卻也無法越過各方部大執掌兵權。


    “權公知我宗族在代,又何必以此相試?我還是來時那番話,秦王滅代國雖易,平代國卻難,當存續拓跋氏遙製代國以安定北方,否則塞上數十年間將再無寧日。”


    燕鳳三言兩語就將權翼的籠絡婉拒,轉而將話題引向此行目的,將代國的窘困處境關聯到前秦北方安定,以此進行斡旋。


    前秦經苻堅、王猛主政,近二十年生聚後,所爆發、展現出來的潛力和雄心,天下有識之士都看在眼中,攻滅僅剩的涼、代兩國一統北方,下一步大戰略的目標必然是偏安於江左的晉室,從而使天下重歸於一。在這樣的前提下,一旦大半軍力被拖在邊塞,用來抵禦遊牧部族的襲擾,哪裏還有餘力南下。


    拓跋鮮卑所建立的代國,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封建製國家,大半規製仍然是部落聯盟那一套,東、西、南、北分置部大這種劃分,就相當於清朝後金時期的八旗製度,而等到二十多年後拓跋珪建立北魏,仍然存在八公聽政的形式。這種多頭政治下的代國,割據一方已經是弊端諸多,與已經初步完成封建製革新的前秦相比,國力競爭上遠遠不如,戰爭的勝負毫無懸念。


    迴到前秦大規模進攻代國的當下,無論身在盛樂的拓跋什翼犍,還是全權出使長安的燕鳳,目的都極為明確,隻要能停戰,條件可以慢慢談。這對有遠見的代國君臣,最後底線別說是再次入貢稱臣,哪怕是去國號、接受約束失去一定的獨立性也不是不可以,隻要拓跋氏能繼續存在就行。


    而對前秦來說,與其扶植野心勃勃的劉衛辰,導致鐵弗部在前套一家獨大,真不如雪中送炭,拉一把統治力行將崩潰的拓跋氏,將其收為附庸,間接控製代國鮮卑各部。不過這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新的代國國主,不再具有拓跋什翼犍一般能夠威服各部的聲望,要完全依附於前秦來維持自身統治才行。


    燕鳳曾幾次出使前秦,風度、學識極得苻堅欣賞,將其晾在來賓館,對請見置之不理,當然是在等待前方局麵的變化。


    如今前秦由重臣權翼獨自造訪,顯然是轉機出現,而這個新局麵又不是前秦所期待的,於是才想通過私下的遊說,在燕鳳正式謁見前達成一致。


    燕鳳雖然想要為代國、為拓跋氏保留更多的自主,但戰場上打不贏,談判桌上又怎麽可能爭取的到?而且在燕鳳於長安等待謁見的這段時間裏,代國內部又發生了驚天巨變。


    前秦的暫緩進兵讓麵臨窮途的代國得以喘息,可代國上下卻沒把握住這個機會,反而因為世子之位的爭奪,發生了殘酷的政變。


    拓跋什翼犍率部返迴雲中盛樂宮之後,因為車馬勞頓、心力憔悴,病情再次惡化臥病於床榻,雖還沒到無法處置政事的地步,卻也將宿衛的兵權臨時交給了三子拓跋翰。


    拓跋翰是已故世子拓拔寔的同母弟,都是已故的小慕容王後所出,他自十五歲掌兵時起,就以號令嚴明為人稱道,才能遠勝庶長兄拓跋寔君。接手盛樂宮守備的拓跋翰,立刻召集了四弟拓跋閼婆等年長兄弟,各自分派任務,日夜全副武裝,環繞代王所在廬帳加強戒備。


    拓跋閼婆的母親是小慕容王後的媵妾,原是其侍女,因陪嫁之故被宗室收為養女,拓跋什翼犍的九個兒子裏,除了庶長子拓跋寔君,慕容王後所出嫡子拓拔寔、拓跋翰,另外六個兒子都是慕容氏媵妾所出。


    “阿幹,如今慕容氏諸子執掌宿衛,大王立誰為嗣不問可知!若非畏懼阿幹,何必挎弓著甲日夜提防?彼等為去憂恐,必將伺機發作,阿幹當早做防備。”


    拓跋斤急了,宿衛換防,此前為政變所設的布置暴露出來是遲早的事,於是急匆匆趕到拓跋寔君所居帳中。


    依照鮮卑人的部落習俗,在嗣君之位的爭奪中,拓跋寔君以年長占據法理優勢,可說是立於不敗之地。況且,就算刨除拓跋寔君幼時僅從名義上擔任南部大人的時間(由長孫仁代掌),再到被臨陣任命的劉庫仁所取代時,他實際處治南部事務的時間已近三十載,麾下親附的部眾數量,就是將慕容氏所生諸子的部曲都合在一起,跟他比也還差得遠。


