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獠僚


    佬人溝,一個孤獨的佝僂身影,在寨子口的土路上拖得很漫長,一條土黃的老狗在旁邊搖著尾巴。


    “寨老,不是讓你走麽?”


    旺真驚訝地叫了起來。


    竹峰老樹皮似的麵容綻放出笑意:“葛人的命啊,就在這土地上,其他人可以走,寨老怎麽能走?你又不是不曉得,寨老,又叫守寨人,人在,寨子就必須在。”


    每個地方,難免會有一兩個倔強如竹峰的人,頑固,可敬。


    “宣慰使到此,便解了夜郎縣之厄,夜郎獠隻需展示自己的苦衷。”


    旺真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欣喜。


    要是真喜的話,為什麽梅江還留了二百餘獠人?


    範錚淡淡地掃了旺真一眼:“本官已經奏明朝廷,即日起,獠人改稱僚人,偏旁換為人部。”


    不用多說,“獠”字本就是蔑稱,換為“僚”的話,感覺就舒服多了。


    竹峰緩緩伏身,不顧地上的泥土:“夜郎僚叩謝天恩!竹峰引導夜郎僚無方,致使出悖逆之事,願上檻車入京,明正典刑,隻請宣慰使饒過無知的夜郎僚。”


    老狗嗚咽兩聲,伏在竹峰身側。


    旺真上前,緩緩伏下:“身為夜郎僚馬頭,兼事件發起人,旺真願引頸就戮,以贖其罪。”


    一個個的,避重就輕,沒進官場呀,蹴鞠手段那麽絲滑?


    孫九嘴角帶笑,望了一眼自家縣男。


    範錚撫摸著下巴的短須:“既然如此,府兵,將他倆吊佬人溝的旗杆上吧。”


    將近百名僚人蠢蠢欲動,範錚倒不在意,旺真卻大聲叫道:“葛人聽令!從現在起,我旺真與竹峰寨老的生死,操之於宣慰使之手,任何人不得出手!”


    “如有違者,竹王麵前除名,永世不入葛人族譜!”


    夜郎僚沒有自己的文字,所有記事,都是用漢字,族譜同樣。


    口語上,擅漢、苗、瑤語係,本族的口語隻有少量人會。


    竹王,是他們信奉的神靈(祖宗)。


    府兵如狼似虎,將竹峰、旺真吊上了旗杆,看上去多少有點淒涼。


    夜郎僚麵現憤色,卻不敢多言。


    夕陽的餘暉,將杆上二人的身影拖得老長。


    旺真與竹峰眼裏閃過一絲驚愕。


    與預料的情形不一樣啊,為什麽還會吊旗杆?


    引頸就戮,就是給宣慰使一個台階下啊,合著你當真了?


    自己認的罪,且自己受著吧,就當是吊秋千了?


    佬人溝的夜風,真涼!


    天,漸漸暗了下去,蟲豸的鳴聲此起彼伏,流螢飄蕩著,忽明忽暗的微弱光芒,照著坑坑窪窪的路麵。


    三個黑影從暗處走來,憑著微弱的視線,拉開弓弦,箭出如流星,射到旗杆上的竹峰、旺真。


    “得手了?”


    低沉的聲音道。


    “不,不對,中箭的人,哪怕沒有慘嚎,悶哼聲會有。”


    火堆四起,將三人的麵孔照得清清楚楚。


    旺真鐵塔似的身子出現在火堆旁:“山木,居然是伱。將整個夜郎僚拖入毀滅中,對你有什麽好處?”


    旗杆上晃晃悠悠的身影,不過是稻草人罷了。


    山木迅速搭箭,麵容猙獰:“新佛出世,舊佛圓寂,我若立功,當為新佛座下菩薩!”


    缺心眼的人,哪裏都有,哪怕明知道是不歸路,也不妨礙山木搏一搏。


    一支冷箭飛來,釘在山木的肘彎上,山木慘叫一聲,弓墜地,箭亂發,一個旋轉,箭矢射在同伴的腳上。


    範錚都不知道,雷九的箭法,竟如此厲害,難怪在長安不許他們接觸刀弓。


    府兵一擁而上,將山木他們全部捆了起來。


    即便如此,府兵的兩名遊奕依舊向外探查了幾裏地。


    夜郎縣的事,與各方訴求相衝突,也少不了山木在其中煽風點火。


    山木的同夥,一名是夜郎縣司戶佐,一名是教中從河南道遣來的法王。


    沒有內鬼,哪裏能被人輕易挑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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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檻車、枷鎖,押著三名麵色亢奮的囚徒,仿佛這是在享受。


    生死之事,對尋常人或許有用,對激進的彌勒教徒,用處真的不大。


    用過孫九端來的早膳,範錚舒坦地用過,呷了一口白茶。


    夜郎縣的白茶,據說與東漢許慎的弟子尹珍有關聯,當時的夜郎縣叫毋斂縣。


    巡視過佬人溝的田地,得,雖然種植水稻,卻幾乎靠天吃飯,明明山澗就在旁邊,硬不知道修水利。


    固然與夜郎僚沒有學到溝渠的手藝有關,也與司戶佐未曾教授有關……吧?


    檻車上,司戶佐冷笑:“沒教授?你問問他們,有臉說這話不?”


    範錚看了眼麵容尷尬的竹峰、旺真,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為何不挖溝渠?”


    範錚怒了。


    竹峰尷尬地迴答:“夜郎多山、土層薄,即便能自鑄工具,也得花費數十年之功,耽誤不起啊!”


    孫九冷冷地發話:“都是偷懶的借口。怎麽著,挖不了溝渠,以打通竹節的半邊竹槽,架起來引水也做不到麽?”


    一語驚醒夢中人,“哦豁”之聲四起。


    是呀,夜郎並不缺乏竹子,方竹還是西南特有,慢慢向其他地方擴散的。


    地上挖溝溝累,未必架竹槽引水也累麽?


    歸根到底,人的惰性難以根除。


    珍州之所以人少,是因為夜郎僚多居於低窪之處,山上的寨子很少。


    就這,還沒讓你們壘梯田呢。


    梯田、架田、圩田、淤田,能夠讓你們叫苦連天。


    這也是唐朝,農田的重心在北方,換個朝代,你們不得哭?


    梯田存於秦漢時期,最早的遺跡是邵州的紫鵲界梯田,但是到了宋朝才正式推廣。


    當然,你得計算這年頭的環保,虎豹、野豬、豺狼到處出沒呢。


    “竹峰身為寨老,未能阻止事件發生,笞三十。”範錚指揮若定。“旺真身為馬頭,挑起與官府的爭鬥,雖情有可原,但罪責難逃。杖一百,檻車押赴長安。”


    這一手操作,讓夜郎僚紛紛信服。


    旺真入長安嘛,以範錚現在的表現看來,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垂垂老朽的竹峰,領了三十笞,輕飄飄的,仿佛沒半點事。


    薑還是老的辣,被演了。


    低燒,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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