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臘月初八這天,張媽媽從人牙子那裏買了一批孩子。

    北京城裏下了一徹夜的雪,天明時分才剛停下,積雪一直到小腿肚,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城裏已經有人趕著騾車出門了,牲口唿出的白氣,和人頭頂冒出來的熱氣交織在一起,路邊早點攤裏咕嘟著豆腐腦的香氣,若是在一大早買上那麽一碗,淋上香噴噴的鹵汁,保管一天都渾身舒暢。

    年關將至,人牙子也不想留這麽多貨在手上,見張媽媽是老主顧,開價又高,往張媽媽手裏塞了十幾張賣身契。張媽媽子矮胖身材,看著是和藹可親的人,但和販夫走卒們打交道的時日長了,哪裏看不出牙婆的打算,她從裏頭挑出一張來又還給牙婆:“說好的買幾個女孩,這個男娃兒我不要。”

    牙婆直吸氣,從身後瑟縮的孩子們中間拽出一個瘦小的,他看上去七八歲的年齡,瘦骨嶙峋的,隻有一雙眼睛很大,霧沉沉的像一片大海,牙婆子把他的嘴掰開給張媽媽看:“都是好孩子,沈府家大業大,留著這孩子以後套馬也成,打發去莊子上粗使也成。”

    張媽媽迴過頭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兩個小丫頭,其中一個低眉順目的,而另外一個眼睛卻烏溜溜地瞧著她,滿是新奇神色。張媽媽歎了口氣,對牙婆說:“府上不養閑人,這男娃能真的用上手還得過幾年,沈府一個蘿卜一個坑,我也是做奴才的,您也別難為我了。”

    牙婆粗暴的鬆開手,那個男娃被她的動作推得倒退幾步,跌坐在了雪地裏。牙婆咧開鑲了金牙的嘴:“一個女娃一兩銀子,這個男娃算你一吊錢。”

    張媽媽接連擺手,她選好的女孩子已經被管家一個接一個地送到騾車上,張媽媽說:“這男娃模樣好,皮肉細膩,身單力薄,別說指望他做些粗使,看上去風一吹就倒了,你還是給他買點吃的養養身子要緊。”

    等張媽媽帶著身邊兩個丫頭走遠了,牙婆往雪地裏吐了口唾沫,一腳把那男娃踢翻在雪地裏:“本以為撿了個大便宜,沒料到是個賠錢貨,賣了大半年都沒人要,早知道就該放任你死在河邊。”

    那男孩子吭也不吭一聲,頭上沾了滿頭的雪,隻是天太冷了,雪花就像是一層霜似的籠在他發頂,他垂著頭一言不發,那牙婆眼尖,突然看見男孩脖子上掛著一根紅繩,忙拽出來,仔細一看竟然是一枚金子做的印章,她如獲至寶,眉開眼笑起來:“把你從河邊救起來那天,找赤腳郎中開了兩帖藥,這幾個月供你吃穿,拿這個勉勉強強抵了。”說罷就要去解,沒料到素來沉默寡言的男娃突然瘋了似的把她推開,一手護著自己的小金印,一邊警惕地看著她,像是一頭狼崽子。

    牙婆沒想到這孩子有這麽大力氣,險些被他推了個趔趄,登時沉下臉來:“小畜生,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誰給你的膽子這麽對老娘?”說罷就去奪他脖子上的東西,緊接著就是一聲痛唿,這個男娃竟然一口咬在她的虎口處,下口極狠,馬上就見了血。

    這顯然是激怒了牙婆,巴掌劈頭蓋臉地打下來,男娃蜷縮在雪地裏,隻護住自己脖子上的那個護身符,任由那些拳打腳踢像雪片一樣落在自己身上。

    “別打了!”有聲音在耳邊響起。

    牙婆猶不解氣,又踢了兩腳才抬起頭,眼前站著的是那個方才跟在張媽媽身後的小女娃,她梳著雙環髻,粉雕玉琢的十分精致可愛,她指著在地上無知無覺的男娃說:“他,我買了。”

    張媽媽在她身後止不住的歎氣,到底還是從荷包裏掏了錢,那牙婆見好就收,用鞋尖碰了碰他:

    “算你運氣好。”

    這男孩躺在地上無知無覺,臉色慘白,張媽媽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忍不住的搖頭:“四姑娘,這孩子身子骨弱,冰天雪地凍了這麽久隻怕活不長。老奴今兒帶您出來,已經是破了例,您又要帶他迴去,也不好和老太太交差啊。”

    四姑娘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她年歲不大,五官尚未長開,隻那雙眼睛尤其靈動慧黠:“難不成讓他在這等死不成,把他帶迴府上去,就說是我說的,有誰敢挑你的不是,盡管來找我!”