    而在前燕尚未滅亡時,拓跋什翼犍對慕容氏所生諸子也是有所忌憚的,代國與前燕一直就陰山一線南、北高車各部的控製權,數十年裏或明或暗的交戰、對抗。拓跋什翼犍雖然寵愛王後小慕容氏,重視其所生的兩個嫡子,可這並沒妨礙他與前燕之間因利益之爭相互攻伐,若非前燕在戰略上選擇大舉南下爭奪中原,兩家還有得鬥呢。


    除了擔任南部大人的拓跋寔君和代國世子拓拔寔,身為老三的拓跋翰十五歲才因隨父從征高車開始領兵,如周公一般攝政前燕的慕容恪也是十五歲才得到慕容皝注重,被授予兵權。而在前秦滅前燕次年,代國內部就因戰略方向、嗣君之位等爭議出現動蕩,發生輔相長孫斤謀亂一事。


    拓跋寔君在聽取了拓跋斤的遊說後,親自前往查看,果然如其所說,聽命於慕容氏所生諸弟的衛士披堅執銳,設置了重重防備,連他也難以靠近代王所居廬帳。拓跋寔君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他等於是被隔絕在外了,即便拓跋什翼犍仍未確立世子,死後輪到他繼位的機會也很渺茫了,於是不再有任何遲疑,在拓跋斤的誤導下當夜就發動政變。


    出於才幹的限製、性格的缺陷,拓跋寔君的能力並不足以支撐他成為一個優秀的首領,又或是一個能被委以方麵的部大,但作為一個督兵作戰的將領卻是不在話下。拓跋寔君經營代國南部多年,自是不缺爭位的本錢,也就是兵權,再加上堂弟拓跋斤的部眾,及其對拓跋什翼犍本部的暗中拉攏。


    所以,哪怕是在雲中盛樂宮,跟從、傾向拓跋寔君的兵力也強於慕容氏所出諸子,僅這一點就讓局麵倒向本就占上風的他。最為關鍵的是,代王本部有不少部大、部帥都是從拓跋翳槐在位時期活到現在的老家夥,都是經曆了無數次內部鬥爭的人精,他們在這次政變中並沒親自率部參與,而是選擇了保持中立,可是在兵力對比懸殊的雙方來說,這已然是一種變相的表明立場了。


    拓跋翰等人不能說對拓跋寔君完全沒有警惕,可加強盛樂守備主要針對的還是前秦軍隊可能發起的突襲。


    前秦方麵,擔任北討大都督的伐代主帥苻洛,率幽、冀二州鎮兵一部退駐馬邑大營,主持對新平城的壓製,並保護漕運,主力則阻斷、圍困代國南都平城。劉庫仁兵敗後,前秦迅速恢複了對黃河河東一側沿河的控製,猛將張蠔所部作為前鋒從雲中護軍轄境向東渡過黃河,率部逼近到代國雲中縣南境的古渡口君子津(今托克托縣南、清水河縣西北榆樹灣村),騎兵由此進襲盛樂可以說是朝發夕至。


    拓跋翰等人完全沒想到,在這種強敵壓境的急迫情形下,率先發作的居然是內患。由於兵力懸殊,拓跋翰、拓跋閼婆、拓跋壽鳩、拓跋紇根、拓跋地幹、拓跋力真先後被殺,隻有排行第九的老幺拓跋窟咄幸存,他因年幼尚不滿十歲,未參與到世子之位爭奪中而逃過一劫。


    政變當天夜裏,慕容氏所出年長諸子被殺後,趁著盛樂城防尚未完全落入拓跋寔君控製,他們的妻兒在部眾護衛下逃出盛樂,出奔至前秦軍營投降。而代王拓跋什翼犍,則是在所居大帳內,遭心懷怨憤的庶長子拓跋寔君和侄子拓跋斤弑殺。


    次日,張蠔率軍趁亂趕來攻打,拓跋寔君由於弑父之舉,盡失各部人心,前秦軍隊到達時,盛樂的代王本部部兵已盡數自潰,張蠔所部毫不費力的進入門戶大開的代國國都,白撿了個大漏。


    沒能及時反應過來的拓跋寔君、拓跋斤被堵個正著,一夜混亂過後,他們僅剩的部屬正值倦怠,也失去有效的組織,無力抵抗的二人隨即被張蠔所部生擒。代國內亂的消息也經由軍報傳迴長安,因為與前秦君臣戰前的既定計劃大相徑庭,這才有了權翼去見燕鳳的那一幕,為的是詢問代國相關的內中詳細情形,以備苻堅即將進行的戰後處置和隨之到來的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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