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範錚,敦化坊坊正,坊門管鑰,督察奸非。”


    年方成丁的範錚站在坊門處,端正了一下軟腳襆頭,輕舞手中的棗木短棍,身後跟著兩名體格健壯的坊丁。


    年輕的麵容,長得方方正正,相貌說不上俊,但也絕對與醜無關。


    五更末就得開坊門,在大唐是常態。


    敦化坊是長安城最東南角,緊緊頂著大名鼎鼎的芙蓉園與曲江池,地方夠大,人口才五千餘,戶不足千,是人口最少、最窮的坊區。


    太極宮、皇城在正北,旁邊是官員密集的住宅區,然後是東西市,大量的商賈、工匠、勞力都聚集到那一片,東南角的敦化坊自然無人問津。


    範錚其實想過從軍掙一身軍功,撈它幾十畝永業田,奈何商雜類,不得預於士伍。


    坊正,最多能算個吏,還是沒俸祿、沒糧餉的基層小吏,好處是免了租庸調及色役。


    坊正之職,看上去不怎樣,責任可重大著哩。


    大唐規定,男女始生者為黃,四歲為小,十六為中,二十一為丁,六十為老。


    《貞觀律》第一百五十一條:諸裏正不覺(人口)脫漏增減者,一口笞四十,三口加一等;過杖一百,十口加一等,罪止徒三年。不覺脫戶者,聽從漏口法。


    《貞觀律》第一百五十二條:諸州縣不覺脫漏增減者,縣內十口笞三十,三十口加一等;過杖一百,五十口加一等。


    要管戶口,要管家長裏短,在國殤期間不許坊內婚配、不許歌舞,要巡視坊內有沒有偷雞摸狗的勾當,要與左候衛府兵、萬年縣壯班衙役、捕班衙役溝通,事情多且煩。


    左右候衛沿襲的是前隋的編製,隋初是是叫左右武候衛,大業三年,改為左、右候衛,在不出戰時,掌管宮中及京城晝夜巡警、護衛車駕,並有司階、中候、司戈、執戟負責儀仗。


    所以,在很多唐朝小說裏的“武候”,指的是左右候衛的府兵。


    到了好改年號、好改官職名稱的李治手裏,兩衛又被改為左右金吾衛。


    飽飲敵血的驕兵悍將,有時候並不是太好打交道,沒有萬年縣六曹與衙役們好說話。


    所以,在前坊正暴病而亡之後,這個看似炙手可熱的位置,生生被人推來推去,最後落到了剛剛成丁的範錚身上。


    如果是個一般的平民,不劃算當這個隻能免租庸調雜徭的坊正,可對於家裏開了個木匠作坊的範錚來說,好處卻不是一般的多。


    免名下稅賦隻是小事,能讓縣衙六曹不會額外找麻煩,能及時承接少府監與將作監的政令,才是最要緊的事。


    少府監掌百工政令,將作監管土木匠作的等差。


    簡單地說,就是你不能把平民的車造成金輅車、軺車、四望車這些等級,這是專供的製式,得由指定的作坊製作。


    擅自製作了、外流了,等著吃官司吧。


    在任何年代,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注意不越雷池一步。


    現在正好是貞觀十年,司空、齊國公長孫無忌主編的《貞觀律》代替較為粗糙的《武德律》,從此影響了上千年的律法。


    貞觀四年,大唐滅突厥,生擒頡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貞觀九年,大唐擊吐穀渾,步薩缽可汗慕容伏允遁逃,被追入絕境,自縊,吐穀渾自此分裂為東西二部,占了絕大部分境界的東吐穀渾臣服於大唐,西吐穀渾由慕容尊王率部在鄯善、且末一帶苦苦支撐。


    雖然大唐不承認西吐穀渾的合法性,但人家是真實存在的國度,並不是流寇馬賊。


    正因為這兩場摧枯拉朽的大戰,讓周邊的鄰國都為之震動,於是乎大唐周邊寧靜了,番邦來朝貢了、來通商了。


    誰也不能說這是壞事,但總歸對本土有一些影響。


    比如原先範氏木器作坊製作的貨車,就有薛延陀製作的高車、契丹與奚族製作的奚車競爭,壓力很大的。


    高車,輪軸比一般車子為高,更便利於山野澤地行走;


    奚車相對舒適一些,同樣的負重條件下,能更省力。


    至於家裏的木匠作坊,並不太懂木匠活的範錚,最了解的一件事就是不要亂說話。


    曾經範錚也想過將兩輪馬車改造成四輪馬車,以異軍突起的方式搶奪市場,然而細細揣摩才知道,這是個一廂情願的想法。


    兩輪改四輪,可不是增加兩個輪子就完事的,除了並不能增加承載能力外,車軸與車廂也必須增加轉向的活動鏈接,且前輪受車廂限製,轉彎的幅度不能太大,隻能適用於一些平坦的地方。


    實用性不大的發明,最終隻能躺進曆史的塵埃裏吃灰。


    無論在哪個時代,潑皮無賴之類的人物都少不了,敦化坊也不能免俗。


    嬉皮笑臉地逗小娘子的麻山,明顯就是敦化坊之恥。


    這種人物是最惡心的,報官吧好像還不至於,偏偏讓過往的婆娘們都覺得厭惡。


    “真要覺得腸胃不好,想吃口軟乎的,樊大娘挺適合你的。”


    範錚昂然擋到了麻山前頭。


    樊大娘並不是歲數很大,而是在家中排行老大,這一點,《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大娘”可以為佐證,在當時的大娘,通常是指“大娘子”。


    麻山的臉瞬間黑了。


    倒不是嫌棄樊大娘寡婦的身份,反正這年頭,皇帝都下《令有司勸勉民間嫁娶詔》鼓勵再嫁,孀居服紀除後就無礙了麽。


    而且,樊大娘頗有家業,在長安當然算不上數,在敦化坊卻可居前十。


    關鍵是,麻山一百五十斤,樊大娘三百斤!


    我滴個娘親嘢!


    麻山打了個哆嗦,衝著範錚吼道:“小兔崽子!毛長齊了沒有,敢管耶耶的閑事!”


    範錚一棗木短棍砸到麻山腿彎子上,麻山“撲通”跪下了。


    坊正督察奸非,打人根本不是事,你告到萬年縣衙門也沒人受理。


    讓麻山震驚的是,剛剛成丁的範錚,力氣大得讓他吃不住勁。


    在外頭瞎混的,可不就欺軟怕硬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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