    沈府這位四姑娘,確實有這麽說話的底氣,沈老爺任錦衣衛鎮撫司指揮,她是長房嫡女,沈家一共有五個姑娘,三個都是長房所出,大姑娘嫁給太子做良娣,沈家和首輔大臣張德淮是世交,二姑娘和張德淮的獨子定了娃娃親,三姑娘是二房生的,往下數就是四姑娘。

    四姑娘是沈老爺的老來女,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上養著,加上嘴甜愛嬌,全家人都把她當掌上明珠一般。就像今日這般溜出來玩,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過去了。

    張媽媽本以為這個男娃會讓四姑娘新鮮兩天,沒想到一迴府四姑娘就把他拋在了腦後頭。就這麽過了四五天。

    午後的陽光還暖些,積在屋頂上的碎雪在日頭底下開化,雪水像是水珠子一樣從簷下滾落,寂靜的日子裏聽得分外清晰。

    四姑娘就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玩,周圍圍著幾個別的大臣家的女郎,一群孩子當中就屬四姑娘生的最好,六七歲的年紀,像一朵將開未開的新荷,眸若星辰,兩靨生花,丫鬟們準備了投壺、簸錢,四姑娘從秋千上跳下來,對著另外五六個女孩說:“你們誰要和我一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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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麵麵廝覷,她們其實不願意和四姑娘玩,這個年齡的孩子還不懂遮掩自己的喜好,她們互相推脫了一下,終於有一個人大著膽子說:“你總是耍賴,我不和你玩!”

    這句話簡直捅了馬蜂窩,四姑娘杏眸圓睜,伸長了手指,指尖都要點到她的鎖骨窩上:“我還不跟你玩呢,我的那些小玩意兒也絕不會分給你!”

    有了一個打頭的,另外幾個姑娘的膽子也大起來,她們確實羨慕沈四姑娘家有讓人眼花繚亂的奇珍異寶,在她家能吃到冬天吃不到的荔枝、石榴,還有像宮裏一樣好吃的點心,但是四姑娘向來說一不二,嬌蠻任性,她們總是被欺負。

    四姑娘發現自己好像被幾個女孩子孤立了,她轉了轉眼珠,突然手指一指:“喂!你來和我玩!”

    剛經過垂花門口的男孩抬起頭,他懷裏還抱著一摞燒火的木炭,整個人的臉和手都抹得黑漆漆的,唯有那雙眼睛沉沉如海,深不見底。四姑娘指著他又說了一遍:“喂!你是不是聽不見本姑娘說話!我讓你過來!”

    他慢吞吞地把懷裏的木炭放在牆邊,走了過來。他穿著奴才們穿的粗布衣裳,在這樣嗬氣成霜的天氣裏,他的身子都在微微發顫,四姑娘嫌他走得慢,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身邊來,這雙手冷得像冰塊一樣,四姑娘皺著眉把自己的手收迴來。

    這個男孩子髒兮兮的像個小乞丐,但是開弓沒有迴頭箭,四姑娘還是裝作很開心的樣子說:“今天你就和我一組了!”

    她從地上拾起一支箭:“你來投,如果投中了……”她環顧四周,指著桌子上的一盤點心:“這個就賞給你!”

    周圍幾個女孩子吃吃地笑說:“暄和,你也太看得起他了,一個奴才怎麽能投得中呢?”

    四姑娘今天已經丟了一次臉,聽到這話臉上掛不住了,她用精致好看的鞋尖碰了碰那個男娃的褲腿:“喂,你一定要給本姑娘投中!聽到沒有?”

    男孩沒說話,他用手比了比遠近,輕輕一投,姑娘們低低的唿了一聲,壺身顫了顫,竟然投中了!

    四姑娘當即拍手叫好,而後耀武揚威地看著旁邊幾個女孩子:“看到沒?本姑娘家裏的奴才都比你們強!喂,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男孩抬起頭看著她,這雙眼睛讓四姑娘覺得似曾相識,破月在她身後小聲提醒:“姑娘,他就是那天您買來的那個小奴隸,剛養好了傷。隻是像是個啞巴,一句話都沒說過,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兒。”

    四姑娘哦了一聲,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笑嘻嘻地說:“既然是我把你買迴來的,不如讓我給你起個名,夫子今天教我《詩》的時候,我學了一句:君子陶陶,左執翿,右招我由敖。你就叫陶陶,有歡喜的意思,你喜歡嗎?”

    六七歲剛開蒙不久的孩子,也實在想不出什麽好名字,男娃不點頭也不搖頭,四姑娘就當他是同意了,她說:“陶陶,那你以後每天這個時辰都來我這和我投壺,好不好?”

    破月在一邊吸氣,她小心地拉著四姑娘的衣角:“姑娘,姑娘,這於理不合,要是讓夫人知道了……”

    暄和最討厭別人用母親壓她,當即就沉下臉:“我說行就是行,你不許再胡說八道!”

    四姑娘的脾氣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若是稍有不如意,她們便少不得皮肉之苦,她便也不敢再多說了。

    暄和扳迴一局,心裏十分滿意,她伸出手摸了摸男孩冰冷的小手,對著弄影招了招手,弄影手上正拿著四姑娘的大氅,這件大氅是用兔毛做的,純白盛雪,暄和把大氅接過來披在男孩身上:“賞你了,下次把手捂暖一點,本姑娘都被你冰到了。”

    “陶陶,你投壺真厲害,以後我都帶著你玩。”

    男孩抬起頭,看著眼前對她笑著的小女郎,還有她背後輝煌煊赫的水榭亭台,滔天的富貴,耀眼得幾乎晃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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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沒寫文了,大家好久不見。

    臨時起意突然想開本書,存了十幾章稿子。

    我的坑品好像還可以,每個坑都填完了,請大家放心入坑!

    開文這幾天也許會發幾個小紅包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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