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西門,城上傳來悠悠樂聲,那旋律如泣如訴,城內、外的巷陌、原野上,行人無不為之駐足,胡漢各族的年青女郎更是頻頻扭項遙望城頭,似乎這樣就能看到那個挺拔的身影。


    慕容衝在城頭吹奏的胡笳五弄,是已故晉司空劉琨被前趙軍隊圍困於晉陽時仿四麵楚歌之故所作,曲調悲涼、淒婉,令人傷感,胡笳的笳在漢時作葭字,而葭就是初生的蘆葦。


    相比劉琨那時簡易的卷葉胡笳,慕容衝所用的長管胡笳更精致,截取直徑三公分左右、長約一臂的蘆葦製成,音色不如取材簡易的卷葉笳清亮,而是與簫、塤相類,但更加低沉、嗚咽。


    自兩漢至魏晉,傳自各族胡人的吹管樂器都被漢人統稱作胡笳,如短管胡笳演變成的篳篥,音色與嗩呐、風笛相仿,亮、徹程度稍遜。還有長不過一掌的羌笛,起初多用禽、獸骨骼製成,聲音壓抑又尖利,乍一聽,讓人心煩意亂,因為它原本是高海拔地區的羌人在放牧時用作相互聯絡、驅趕小獸,往後才發展為樂器。


    有句話叫作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而受製於交通的不便,古代的信息傳播速度十分緩慢,魏晉時北方的官方語言與漢時中原官話相同,也就是洛陽正音,東晉遷都建康後洛語與中古吳語結合,在南方形成金陵雅音。


    前趙、後趙、前燕、前秦這些北方政權治下,更是胡漢雜居,除了各地方言不同,各族之間又語言不通,唯有音樂的交流能擺脫語言限製。而胡笳除了作為樂器,早在秦漢時就在塞北、西域被用作軍事,前秦軍隊底層,就有一種手掌長的蘆葦管,相當於哨子,作為旗幟金鼓的補充。


    來到平陽的四年多時間,慕容衝每隔數日就會登西城吹笳,平陽人都知道他是在想念長安的親人,但在樂聲傳遞的情真意切之外,這也是一種刻意而為的作秀。


    赴任平陽時,慕容衝年僅十三歲,身為亡國王子,又與親人分離,也沒有按慣例加軍職,處境可想而知。


    一次例行設筵請召郡內望姓,平陽當地士望也隻是出於禮節與會,幾乎無人看重慕容氏這個冷灶。


    席間應酬賓主往來皆言辭虛偽,年少的慕容衝心中哀憤難抑,又不能胡亂發作,於是稱故離開中庭,感懷之下獨自來到後園,吹笳稍作排解。


    “使君既已入臣,自固尚且不暇,安得為此招禍宗族之失?”席間獨坐邊角,與眾人格格不入的段隨循著胡笳聲尋來,一言就令慕容衝震驚不已。


    聽取段隨的分析後,慕容衝與之把臂還席,他雖然年紀稚嫩,可因為家族遺傳,身高已經與成人無異,數日後就上疏長安,舉段隨為尚書郎、平陽長史。


    作為利益交換,出身平陽霍氏的前長史霍安時也被薦去蒲阪,在新設的雍州出任別駕,並以霍氏子弟任官於平陽郡北部的永安縣,永安縣春秋時古稱霍邑,不過卻是因附近的霍山得名。


    段隨能取得慕容衝信任,不光是適逢其會的寥寥數言自薦,還因為同樣受排擠的處境,以及當時社會背景下被舉薦者和舉主的綁定。被拉攏的霍氏也好不到哪去,作為老牌的河東世家,無人不知冠軍侯霍去病、博陸侯霍光,可從東漢到魏晉,將門出身的霍氏都沒能緩過氣來,一直名望不顯。


    舉主和被舉薦者的綁定,漢時就已經存在,東漢至魏晉時已發展為一種與師生關係類似,卻更加密切的人身依附關係。而背叛舉主,對個人、家族的聲望懲罰也是難以接受的,相當於自絕仕途,違背的是占據當時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念。


    “主公可常登西城吹笳,以寄思親之情,秦王得聞此事,必不以主公為患。王司徒功略震主,今進位丞相,正當謹慎立身,縱有所疑,亦不至複有輔國參軍之事。”


    出任平陽長史後,段隨就為慕容衝獻上自固之策,通過展現對親情的重視,令長安方麵因手握關鍵人質而消除猜忌。輔國參軍說的是慕容垂長子慕容令,指王猛以金刀施計反間,謀誅出奔到前秦的慕容垂一事。


    慕容衝雖然照做,內心裏卻是有所抗拒,對這種利用親人的手段感到恥辱,而在郡府中他權威有限,段隨有感於勢單力孤,又引薦了蒲子人韓延作為助力。


    論起家世,韓氏在河東的曆史,能追溯到戰國七雄之一,曾以平陽為都的韓國,祖上是西漢開國功臣韓王信的孫子韓嬰,但因罪失爵後就一蹶不振。


    東漢末到曹魏、西晉時,韓氏南陽房興起,世代顯宦,被賈充辟請為掾屬的韓壽,曾祖父是曹魏司徒韓暨,韓壽以姿容俊美著稱,娶了賈充小女兒賈午為妻,賈午的同胞姐姐就是晉惠帝司馬衷皇後賈南風,而平陽望族之一的襄陵賈氏在八王之亂時也已衰落,韓氏南陽房也因司馬倫誅殺而覆滅。


    長安北第戚裏,襲爵潁川公任職秦國司馬的苻同成年屆四十,本就因這一年從頭到尾的軍事行動忙得不可開交,更因為小妹苻桐的婚事憂心忡忡,鬢發都為此出現絲絲斑白。


    主持後方的尚書令苻雅病倒,加太尉的楊安在成都鎮守,中書令梁熙鎮撫姑臧,雖然有中書監、尚書台分攤,但整個後方的戰備規劃、訓練組織、人事管理,一時間都壓到了他這個相當於總參謀長的司馬身上。


    慕容衝出任平陽太守時(372年),十四歲的苻桐將要及笄,及笄意味著到了結婚的年齡,但家中提前數年議親定下婚姻也是常有的事,而一年前(371年)為征伐仇池,苻堅將次女平陽公主苻蕾許給楊定。


    苻蕾比苻桐小一歲,都對容貌俊秀、溫柔平和的慕容衝心生戀慕,但隨著婚事的訂立,苻蕾漸漸放下了這份感情,兩年後(373年)與楊定成婚,二人感情極好。


    苻同成作為長兄早知苻桐心意,卻並未把這種兒時之事當真,加上出於寵溺也沒有早早為小妹議親,而單方麵感情太過投入的苻桐在慕容衝離開長安後一度抑鬱成疾,婚事也因此拖延了下來。


    苻堅因母親苟太後之故,與苟皇後雖相敬如賓,感情上卻有所疏遠,後宮中近些年來張夫人得寵。苻堅長女順陽公主苻蓓三歲時就與年長近二十歲的楊壁訂親,出嫁時庶出子女都隻比她小幾歲,年齡差距加上她性情要強,二人分歧極大,幾乎是相看兩厭,隻勉強維持表麵的和睦。


    苻蓓年長苻桐三歲,也是十四歲(369年)出嫁,苻堅的兩個女兒都做了早婚表率,這對宗室出身的苻桐極為不利。


    而前秦伐代出兵前,就來到長安朝覲求援的劉衛辰,請婚也得到苻堅許可,雖然隻是敷衍、拖延,但隨著拓跋什翼犍北逃的消息傳迴,未能一舉滅代的苻堅為了安撫劉衛辰,很大可能會將此前的許諾變現,而年已十八的宗女苻桐因為大齡很難逃過篩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雍涼風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黃油之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黃油之手並收藏雍涼風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